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虎偶录

谈虎偶录  徐枕亚 著

  文虎小道也,然非心灵手敏者,不足以语此。心灵矣,手敏矣,而少诵诗读书之功,寡博闻强识之力,胸中所储蓄者,不足以供其驱遣,仍不足以语此。其有读书虽多,食古不化者,其有诗文或有可观,一谈此道,则瞠目结舌,不能道只字,纵饮以墨水三升,亦无由凿开一窍,若是者余已得数人矣。游戏之事,而其难若是,学者顾可忽乎哉!
  解铃还是系铃人,故能猜谜者必能制谜,不能猜谜者,必亦不能制谜,制与猜实无难易之可言也。
  谜有十忌:忌呆,忌脱,忌廓,忌混,忌艰涩,忌割裂,忌直遂,忌杂凑,忌神气不全,忌意义未尽。能免此者,便是佳谜。谜之为道,本文人游戏之作,不足语于大雅。故古人例无专集,然偶被流传,脍炙人口者,亦复不少。此文字之化工,亦艺林之佳话也。迂拘之士,鄙薄不为,不知钩心斗角之中,具有温故知新之用。茶馀饭后,偶一为之,神与境会,趣在个中,可以遣我闲情,可以饷人俭腹,较之斗一局楸枰,打八圈麻雀,孰为得而孰为失耶?
  谜之取径至狭,而所包甚广,满天地,亘古今,事事物物,形形色色,无一不可为谜之资料。故其为文也,无所不备,而雅俗共赏,新旧咸宜。其性质近于美术文字,而未脱理想之范围,无文章之用撷其精华,无诗词之功而深其趣味。此盖宇宙间灵机之偶泄者,人籁亦天籁也。古人云: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其斯之谓欤!
  余埋首于故纸中者有年矣,初学文,不成篇,继学诗,不成韵,后复从事于小说,亦未能工。顾性嗜文墨,虽画虎贻讥,而效颦自喜。因思文虎一道,尚非难能,涂抹之暇,辄复技痒。惟是外无雅骨,内无灵心,且闻见不多,未免左支右绌,姑就前后所制,择其稍可见人者,裒集成篇。非敢自附风雅,聊以供黄童白叟豆棚闲话之资而已。“劳兼薪水奴初去,典到琴书事可知。”二语形容贫态,妙在不俗,余尝自书是联,悬之斗室。此境此情余耐之久矣,戏以二语各射四书一句,上句为“使己仆仆尔”,下句为“是绝物也”。友人程某见之曰:下句可易为“人不堪其忧”,则不脱琴书,而虚神全到矣。余点首称善。
  四书中丘字,因避圣人之名,多读作某字。坊间刻本,特为少去一竖,刻作“丘”(少一竖)字,读者几忘丘字本文矣。余制一谜,以“斤”字射四书一句,用拆字格,猜者或从近字著想,或从斧字著想,或从所字斯字著想,卒不能得。余曰:不尚有丘字可以解剖乎?语甫出,即有一人曰:得之矣,“丘未能一焉”。
  猜斤字谜时,余兄啸亚适在座。谓众曰:余亦有一谜,谜面亦为斤字,不过多加一斤,以“二斤”射古文二句,诸君试思之。众曰:一斤尚难猜若是,况二斤乎。余亦茫然,问啸亚曰:亦用拆字格乎?答曰:然。余忽悟曰:吾知之矣。“其在斯乎,其在斯乎”。啸亚笑颔其首。众犹追间何在?余曰:已言之矣。两斤字加两其字,不成两斯字乎?
  啸亚善猜谜而不常制谜,偶制一二,无不佳妙。其设想之幻,每与人以不可测。二斤一谜,即其例也。又尝以“土匪”二字,射《诗经》一句,悬之十日,无人问津,及露底则“胡为乎泥中”也。
  谜有当面错过者,亦有随机触发者。余有二谜,一系“藁葬”射四书一句“无所取材”,一系“指上莫留鸦片迹”射四书一句“无使土亲肤”。二纸同黏壁上,忽一人问曰:上条是否“无使土亲肤”乎?余曰:非也。旁又一人问曰:然则下条是否射此句乎?余曰:是也。其人即取赠物而去,前问者忿甚,然无可奈何也。
  “藁葬”一谜,后亦为人猜得。余友吴子双热谓余曰:不佳不佳,此句土葬火葬风葬皆可用,非止藁葬也。我为子易一句可乎?余曰:愿闻。双热曰:“则茅塞之矣。”余称善曰:不仅碻切,且塞字可谓一字传神。
  双热善滑稽,余尝以“醉后大吐”射四书一句“饮食若流”。流字打摹神,人为叫绝。双热曰:余亦得一句,用升冠兼解铃谐声格,人问之,答曰:“恶恶臭。”恶恶者,吐时之声也。臭者,吐后之味也。一座为之粲然。谜中之谐声格,本非上乘,若谜底仅一字,则必用拆字格,以拆字而兼谐声,便不成谜矣。人有以“一部左传”,用谐声格射一字者,人莫能猜得,后知为“故”字。故字从古从文,古字谐音为瞽,一部左传者,瞽者之文也。是谜揭晓后,众为之掩口。余曰不如以射以俗语一句,其人间何语,余笑曰:“瞎说瞎话”。
