邃汉斋谜话

　　寻常之谜，其面与底之相扣，恒不外正反二义。其以正义扣者，如：“众善奉行”射“好事者为之也”，“和尚还俗”射“释新民”，“命舜浚井”射“使虞敦匠事”，“施恩不求报”射“赐也何敢望回”，“拙荆”射“柴也愚”，“偷香”射“窃闻之”，“竹书”射“简而文”，“昌黎”射“文王之民”，“雁足传书”射“飞鸟之遗音”，“监生”射“观其所养也”，“诗思在驴子背上”射“有怀与卫”，“是谓过矣”射“可以为错”，“闺怨”射“妇叹于室”，“夜半钟声”射“牢曰：子云”，“诸峰罗列是儿孙”射“太岳之胤也”，“都御史上白简”射“从台上弹人”，“鸦背夕阳明”射“日在翼”，“告别”射“归去来辞”，“吐气如虹”射“长息”，“争座位”射“斗班”，“心丧三年”射“师服”，“杨柳楼台”射“絮阁”（剧名），“一鞭残照里”射“马儿向西”之类皆是。虽确切不移，终有“天地即乾坤”之嫌。犹之行文，不重正面而重反面，故谜之以正义扣者，不若反扣之为曲折而多趣。如：“日入而息”射“不昏作劳”，“非实中心好吴也”射“越在外服”，“阃教”射“夫有所受之也”，“樵子”射“其父析薪”，“予，天民之先觉者也”射“吾不以后人迷”，“直呼其名”射“或不知叫号”，“不二过”射“惟一经”，“圆转如意”射“不可方思”，“师也辟”射“夫子未出于正也”，“惟正之供”射“弗纳于邪”，“轻减了小腰围”射“带则有馀”，“逝不相好”射“人在人情在”（谚语），“南元”射“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俯允”射“不肯把头抬”（六才），“愿闻己过”射“许人由之”，“受用”射“不辞费”，“正面着想”射“反是不思”，“娘子军”射“出夫家之征”，“盖有之矣”射“乃底灭亡”，“曲有误”射“直不疑”，是皆以反面字扣正面也。
　　黄绢幼妇，谜语滥觞，自兹以下，代有作者。阅《七修类稿》，载有《灯虎千文》一书，第不知刻自何代，编自何人。又有谜说数种，皆近今失传之本，其谜之如何，虽不可知，而要皆祧“幼妇”而祖“外孙”也。明·卓人月所选《古今词统》中，有少游【南歌子】《赠陶星儿》词，末句云：“天外一钩残月带双星”，卓注：隐“心”字。是以谜语入词曲也。宋山谷【两同心】词中亦有“你共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二语，意固不文，句亦呆滞，若在今之谜中，卑不足道，乌知其在当日，已矜其为巧不可阶矣。是知谜语一端，洵古不如今也。今之谜语，取迳至多，较之古谜，其机巧戏谑处，远出古人蹊径之外。古谜已不传，吾且录其格之类于古者，以见一斑。如：“往来无白丁”射“问管仲”，“子牙”射“爵一齿一”，“知”射“其左善射，其右有辞”，“昱”射“上下其音”，“用”射“连月不开”，“八”射“无上下之交也”，“宗”射“言其上下察也”，“鲜”射“鳞潜羽翔”，“义”射“仪封人”，“”射“浅草才能没马蹄”，“甥馆”打“女孩儿家”（六才），“外”射“夜落金钱”（花名），“炙”射“斜月残灯”（六才），“旦”射“斩草除根”（谚语），“七八”射“虚心箕尾”（四星名），虽不十分工致，当是古谜作法。其他之种种，则固出神入化，古谜中所稀如星凤也。
　　作谜首在择底，亦不可无相当之面以扣之。如“其于人也为大腹”，某以“十月怀胎”扣之，余则厌其俗也，曰：不若扣之以“贾”字。“独活”（药名），有以“未亡人”扣之，余则嫌其不灵也，曰：不若扣之以“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数语，较得虚神。“吹弹得破”（六才），有以“筝笛不成声”扣之，余则嫌其非成语也，曰：不若扣之以“乐必崩”。“员半千”（人名），有以“五百元”扣之，余曰：不若扣之以“殷二百、周三百”；“乱我心曲”，有以“必”字扣之，余曰：不若扣之以“懊侬歌”；“后来其苏”，有以“纣娶妲己”扣之，余曰：不若扣之以“跪池”二字；“皆举首而望之”，有以“会试放榜”扣之，余曰：科举久费，不可用也，不若扣之以“钱塘观潮”。可知面如不佳，虽有佳底不显也，此谜之难也。
　　亦有同一谜底，而面各不同，并皆佳妙者。如：“汉之广矣”，有以“匈奴号曰飞将军”扣之，有以“郎向粤东游”扣之，有以“人尽夫也”扣之。隽不疑，汉人名也，有以“果然夺得锦标归”扣之，有以“必有中”扣之。子同生，《左传》语也，有以“孪”字扣之，有以“莲蓬”扣之。傅说，商人名也，有以“夫子莞尔而笑”扣之，有以“夫子之云”扣之，以说为云者，解铃也。汉人有“鱼俱罗”，或以“网”字扣之，或以“一网打尽”扣之；又有“王章”，或以“隧”字扣之，或以“玉玺”扣之；周人“白起”，或以“东方未明，颠倒衣裳”扣之，或以“柳絮因风”扣之；美人“莫愁”，或以“无忧者”扣之，或以“皆大欢喜”扣之；词牌有名“一半儿”，或以“婿”字扣之，或以“臼”字扣之。意匠不同，蹊径自异，而工巧处正无轩轾。
