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虎偶录

  古人名虽多,而一入谜中,即易追索。以其字不多,非如书语之长短参差也。余以“袁子才一事不先人”射“晏婴”、“家学渊源”射“文种”,前条有误为“子产”者,有误为“徐子”者,后条有误为“公孙述”者,有误为“祖可法”者,并无深意,而人犹多误,然则余谜殆不佳耳。
  拆字格欲求其佳,与会意格实无分难易。盖字虽分拆,而语气亦须浑成,过于琐碎,虽巧毋取。如“往来无白丁”射“问管仲”,拆开的“门口个个官中人”,琐碎欲死,而鄙俚不堪,觉得满纸江湖气,非读书人吐属矣。余所制之谜,此格颇多,而惬意者则无几。如“门”射《诗经》二句“吁嗟阔兮、不我活兮”、“吉居”射《诗经》一句(系铃)“予手拮据”、“个”(繁体字)射《礼记》一句“寡人固”、“涂”射四书一句“半涂(加土)而废”、“丿丨”射四书一句“一介不以与人”,此数则余自谓尚非拆字先生之常谈也。
  双热左足微有疾,同人戏呼之为吴跛。曩年游学苏台时,与同学数人,相聚于茶寮,有名濯汉者,戏言曰:余有一谜:“阖庐伤将指”射今人名一。众共视双热而大笑曰:“吴跛”。双热若不注意者,徐言曰:余亦有一谜:“杨妃洗儿”射今人名一。众方寻思,名“濯汉”者已面赤遁去。己欲侮人而反为人侮,然双热亦可谓谑而虐矣。
  八年前余肄业某师范时,课暇戏将同学姓名,制为文虎,约得三十馀人,一时哄动全校,惜今已遗忘净尽。如“此吾家千里驹也”射“宗之骏”、“秋月不圆”射“方鉴”(其人字月秋)、“旧臣”射“陈弼”、“凯旋”射“归胜”、“雌伏不甘犹有待”射“时雄飞”、“道他是梦里虺蛇却变作众中骐骥”射“姚人骏”、“对策”射“陈谟”、“子昂画”时“马图”,此皆当时同学以为可诵者,故今犹能忆之耳。
  去年余游苏台,适某处出灯,某友嬲余同往,至则观者如堵。余信目一览,类多易解,如“午后赏荷”射《诗经》一句“未见君子”、“鬼”射《诗经》一句“西方之人兮”、“淮阴祠”射《诗经》一句(卷帘兼解铃)“王假有庙”、“旅馆”射《诗经》一句“有客宿宿”、“厕所”射四书一句“人皆掩鼻而过之”、“于是闰三月”射六才一句“乃更残春”、“状元归去马如飞”射四书一句(卷帘、解铃)“奔而殿”、“纸虎”射四书一句“射不主皮”、“白牡丹”射四书一句“素富贵”、“项羽”射古人名一(卷帘)“王霸”、“内助”射古人名一“息夫躬”、“我是俗人”射书名一《尔雅》、“吾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卷帘)《一统志》。未及半小时,为余等二人揭去者已过半数,余友曰:君子不欲多上人,盍去休。余方欲行,忽见末有一条大书“民权民立中华” 射《诗经》一句,赠品极重。余问主事者曰:“君殆隶共和党籍乎?”其人傲然答曰:“是也。”余曰:“然则此谜余猜得矣。‘匪报也’一句是否?赠物请君自取。君亦风雅士,而亦参以党见,宁不令骚人齿冷耶?”其人大惭若无所容,余亦一笑而别。
  海虞市有一种小报,名《七日报》,每星期发行一次。余戏制一谜,面为“申包胥卒得秦师”下注射新流行物一,人都不解。是日适值该报发行,卖报者高声唤卖,往来座间,众人摸耳挠腮,亦无闻而觉悟者。余不觉失笑,此谜若下注射报名一,则一搠即破矣。
  近来士人,竞言新学,幼时熟读之四书五经,不知抛往何处。猜谜时搜索枯肠,异常艰苦,竟有挟带书本,随翻随射者,屡翻不得,则喃喃詈制谜者之狡恶,余颇厌之,即出铅笔戏书一条云“翻书射谜仍弗中”射四书一句,粘于诸谜之后,怀书者踉跄遁。余谜之底,乃“习矣而不察焉”一句也。
  吾乡姚屺瞻先生,文章品望,名重一时,著述之暇,亦喜为文虎之戏,所制多戛戛独造,不落恒蹊。幼时闻老父传述,惜余贫于记忆,已尽模糊,只记其一,面为“心星”二字,射《礼记》一句“旦牵牛中”,此为何等心思。拆字格殆无有能出其右者。先生又善滑稽,一日与昵友庞某,互相嘲戏。庞曰:我愿伐淇园之竹,以之编篮。先生问何为,庞曰:摇子摇孙(姚摇同音)。先生曰:我愿得灵王之獒,使之守户。庞问何为,先生曰:防贼防强盗(庞防同音)。谈吐风生,针锋相对,亦前辈之风流佳话也。
