纸醉庐春灯百话

　纸醉庐春灯百话　　亢廷鉁撰

　　序一
　　蜀地僻远，文学恒后东南，惟谜语则往往浚而跨之，尝见巧者制一谜也，阳翕阴遁，以穽以窆。及其成也，为鬼斧神工，而射者亦剟肝镌肺以蕲应鹄，至鹄之中妙者，辄瞠目骇色欣欣赞矣。亢君聘臣，游于斯艺甚夙，既嫥而博，复精于彝，乃著谜话若干卷，索序于余。余惟天下画狗马者莫不有书，书莫不法，法莫不传，以其纳人而轨之也。矧兹话也，轨以谜之人者大矣。乌乎不传。吾见蜀之西、夔之东、大江之南，北风泠泠而汽轮走者，其兹话之行乎。华阳舒廷弼序。

　　序二
　　少游燕赵，驱车右北平间，低回李将军射虎之迹，未尝不壮其雄风，而甚怪世之嗣响者何少也。已而读书莲池，暇与二三友人为灯虎之戏，所见所为大都肤末之文，饤饾之语，问有如刘舍人所谓“回互其辞，约密其义，义婉而正，辞隐而显”者，固已百不一当，而欲方之李将军之射虎不其难欤！岁庚子旋蜀寻春归锦里，识亢君聘臣于灯下。繇是，凡射灯虎无役不偕，因以觇君之蓄积至富且深，然犹未籀其为文章也。阅一载，而同人有“长春灯社”之结，再阅一载，而君有《春灯百话》之著，书成未久，即为赵君仲琴楬橥所为《晨钟报》。余甚喜其于灯虎中破天荒而发春雷，顾其全豹则未窥也。今春君徇同人之请蕲出斯话，以饷同好，余卒读之，乃知君于斯道盖已监其脑而撷其华，宜其无微不入，无坚不破，矢不虚发而石且没镞矣。余别燕赵也久，今读此编，殆不啻置身右北平间，与李将军谈射虎云。民国八年岁次屠维协洽寎月，绍荃张敏拜序。

　　序一
　　不佞结交亢君有年，服其淹雅多文，谜语特其余事，然君顾于此孜孜不倦，尝辑二十年来知好所作，附益轶闻为谜话若干卷。夫雪上鸿踪，山阳邻笛，怀旧者犹兴怅往之思，矧文字因缘感人尤甚，亢君斯作意固有在初非龂龂于蜗角之微名者也。书成于丁未，盖未尝轻以示人，时君与不佞共治法政学讲肄，余暇谈艺及此，逡巡箧衍出以示之。不佞与谜语一道蒙昧无所问津，然亦知兹事之不易也。陈言既难吻合，铸辞甚苦炉锤，若郢书燕说，断鹤续凫，则又见讥于往哲斯作也。搜罗颇勤，评骘悉当，不仅示谜家之正轨，而平生旧雨亦俨聚首于一堂。君今因挚友之请，付印行世。思旧深情，艺林佳话，何待千金胡贾而后乃知是书之宝贵也。己未暮春，毛桪谨识。

　　纸醉庐春灯百话题词

　　眉山郭庆琮（毓灵）
　　游戏文章斗巧思，此中三昧两心知。
　　醒时说梦原非梦，莫笑诗人比虎痴。

　　隐语幽思未易明，好将射覆寓探侦。
　　多君妙悟穷心理，审判何容有遁情。

　　诗话文评格外求，残鳞片爪美皆收。
　　一编好作商灯史，只记春时不记秋。

　　全凭文字结因缘，共话巴山夜雨天。
　　遥想锦城灯市里，春灯红遍薛涛笺。
　　（时同客渝城）

　　华阳吴荫曾（鲁弢）
　　控游戏为庄严，复阐白鹊元珠秘旨，殆笠泽龟蒙襄阳凿齿之思，而侘傺自弃于索隐者也。人誉其才，我为抑塞。

　　华阳颜镡（果堪）

　　比兴风裁溯厥初，盐梅舟楫已权舆。
　　更从灯社添新话，万象包罗具洛书。
　　（愚尝谓灯谜之法，在《书》则盐梅舟楫，在《诗》则比兴体裁，在《易》则繇词，皆谜之最古。然错综参伍，无不包罗，河图洛书、左氏之“河鱼”、秦代之“卯金”、周之“桑木萁服”皆其滥觞。）
　　百话纷纷玉雪霏，雕思斧藻入精微。
　　闲窗不厌千回读，口齿生香胜浣薇。