　　谜之有书家、江湖之别者，雅俗耳，然亦有意俗而词不俗者，并有词亦俗而不厌其俗，一似无伤雅道者。如：“使女择焉”射“决汝汉”，“打胎”射“既欲其生，又欲其死”，“人尽夫也”射“汉之广矣”，“太监”射“为其嫌于无阳也”，“娘子夸才郎”射“能官人”，“赖债”射“借曰未知”，“视之男也”射“相其阴阳”，“宫”射“灭下阳”，“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射“离骚”，“退婚证据”射“前汉书”，“闺门”射“黄花地”，“太史公下蚕室”射“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妻房”（《琵琶记》），“宫辟疑赦其罚六百锾”射“有钱有势”（谚语），“其势不佳”射“如之何不弔”（梨花），皆足令人捧腹，然仍不脱书家意，洵是文人之游戏也。
　　谜面同而谜底互异者，亦间有之。如：“郁陶思君尔”为面，或射以“忧虞之象也”，或射以“假道于虞”；“十”字为面，或射以“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或射“中人以下”，或射“颜氏之子则闻而知之”；“我”字为面，或射“凡自称”，或射“共食不饱”，其各行机轴，亦复工巧互见。至“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之面，或射“言不必信”，或射“无信人之言”，或射“谓予不信”，虽亦传神，然终不若“吾斯之未能信，子说”两句之栩栩欲活也。作谜者得底以扣面，射谜者因面以知底，此恒例也。余友钱某，谓：“底却易得，面正难求。就底以求面，佳者难得；就面以求底，巧者转多。余曾遇一谜，其面为‘草色遥看近却无’射一药名，喜其句之佳也，必有佳底，乃力索不可得。至后闻射‘空青’。工矣，而犹负此佳面也，不如别求一底以扣之。偶读《左传》至‘王孙满尚幼’一句，乃曰：得之矣！有此底乃不负此面矣。”钱某之言如此，知作谜之法，非必就底以求面也。然非聪明伶俐如钱某者，亦何足以语此。
　　底面长短，亦无定程，有底虽长而面甚短者，有面极长而底甚简短者，要以现成而罕浑者为佳。底长而面短者，如：“抱牌做亲”射“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何曾有一句涵盖不牢。“令”射“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鼗武，入於汉；少师阳，击磬襄，入於海”，以一字射一章，尤为奇特。然论者谓此面不过取“伶官无人”之意，其意之显豁，情之周至，逊于前谜远矣。至面长底短之谜，佳者绝尠，降格以求之，则如：“君谓许不共，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射“公孙郑”（古人），尚有意致。又如：“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宜在上，止宜在下”射“一而已矣”，虽属十分刻画，究无意趣。又闻“唐虞有，尧舜无，商周有，汤武无，古文有，今文无。”射一“吾”字之谜，面长底短，多称其巧。然误观之，直自郐无讥矣。
　　以面凑成诗词或尺牍或药方等句，射一底，曰“分宫格”，亦曰“分见格”，支离破碎，不可为训。要不过藉炫新奇耳，正如作诗者之集句，终不免凑合之迹。其真能天衣无缝，如自己出者，千百中不一二觏。作者既东拉西扯，射者又未能拉扯得全，如此句射一六才，彼句射一唐诗，虽有杜家，莫之射也。若底仅限于一类，射者较易，而作者愈难。试述所闻之较工者二三则于下，以见一斑。
　　曩见吴门某巷，春夜放灯，有以七律一首为面者，句射古乐府题一，谜尚雅切，诗亦可诵。其诗曰：“记得儿家朝复暮（子夜曲），秦淮几折绕香津（金陵曲）。雨丝莫遣催花片（休洗红），月影偏嫌暗麹尘（夜黄）。长夜迢遥闻断漏（五更钟），中年陶写漫劳神（莫愁乐）。鸦儿卅六双飞稳（乌生八九子），应向章台送远人（折杨柳）。是谜闻为一僧射得，此僧亦正不凡矣。
