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庐春灯百话

　　灯谜有合两典为一面者，虽非谜中上品，然亦不乏佳构。如子光述之：“却憎狐偃登场，喜听屈原唱罢”，隐四子“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茂臣作之：“且将赤壁前由日，权作龙山落帽时”，隐唐诗“相望试登高”；失名作之：“镜悬照胆，囊挂笼髥”，隐“秦时明月汉时关”，即绛树双声，黄华二牍，何以加之。又有分一典而为二者，其例至夥，如德渊作之：“成祖永乐”，隐四子“无忧者，其惟文王乎”；成都黄君玉林作之：“五柳”，隐《诗经》“有条有梅”是也。
　　灯谜有“问答体”，有“以问答问体”。问答之谜，旧谜之：“晋祸始于清谈，唐祸始于女宠，明祸始于流寇，试历举其人焉”，隐四子“何晏也，则天也，自成也”；“何谓信”，隐“不失人，亦不失言”是也。以问答问之谜如前人之：“王征南何人也”，隐古文“咸来问讯”（卷帘）；失名之：“不识蟚蜞”，隐《诗经》“吉梦维何”；阳湖吴君鲁弢之：“问马”，隐唐诗“千里其如何”是也。
　　作谜亦有误用字义者，如旧谜“佳人口角抹胭脂”隐四子“唯”，因读本恒用朱圈上声，甚有思致，但“隹”实不可作“佳”；“重阳”隐“肢”字，用《尔雅》“十月为阳”，但“ ”实不能通“月”。此外其例尚多，要皆不可为训也。
　　灯谜贵深入显出，言下了然。过于肤浅固不值方家一笑，倘过于晦僻，非加以说明闻者莫解所谓，则亦味同嚼蜡。然晦谜固有佳者，如旧谜：“春雨绵绵妻独宿”隐“一”字，春雨绵绵，无日也；妻独宿，无夫也。成都廖明轩孝廉之“无边落木萧萧下”隐“曰”字，谓“陳”去“阜”（阝）、“木”也。汉军于达荪大令之“大过”隐“八”字，因本卦为“兑上巽下”也。数谜谓之不晦不可，谓之不佳不可也。
　　有眼前事迹，一经灯谜家运用，不啻典故者。省城打铜街有上马石欢喜寺，邻为西来寺，茂臣以“醒酒石”，隐唐诗“酣来上马去”；暨成都毛君得如所述之：“黄花欢喜寺为邻”，隐“秋色从西来”，均匪夷所思。
　　杂书灯谜，茂臣最为擅长。所作《三字经》有：“有成德者……”（五句），隐“教五子”（卷帘）；“结庐在人境”，隐“家天下”；“虹藏不见”，隐“梁灭之”。《千字文》有：“生香不断树交花”，隐“同气连枝”。《龙文鞭影》有：“白驹过隙”，隐“孔明流马”；“江笔生花”，隐“梦得诗豪”。又《三字经》谜，前闻华阳高君伯厚述之：“□□板资”，隐“能让梨”；“解元”，隐“讲道德”；“明天麻”，隐“日月星”。皆可谓化朽腐为神奇。
　　俗语童谣用作灯谜，可以解闷，可以醒疲。《虎痴集》之：“桃李无言”，隐“红不说，白不说”；德如作之：“播厥百谷”，隐“栽杂种”；子光作之：“其实皆什一也”，隐“大家都是出门人”；“为黍而食之”，隐“不杀鸡”；失名作之：“寿鞋”，隐“脚踏南山”；“委员”，隐“大官不来小官来”；“风风雨雨短长亭”，隐“吹吹打打一路来”，皆足令人发噱。至如润之所述：“君梦齐姜”，隐“见你娘的鬼”，口吻虽肖，未免言不雅驯。
　　用成语作谜，每有与他人暗合者，忆拙作“风雨怀人”，隐四子“五十而慕者”，与华阳陈君绍昌雷同；“少姜”，隐《诗经》“有齐季女”，与浙江许君洪度雷同；“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肤花貌参差是”，隐古文“温乎其容”，与茂臣雷同。数谜可谓同心之言。