  “和尚与生员口角”射一“赏”字,颇妙。且此事确有故实,昔有一秀才读书僧寺,问曰:秃驴的秃字如何写法。僧曰:秀才的秀字掉转脚来便是。闻者绝倒,此人为僧侮也。清康熙时吴兆霖者,为名臣吴文襄之子,能诗喜书,知名于世。偶游金山寺,僧不为礼,后知为吴,仍出联乞书,撰联赠之曰:“凤来禾下鸟飞去,马到芦边草不生”,盖隐“秃驴”二字也。僧不知而为之装潢,悬于禅室,见者罔不匿笑,此僧为人侮也。即以谜论,凤马一联,当为拆字格之佳制。
  谜中用算术者,每多巧制。如“十恶不赦”射“鞭七人贯三人耳”、“二九不是十八,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射“其实皆什一也”,巧思绮合,各擅胜场。余尝仿后条制一谜为“二五不是十,三四不是十二”,射《诗经》一句“其实七兮”,用意相同,然文章贵能别开生面,印板为之,其何能免于依样画葫芦之诮哉。
  友人为余言,有一佳谜,为某名士近制。面为“九头鸟”射《诗经》二句“鸤鸠在桑,其子七兮”。余曰:此非近制也,王荆公《字说》新成,东坡嘲之曰:以竹鞭马为笃,以竹鞭犬如何可笑。又曰:鸠字从九从鸟,亦有证据,《诗》曰:“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爷和娘恰是九个。此东坡戏言,而彼拾以为谜,实无足道也。
  吴语掷骰得全色者,谓之浑成。此偶然巧遇,非常可掷得者也。有人以“红浑成”(即四全色)射四书一句“赤之适齐也”,齐也二字,直为浑成二字下一铁板注脚。余谓此谜之巧,殆亦如全色之难遇也。余尝以“一二三四六”射《千家诗》一句“才有梅花便不同”,用意亦佳,而谜面殊不成句法。
  友人顾某,以“死戒家人勿哭”射四书一句“终不可諠兮”。諠字误作喧,同人贻为笑柄。余曰:余就彼意再进一层,以“人死是哭不活的” 射《千家诗》一句“一滴何曾到九泉”,浑写大意,自然紧凑。
  好句难双,作诗且然,况谜乎。然竟有之,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射“吾斯之未能信子说”,天然扣合,得机得势,真神乎其技矣。余以近人诗“旅囊如洗长途杳,心怯登临不敢前”射四书二句“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人亦谓为二难,然余终嫌其神气未足。
  前人有以千家诗全首制成一谜,虽有巧思,实无深意。如“滴滴笃笃激激阁阁寂寂寞寞必必剥剥”射“黄梅时节家家雨”一首。“一个一样一个一样”射“独上江楼思悄然”一首。一揭破真不值一笑,余以“花国共和”射“愿教青帝常为主”、“两不相连又是两相连”射“断续声随断续风”,尝鼎一脔,自有馀味。彼以全首为底者,未免吞多嚼弗烂矣。
  “挟矢则矫矫,骑马则骄骄。若非周郎妙计,险被嫁了曹操”,此纪韵卿与乔松圃相谑之言也。若以为谜,较之以“一个跳,一个叫。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吃人,一个吃草”射“骚”字者,雅俗之相去,为何如哉。
  吾乡蒋若峰先生,亦前辈中风流士也。距今十馀年前,有无锡人某,来客于虞,时有茶肆名仪凤园者,灯虎极盛,某亦书一条于后,面为“捉奸”二字,射《诗经》一句。数日后诸谜皆已揭去,惟此条独留。某大笑,谓海虞为先贤故里,胡无一读书人也。于是递增其赠品,至数十金。若峰先生闻之大怒,谓其子孟谷曰:是人狂妄已极,此谜余早猜得为“不遂其媾”四字耳。余以语伤于雅,不欲轻出诸口,子往言之。彼勿谓秦无人也。孟谷欣然往,尽取其赠,其人懊丧而去。此事孟谷为余兄啸亚言。
  (《谈虎偶录》全文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