　　敲诗猜谜味醰醰，鄴架奇书性所耽，
　　结习难忘应自笑，与君嗜好竟同三。
　　（君诗书与谜三好愚亦同之。）

　　搜奇撷艳笔如椽，碎锦零金萃一编。
　　鼎列五珍尝一脔，醰醰如向护城还。

　　璀璨莲花舌底开，千丝异锦费心裁。
　　传神毕竟具阿堵，都是烘云托月来。

　　超超元箸及华年，如此文章世必传。
　　自笑风尘霜两鬓，欣从文社友英贤。

　　各擅江花写妙思，个中胡子笔尤奇。
　　（谓玉銮、德渊两胡君）
　　蹒跚初学邯郸步，千里难期附骥驰。
　　（闻君有《续百话》之编，愚作鄙俚，不知能采撷数条以附骥尾否耶？）

　　掷地铿然听有声，文坛旗鼓各当行。
　　愿镌万本诵千遍，纸价应知贵洛城。
　　（诸贤名作林立，愿速刊以饷同人。）

　　【水调歌头】和自题《谜话》之作
　　飞将好身手，射虎更无伦。不妨游戏三昧，我亦逐君尘。亲戚知其乐此，每说今宵何处？来往岂辞频。但恨己生晚，旧俗渐沉沦。
　　几年事，浑似梦，迹俱陈。且从纸上一笑，呼起锦城春。收拾东西鳞爪，指点承平灯火，满眼闹如新。回首更堪叹，相对乱离人。

　　纸醉庐春灯百话卷上

　　诗有话，文有话，词有话，赋有话，且经有话，八股有话，楹联有话。小说无话，近人作《饮冰室小说从话》楬橥《新小说报》，而无话者亦有话。若夫灯谜（廋词）起于盲左，（注一）隐语载于腐史,（注二）溯厥渊源，夐乎远矣，墨客文人嗜之者夥。纸醉金迷之所，眼花耳热之娱，逢场一戏，斯固不必有话，而亦不能无话，不可无话者也。则愚不揣请得，肆口雌黄，摇笔弄舌，而以《纸醉庐谜话》为谜界诸君之话柄。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如曰言不及义，好行小慧，则请拉杂摧烧之。蜀籍吴人亢廷鉁漫识。
　　原书夹注：
　　（一）《太平广记》引《嘉话录》载：“权丞相德舆言无不闻，又善廋词。尝逢李二十六于马上，廋词问答，闻者莫知其所说焉。或曰，廋词何也？曰：隐语耳。语不云乎‘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此之谓也。”以上皆《嘉话录》所载。按：《春秋传》曰：范文子莫退于朝,武子曰：“何莫也”,对曰：“有秦客廋辞于朝,大夫莫之能对也,吾知三焉。” 楚申叔展问还无社曰：“有麦趜乎？”“有山鞠穷乎？”盖二物可以御湿，欲使无社逃难于井中。然则“廋”之一字，虽本于《论语》，然大意当以《春秋传》为证。——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二）《说文》:谜,隐语也。《史记·滑稽列传》：齐威王之时喜隐。按：《索引》：喜隐，谓好隐语也。“淳于髡说之以隐”云云，皆灯谜之祖也。