  一字之谜,以拆字而兼会意者为佳。如“桂香时节”射“朕”字。“请出八字便是妻”射“窒”字。“竹疏宜入画,樹(繁体)少不成村”射“彭”字。“伐木声中遇洞宾”射“哥”字。皆一字之佳者也。余以“行人半出稻花上”射一字,人有猜“未”字者,有猜“由”字者。余曰一字非象形,乃会意也。后余自言为“稗”字,人犹不解。余曰稗字从禾从卑,人出稻花之上,非禾比人卑乎。然此谜实不佳,仅免如“一部左传”之贻笑大方耳。
  余又以“枯树風(繁体)生常不足,坏牆(繁体)月上已先斜”射“螿” (繁体)字,双热称妙。惜旧谜中已有“半牆斜月十分低”射“将”(繁体)字者,不免有依傍之嫌。
  一字谜之佳者,如“一船斜泊一船开”射“激”字,亦以拆字而兼会意者也。近有人袭取其意,改换一面,为“渔艇日斜傍畔岸,雁行风顺向中流。”自谓青出于蓝,吾未之敢信。
  余以“掘壁洞”射《易经》一句“小人剥庐”。友人王某戏曰:惜为小人,若是君子,岂不更佳。以贼为梁上君子也。后有人以“屋上有声”射四书一句,自称底极佳。问之则曰“君子之过也”。余笑曰:若是则余得无数佳谜矣。“钻壁洞”可射“躬行君子”,“贼巢”可射“君子居之”,“贼出屙急屎”可射“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贫家”可射“君子不入也”。“贼伏床下” 可射“君子之守”,“青毡一片” 可射“君子存之”,“步履轻捷”可射“君子行法”,“擒贼须加拷打”可射“君子不可虚拘”,“放胆作贼”可射“君子不忧不惧”,“贼相打”可射“其争也君子”,“贼打掏”可射“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风雨无阻”可射“君子不怨天”,“天将明”可射“君子可逝也”,“贼窃物何用”可射“君子质而已矣”。随口说去,已得十馀条,若翻书细检,逐句附会,不知更有几许,是亦君子之厄也,一座为发大噱。
  制谜时有思一而得双者,余以“四”字射四书一句,初思得“非其罪也”,继思得“欲罢(繁体)不能”,二句实无分轩轾,可以并存。
  谜面用成句,底虽稍泛,亦可看过。余以“长为农夫以没世矣”射《书经》一句“予将畴依”,本不甚佳,然二句颇能相得益彰。
  “同焉”二字,射古人名二“司马相如、司马错”,此旧谜也。啸亚制一谜,以“兰(繁体)”字射古人名一“蔺相如”,此与“同焉”二字同一用意,而谜面较为囫囵。
  余又以“兰花”二字,射书名一,有猜为《香祖笔记》者,余笑其非。其人辩曰:兰论非香之祖乎?余曰:若是,则笔记二字作何解?若仅“香祖”二字,又不成书名。其人语塞。此谜后亦为双热射得,盖《本草》也。
  以古人名制谜,最忌呆板。余以“须眉不老”射古人名一“毛延寿”,双热曰:谜面极隹,而底则太呆。余颇韪其说,次曰复以“死不肯剪辫子”射古人名一,双热屡思不得。余笑曰:聪明一世,亦有懵懂时耶?此即昨日之“毛延寿”耳。“死不肯剪辫子”非人死而毛反延寿乎?双热曰:不呆不呆。
  前有人以“月月红”三字,射一官名。猜者多从花上推敲,无有中者。后制者自言为“经历”,众乃恍然。余仿其意制一谜,以“潮无信”射一书名《易经》,为双热猜得。盖“月月红”一谜,余尝以语双热,故双热能知余意所在也,此种谜道学生见之,詈不绝口矣。
  旧谜中有以“杨柳千条尽向西”,射词牌《东风齐着力》。余反其酋制一谜,为“杨柳千条尽向北”射《诗经》一句“飘风自南”,妙在飘字未脱杨柳,自谓不弱于“东风齐着力”也,而一般伧父见之,谓方春言南风,终觉牵强。余笑曰:夏时岂无杨柳乎?
  余以“老少年”射《诗经》一句“黄发儿齿”,啸亚曰:切则切矣,惜其太板,别无意味可寻,不如以射古人名“颜回”,寓反老还童之意,较为活泼。余以为然。
  有旧友某素染烟癖,不见已久,一日遇之于茶寮。余问其戒未?友曰:不作此项功课者,已半年矣。余曰:即以君言作一谜,射《诗品》一句,试猜之。友沉思半晌,笑曰:莫非“吞吐大荒”乎?