　　事物异实同名，灯谜家最利用之。如：方丈，宴室也、禅室也，《虎痴集》有：“阇黎饭后钟”，隐四子“食前方丈”。玉楼，仙人所居也、两肩也，失名作有：“诗赋玉楼”，隐鸟名“题肩”。芙蓉，木花也、水花也、镜也、帐也、面也、山峰也，华阳杨君芸青作有：“岫绕芙蓉”，隐唐诗“山从人面起”。郎中，官名也、医士也、紧中大内也、幽室也，拙作有：“兵部郎中”，隐四子“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出入禁中”，隐唐诗“惟有幽人自来去”。此外其例尚多，如：圜室，囹圄也、道士居也；阃内、国门也、闺阁也、槛楹也、穽也；阑干，罘罳也、眼眶也、夜深也；寸田，地少也、心也；秋水，剑也、眼也；太史，天官也、翰苑也；黄门，阉人也、给事也；貂珰，贵戚也、刑余也；典刑，老成人也、大辟也；金石，文字也、交情也；图书，经史也、印章也；流黄，颜色也、机组也；琥珀，丹石也、酒也；玳瑁，美石也、龟甲也、筵席也；琅玕\\\\\\\，美石也、竹也；六寸，笔也、算也；葳蕤，花也、锁也；苜蓿，马刍也；训士，官禄也；甲第，贵宅也、科目也；蒲卢，蒲苇也、蜃也、果蠃也（见《夏小正》注）；玉版，笺也、帖也、笋也；鸱夷，盛物器也、河豚也；飞廉，人名也、兽名也；管仲，人名也、药名也；皐陶，人名也、古木也（见《考工记》注）；摴蒲，博具也、海蜇也；缁衣，僧号也、《诗经》篇名也；王孙，芳草也、蟋蟀也；杜鹃，花名也、鸟名也；龙钟，老态也、竹也、船舟也、衣领也；三尺，剑也、刑法也；玉环，杨妃名也、唐睿宗所御琵琶名也；夜光，萤火也、珠也、璧也、月也、酒杯也颇；朐，蚯蚓也、汉县名也；丹书，刑书也、誓书也；屠苏，庵也、酒也；五经，圣籍也、酒器也；大有，卦名也、丰年也；玉堂，嬖幸之舍也、翰林也；夕阳，山西也、斜日也；五更，养老名也、谯鼓也；庶子，官名也、支子也；小蛮，美人名也、酒杯也；一流，人品也、银数也；律令，国法也、咒语也；枇杷，果名也、农器也；金井，井栏也、梧桐叶上花纹也；绣球，狮卵也、花名也；满天星，花名也、爆竹也；过山龙，吸酒器也、山轿也；虞美人，人名也、花名也、词牌名也；元宵，节名也、汤圆也；九华，山也、塔也、鐙也；牙签，剔齿也、书签也；参差，不齐也、笙也；消息，《周易》卦气也、词牌名也；鱼目，假珠也、汉武马名也；牵牛，星名也、花名也、虫名也。（见阮吾山《茶余客话》暨梁应来《两般秋雨盦随笔》）
　　虚字为组织文章之用，在外国文亦有所谓助词、助动词、感叹词等。惟灯谜家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总以出人意表为佳。然有时亦须仍还虚字之用，乃能神完气足。如前人“乾无上画坤无土”隐四子一句，或射“天地之大也”，亦既题无剩义，要不若“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句，传出两“无”字之神。《通俗报》载有“上去一下去十一”，亦隐此句，用意虽同，而其面则了无意义，不及前作远矣。又失名作：“传纛诳楚，颇疑其诈”，隐“唯赤则非邦也与”；“赤壁之役，孟德仅以身免”，隐古文“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均以虚字见长。
　　浙江汪君伦伯作有：“落帽、脱靴、皓首、粉底”，隐《书经》“格于上下”，为初学作谜者现身说法。若失名作之：“猜灯谜法”，隐《诗品》“语不欲犯，思不欲痴”，则真道出此中三昧者矣。
　　林坤《诚斋杂记》称：乔子旷为诗，喜用僻典，时人谓之“狐穴诗人”。灯谜家亦有蹈此辙者，如《新小说》所载：“士诚拒户自经部将解之”隐《易经》“九四有命”，九四，士诚字也。吉水曾显廷大令述之：“有意而来”隐《礼记》“玄鸟至”，本《庄子·山木》“鸟莫知于鷾鸸”。又：余射南城黄梅生大令作之“积薪桂于灶间”隐唐诗“禅房花木深”，禅，灶神名也；（出《杂五行书》）拙作“潜虬且深蟠”隐四子“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潜虬，无名指也；（见《酒令·唐招手令》）“薤露”隐《诗品》“犹矿出金”，本《云仙杂记》“山中有蔥，下必有银；有薤，下必有金”。诗家有自注之例，若此类者，皆非自注不可，斯亦灯谜中之野狐精也。
　　古有于印章隐姓名者，是亦灯谜之类。如姜白石（夔）之“鹰扬周室，凤仪虞廷”，乃运典格也；徐文长（渭）之“秦田水月”，乃拆字格也。盖昉于辛稼轩“六十一上人”印文，（见陆敬安《冷庐杂识》）