　　我生有三种特别嗜好：一买书，二作诗，三猜谜，而最快意者则灯谜也。盖买书见坊间善本，无论价值必购而后快，然限于绵力则有不得快者存；作诗遇心有愉戚，无论久暂必于诗发之而后快，然俭于腹笥尚有不能快者存。至于灯谜，则不费“有贝之才”，尤不费“无贝之财”，故每年春社既开，友朋征逐，酣嬉淋漓，无得失纷念，无荣辱扰心，生平游戏得意之事孰有过于此者哉？
　　灯谜进化有天然之阶级，初则增损字句，如：“罒”射“欲罷不能”，“亻”射“何可废也”之类；进而为考据典故，如铜梁胡君德渊所作：“牛宏赞”隐四子“里仁为美”，成都刘君茂臣所作：“五千年一湿，万岁一枯”隐《书经》“树之风声”（卷帘）之类；又进而为白描，如德渊所作：“隐者自怡悦”隐四子“人不知而不愠”，“君仁则臣直”隐唐诗“圣代无隐者”之类；再进而则借典白描，如失名作：“白云长没矣”隐四子“故龙子曰”（卷帘），德渊所作：“公孙称帝”隐“三代之得天下也”之类，运实于虚，无中生有，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也。而灯谜之能事尽矣，斯为无上上乘。是故以品论之，则增损字句者品最下，考典者能品也，白描者妙品也，至借典白描斯可云神品。
　　或问酒令所行之射覆与灯谜同乎？曰：二者同源而异流。射覆之法疏，灯谜之法密；射覆之意浅，灯谜之意深；射覆之理粗，灯谜之理细。譬之书法，则射覆行草而灯谜隶楷也；譬之画法，则射覆写意而灯谜写生也譬之文法，则射覆散行而灯谜骈俪也。此射覆与灯谜之异点，而其均为隐语则一也。
　　研究科学率用论理学演绎、归纳二法，灯谜亦有之。演绎法者，从一般之理以推定种种之点；归纳法者，从种种之点以穷究其一般之理。如旧谜“戊辰”隐《易经》“天数五、地数五”，“雕”隐聊目“萧七”，此演绎派之灯谜也。“上截是正体，下截便是码字；下截是正体，上截便是码字；中间是正体，上下却都是码字”隐“交”字；“一百剩得九十九，逢十进一，逢十进一，四去八进一”隐四子“白圭曰”，此归纳派之灯谜也。
　　严沧浪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有别趣,非关理也。”吾于灯谜亦云。顾或目灯谜为不通之事，非学人所宜玩味者，愚则以为必学人而后可以言灯谜。盖其上下古今，贯穿四部，旁涉九流，非学人嚋能为之，非通人嚋能精之？谓其别有肺肠可耳，谓为“不宜玩味”，则非也。倘虑沉浸其中，流连往返，虚掷光阴，荒芜正业，则游戏之事多矣，讵独灯谜然哉。
　　愚幼时跳荡如野马，加以脑筋最粗，故六经文字几无一卷能默诵者。迩年以癖嗜灯谜之故，尝取经传之可为灯谜资料者浏览之，旧岁应童子试，面题为“向戌弭兵论”，同试者多苦不能记忆，愚独以屡取左氏此节作谜而深印于脑中，故论亦较详，旋受知郑叔进宗师，取列第三名入泮，客或贺以为灯谜之力，愚则以为：考试之作论射策何？莫非猜谜之类，即谓射中灯谜可也。
　　可畏哉，灯谜家之思想也；可爱哉，灯谜家之思想也。挟其思想可以变黑白，易丹素，点金成铁，画水闻声，犹小焉者也。至圣贤庄论可为里巷谐谈，妇孺庸言可为庙廊谟诰。如或用“倒头纸”隐四子“的然而日亡”（卷帘）；“天厌之，天厌之”隐《易经》“圣人以此洗心”之类。吾不得不爱其灵敏而畏其狡狯。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灯谜何独不然。《礼》：“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春秋时虽不尽然（如孔子十九而娶），然大概必男长于女也。成都张君子光以“子谓公冶长：可妻也……”一章，隐《诗经》“思媚其妇”，盖“偕老格”，谐“思媚”为“师妹”也。斯亦诙谐而不轨于理者。