  拆字格,贵乎自然。若一句中有一二不可解之字,便不可用。前有以“(人下一点)”字射四书二句“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后有人谓之曰:命字从(人下一横)不从(人下一点)。吾请为易二句“嬖人有藏仓(繁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余谓二谜均不佳,因各有闲字也。命字不从(人下一横)姑无论,试问受字作何解?嬖人二句,心思较细,然嬖字藏字又作何解?余亦尝以“冉”字射《左传》二句“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惜多“为甚”二字,又以改射四书二句,用缀锦格“一以贯之,再斯可矣”,终觉不甚自然。故制谜当使古人就我,不当使我就古人。
  “白”字射六才二句“一无成,百无成”,此亦旧谜也。余亦以“白”字射四书一句“举一而废百也”。人谓为异曲同工。书中成句,可以为谜者,什不过二三,其有完全巧合,不少假借者,每为人先我而得,虽非剿袭,而无以解嘲。余以“白莲”射《诗经》一句“匪用为教”,自谓独运匠心,后知是谜前已有之,但未识见于何书。或谓改射二句“既见君子,温其如玉”亦可。
  古文简单,一字每有数解。如阵字通陈,沉字通沈,此其例也。以此制谜,用替代之意,颇亦不俗。“古文无阵字”射四子人名一“陈代”,此前人所制也。“古文无沉字”射射四子人名一“沈同”,“古文无閒字” 射四书一句“一间耳”,此余所制也。又以“贾”字射新名词“代价”,亦尚可通。
  拆字兼会意者,意思若不显豁,便无足观。余以“买卖”二字,射《大学》一句“有土此有财”,初意亦佳,继思无甚意味,以不醒也。更有以谜面用别解,而谜底复用拆字格,其谜虽佳,而疑障重重,令人无从捉摸。如以“魏武子”射《诗品》一句“不著一字”,人但知魏武子系人名,而知人中更有人也。若以“默声”二字,射《诗经》一句“卢令令”,则更空费心思,绝无兴味矣。
  谜面以不矫揉造作为佳,若能用古诗佳句,更觉雅致。谜底固不必字字推敲,但得浑写大意足矣。余以“醉里题诗字半斜”一句,射四书一句“狂而不直”,人谓仅有醉字斜字之意,其馀五字全行抛荒,不得为佳谜。余曰:诗有诗眼,谜亦有谜眼。此诗之眼在一斜字,而斜字来源则醉字也,故着想只须就此二字,则全神自得。此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以今人名制谜,甚觉新颖,然范围太广,当有限制。无名之人不可用,有名之人又易猜,姓名欲熟人之耳,又不欲使人一索即得,此在观其用意之隐显矣。余以“萧何韩信”射今人名“张继”,到无深意,略加思索,便可脱口面出。与前人以“钻穴隙相窥”射“张之洞”者,殆不可并论。后又以“五子登科”射今人名一,人有猜“伍廷芳”者,有猜“伍朝枢”者,其不知此事历史者,且有猜为满人中之联甲联元,后亦为双热揭去,盖“应桂馨”也,此谜之妙,全在一应字。
  谜用缩脚句法,最为易猜,如前“张继”一谜是也。人共知萧韩张为三杰,今有萧韩而无张,则张继在是矣。余又有如此者数谜,“政事冉有”射四书一句(解铃)“子路共之”、“人民政事”射俗语一句(谐声)“上坟(读文)弗见土地”。前一谜中者甚多,后者人多不解,因此语为杭谚,吴谚则为下弗见土地,上下倒置,揭晓后群相疑讶,余以缪莲仙《文章游戏》“杭谚集对”为证,众始无语。
  绮语为词人所戒,若谜则属游戏性质,本无规范,然亦不可过亵。如以“处女看春宫”,射“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倒交”射“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用意虽佳,终觉不堪入目。若“和尚摸头自思想”射“无分于上下乎”、“公与文姜至自齐,齐侯通焉”射“然则有同欤”,虽涉秽亵,而用意较隐,便看得过。余以“妓生儿”射四书一句“夫非尽人之子欤”、“娇妻恃宠”射聊目二“小官人、爱奴”,亦尚不嫌唐突。至以“其妻与友私”射《书经》一句“朋淫于家”,亦嫌过亵,已弃之矣。
  前清官名制谜,佳者如“五代史”射“修撰”、“睅其目,皤其腹”射“状元”,一有典实,便觉可观。他如“一滴何曾到九泉”,射“祭酒”亦佳。近人有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射一官名。用谐声格“刑部右侍郎”(读如“淫婆右视郎”)此实不足成谜。余以“十扣柴扉”射“游击”,人谓不佳,然余终自谓胜于“刑部右侍郎”十倍也。
  谜以会意格为上乘,其有一二闲字,不忍割爱者,则用升冠或脱靴格。至闲字过多,而用双升冠或双脱靴者,则割裂太甚,不成句法矣,然最劣者尚有解带格,去其中间一字或二字,将一句截作两段,古书何罪,而处以腰斩之极刑耶?余于升冠脱靴二格,偶一用之,解带格则未敢效颦。且前二格亦至不得已用之,若可以用他句替代,宁舍此就彼。如“戽水”射四书一句“使老稚转乎沟壑”,去一“使”字,若以改射“沟浍皆盈”,未尝不可。然终不若上句转字之形容入妙。此不得已也。又“未除斩首之刑” 射四书一句“不改辟矣”,则上文地字,本可顿读,即不必自附于升冠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