　　吾邑王啸桐孝廉，风雅能文，后进多游其门。余曾见其“巧思图”，乃仿旧时七巧图而为者。其板共十余枚，长短大小，悉本勾股，所搭书画，颇多曲肖。谜虽非其所长，偶一为之，亦皆脍炙人口。如：“白牡丹”射“素富贵”，“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射“为期之丧”，“松子”射“父为大夫”，“右徵角，左宫羽”射“商也不及”，“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射“夫子之设科也”，“戊辰”射“天数五、地数五”，“塞翁吟”射“思马斯作”，“族谱”射“在宗载考”，“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射“乱为四辅”，“非实中心好吴也”射“越在外服”，“泥马”射“康王跨之”，“管仲不死”射“生夷吾”，“甲长”射“龟为前列”等谜，皆啧啧人口，一时无两。或以运典见长，或以底面现成取胜，自非江湖诸家所能望其项背。
　　里中沈君中路，为文定公裔，性豪快，善诗钟，分咏分妆，各擅其胜。其于灯虎之戏，曩年亦曾共为之，佳者虽不多，然亦有出人意表者。如：“文说康成读书处，而今剩有劫余灰”射“不其然乎”，“一自汉家骖乘祸，编诗怕诵黍离篇”射“霍乱、伤风”（二病名），皆不失词人吐属。尤绝倒者，如：“笑拈髭须问夫婿”射“何生在上”，一时闻者，咸为捧腹云。
　　吾友钱某，曾为余述其友人生花馆主，夙有谜癖，所作甚夥，及至往还尺素，亦多为隐语。曾见其寄外书，句句隐一聊目者。书云：“蝶睡方酣，骊歌忽唱（梦别）。十里君行之地（长亭），廿年石上之期（三生）。曾有诗云：秋波一转言千万（瞳人语），步步回头看阿郎（顾生）。为时东阁名花，犹含嫩蕊（小梅）；隋堤烟树，初发新枝（柳生）。听燕话之呢喃（鸟语），弄莺簧而宛转（口技）。转瞬春归天上（花神），人到瑶台（成仙）。树密阴浓（叶生），荷开风送（莲香）。迄今则西风淡泊（素秋），塞雁来宾矣（鸿）！当此筠篁添翠（竹青），篱菊初华（黄英）；虫声和机韵相催（促织），山色共眉痕并瘦（小翠）。朱弦五十，绮丽空存（锦瑟）；白玦半圭，麝兰犹在（香玉）。解舞柔腰，正不知消瘦几许（细柳）。落梅五月之时（江城），邮来美人肖影（寄生、象），莲花君貌（王六），两髩渐霜（二班），想见涉浪冲波之苦（水灾）。悬图墙上（画壁），供璧同珍（连城）。惟是君能怜妾痴情（爱奴），妾当报君盛意（小谢）。谨呈绛佩一方（红玉），银釭两盏（双灯），敢比琼瑶之洁（白于玉），聊为桃李之酬（果报）。嗟乎！月光如昼（夜明），夜色添寒（冷生），缝游子之衣裳（纫针），自怜弱质（阿纤）；寄深情于纸笔（书痴），宣告远人（布客）。盈盈带水之间（江中），迢递关山之外（陆判），尚乞好自摄卫（保住）。珍重万万，万万珍重（四十千），此请晏安（婴宁）。不尽缕缕（连锁）。此上红妆女史（胭脂）。白氏春驹启（粉蝶）。”虽不免有斧凿痕，而情词缱绻，即非隐语，已是函牍能手，况乎所隐者，尽聊目也，论者固当曲谅之。
　　虽然，前书之闲词剩字，终嫌其过多。吾乡周良夫前辈，吾友沈君舅也。沈君曾出视其舅之杂著，中有书笺二首，一致一答，各为隐语，一隐药名，一隐花名。其勾心斗角，实出前书之右。致书云：“小亿去年（细辛），金阊款聚（苏合），黄姑笑指（牵牛），油壁香迎（车前）。猥以量斗之才（百合），得逐薰衣之队（香附）。前程万里，悔觅封侯（远志）；瘦影孤栖，犹思续命（独活）。问草心谁而主（王孙），怕花信之频催（防风）。虽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何首乌），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腐婢）。惟有申礼自持（防已），残年独守（忍冬）。屈指瓜期之将及（当归），此心荼苦之全消（甘遂）。书到君前（白及），即希裁答（旋覆）。五月望日（半夏）玉瞻肃衽（白敛）。”答书云：“尺缣传馥（素馨），芳柬流丹（刺红）。肠宛转以如回（百结），岁循环而既改（四季）。亿前宵之欢会（夜合），怅祖道之分飞（将离）。玉女投壶，微开香辅（合笑）；金莲贴地，小步软尘（红踯躅）。一自远索长安，空怜羞涩（米囊）；迟回洛浦，乍合神光（水仙）。在卿则脂盚粉奁，华容自好（扶丽）；在我已雪丝霜鬓，结习都忘（老少年）。过九十之春光，落英几点（百日红）；祝大千之法界，并蒂三生（西番莲）。计玉杓值寅卯之间（指甲），庶钿盒卜星辰之会（牵牛）。裁成霜素（剪秋罗）。欲发偏迟（徘徊）。二月十六日（长春）寅刻名另肃（虎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