　　方言入诗者，竹枝、风谣之类是也，近年白话文体盛行，有用以入文者，德渊借以作灯谜，则尤新巧而解颐。如“腮”隐唐诗“何日大刀头”，“何日大刀头”又隐四子“使饥饿于我土地”，盖成都方言呼祀神之肉为“刀头”，而祀土地者又恒用刀头也。又成都方言以营工商业为“做生意”，实即生计之音转也。善化沈公幼岚任成绵道时，尝集一联题勤工局云：“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华阳王也樵先生称其恰如其分，际洵然。旧岁余在子光处附社一条以“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隐唐诗“欣欣此生意”，后又见或以“卖笑”作面，亦隐此句，用意同而面更简当。
　　灯谜总以底面自然为佳，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者。彼不得已而加格者，实缘腹笥有限，用以文其心思之拙也。就中梨花一格，第取谐声，尤属易作难工。失名作：“伤心细问儿夫病”，隐古文“杯盘狼藉”（悲盘郎疾）；旧谜：“临去那秋波一转”隐官名“刑部右侍郎”（行步又视郎）；阳湖吴君鲁弢作：“梨花一枝春带雨”隐兽名“龙媒”（浓梅）。皆格谜中不可数觏者。
　　离合格灯谜，滥觞于孔北海“渔夫屈节”一首，如《坚瓠集》所载“焦”字谜、十二时谜之类是也。别有离格如《虎痴初集》之：“眼撝”，隐《易经》“離為目，艮為手”；《桐阴清话》之：“江鸟”，隐《诗经》“鸿则离之”；失名作之：“垚崩 ”，隐《书经》“分土为三”。合格如《虎痴集》之：“者”字，隐四子“信以成之，君子哉”；《游艺报》之：“他途”隐“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成都陈君润之之：“喻马原非马，分秧半插秧”隐“種”字。
　　加减格（即增损字句者）亦有不可目以下品者，如润之作之：“或者是真”，隐四子“國中無偽”；“僧官二字通用”，隐“赏”字；元和陆芸荪作之：“晓来微雨接花梢 ”，隐“荛”字；茂臣作之：“淉”，隐《西厢记》“多半是相思泪”；“泰”字，隐唐诗“一半是春水”；德渊作之：“午沐”，隐“年深岂免有缺画”；失名作之：“木主”，隐“往來不逢人”。皆有意趣。
　　鸳鸯格亦号称易作，然求其佳偶天然，不假人为者，亦不多觏。旧谜如《春灯百谜》之：“公孙丁”，隐《左传》“穆叔未对”；《虎痴集》之：“杨柳渡头行客稀”，隐《西厢记》“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十五家妙契同岑集》之：“广厦构众材”，隐《三字经》“对大廷，魁多士”，皆极自然。近又多就底中虚字作衬贴者，如成都龚君相农作之：“从禽”，隐《礼记》“数畜以对”；华阳袁君荫南作之：“困矮屋”，隐唐诗“对此可以酣高楼”；子光作之：“绿水”，隐“若与青山常作对”；茂臣作之：“紫燕”，隐《西厢记》“黄莺作对”俱妙。至于楹联一格，不过集句而已，别无他趣也。
　　暗格灯谜：有底藏暗格，如《十五家妙契同岑集》之“玉门关”隐唐诗“金殿锁鸳鸯”，失名作之“子反”，隐古文“皓首而（儿）归”；有面中暗格，如芸荪作之“诵回文”隐聊目“王成”，浙江许君仲密作之“皓首穷经”隐市招“评（贫）书”。愚按：古句藏格者，如司空《诗品》之“脱帽看诗”，摩诘诗之“松风吹解带”，《西厢记》之“便是一合回文”，皆可作谜，至“卷帘”、“梨花”等字面，则诗词中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