　　李君实《紫桃轩又缀》有云：“《尔雅》释畜：犬子曰狗；释兽：虎子、熊子皆曰狗。《汉律》：捕虎一购钱三千，其狗半之。然则所谓‘画虎类狗’者，亦未大悬绝耶。”成都林君佶荪以“画虎类狗”隐卦名四“讼、师、比、小畜”，运典不觉，想见心思之细。
　　梁应来《两般秋雨盦随笔》有云：“春秋桓公六年，经书：子同生。《谷梁传》曰‘志疑也’。朱子驳之曰‘圣人一笔一削堂堂正正，岂有以暧昧之事疑其君父者。’其说是也。然愚谓十一公皆不特记，而独于庄公记之，其中岂无深意。文姜淫乱，越境成奸，恐后之论者，或有嬴吕之嫌，故特于十八年，夫人姜氏如齐之前，大书‘子同生’，以明其的系吾君之子。故曰志疑者，非所以传疑，乃所以释疑也。诗曰‘展我甥兮’，《春秋》曰‘子同生’，皆所以别嫌明微也。” 然灯谜家竟有用“公与文姜如齐，齐侯通焉”隐四子“然则有同欤”，心思则曲矣，但惜有伤忠厚耳。
　　《虎痴集》有“郊祁同列”，隐《左传》“比及宋，手足皆见”；近人有以“郊祁同列”，隐韵目“二宋”。按：“二宋”者，不仅郊、祁，赵云菘《陔余丛考》谓有三“二宋”。指《宋史》宋琪、宋雄，宋郊、宋祁，《元史》宋本、宋褧也。又：《元史》宋子贞与族兄知柔，称大宋、小宋；《明史》宋克、宋广善，书称“二宋”；清朝长洲宋既庭教谕（实显）与宗弟畴三，俱以孝廉知名，时称大宋、小宋；道光癸卯浙江乡试，临海宋卫、宋瑱，以同祖兄弟同举孝廉，其同年亦以“二宋”称之。（亦见《冷庐杂识》）
　　德清俞荫甫先生，掌教西湖诂经精舍，进诸生以讲求古学，廿余年中裁成独多。门下士徐花农太史倡议于众，建一楼以安先生杖履，榜曰“俞楼”。会彭刚直巡江，至西湖与先生结小儿女新姻，念楼址太隘，力任扩充，使健儿负土从事，期月而成，先生为著《俞楼经始》一卷。越明年灯节，杭州有好事者，即以“俞楼经始”四字悬谜，隐四子人名二：“徐辟、彭更”，谓花农倡筑，刚直增廓之也。先生闻而喜甚，须入所著《春在堂笔记》诸类中。花农后以壬辰年视学广东，所取进及拔置高等者，悉幼童世家子与翩翩裙屐之少年。粤人大哗，其被摒，向隅者争为蜚语，以嘲讪之。御史摭以入奏，廷旨寄疆吏按查，以事无左证而罢。其时穗垣灯市，亦有一谜云：“徐宗师取进诸学生”，隐《三国志》人名二，识者解之曰：“此‘颜良、文丑’也”。旁立而听群起和之，以为用意巧合，得未曾有，则未免流于轻薄矣。（见近人邱炜萲《菽园赘谈》）
　　俞涧花《印雪轩随笔》一条云：湖俗，每遇张灯之夕，好事者率悬灯谜于市。有来者，食饩府庠，颇负时望，生平酷好为此，而心思灵巧，往往出人意想之外，以故所制灯谜出，观者如堵。某年，汪桂楂往观，见其悬一谜云“一甲五名”隐《易经》五句，汪桂楂即索纸笔于众中大书：“某乎，汝莫不是‘为鳖、为蟹、为蠃、为蚌、为龟’乎？”合市哄然。某虽恨其刻薄，然不能以为非，是酬以应得之物而去。次日，喧传一郡，以为笑谈，而某自是戒不复为此戏矣。
　　吴趼人《我佛山人札记》一条云：曾、曹二士人相约会于某所，及期曹先至，曾久不来，曹颇苦之。及曾至，谈正事毕，曹戏谓曾曰：“有一谜请君猜：‘曾孙来止’，隐《史记》一句。”曾思之不得，请谜底，曹自指其鼻曰：“吾太公望子久矣”。曾怒其戏己，也曰：仆亦有一谜：“将军魏武之子孙，隐俗语一句，知君必猜不着，请迳揭出之。”因指曹曰：“操你的祖宗”。曹操之“操”字，本读去声，恰谐俗语。曹闻之大怒，竟至斗殴。
　　况葵笙先生《辛巳春灯百谜》一卷，谜不尽佳，卷端骈语一叙，于灯谜之源流、得失，言之颇详，用录其全文，以供个中人之参考焉：
　　盖闻廋词起于晋朝，隐书标于汉志。东方共舍人之语，特擅诙谐；中郎留幼妇之题，允推工巧。溯夫秦有卯金之讖，越有庚米之辞；河鱼详左氏之文，井龟仿南朝之制。大抵前人之隐语，即为今日之迷言。 “谜”之字收于《玉篇》，“讔”之名见于《吕览》。考其原始，各有异同。要不过回互其词，变通其意。孔文举诗成离合，实开拆字之先；王荆公句隐姓名，已用谐声之格。墨斗吟于苏子，体物尤工；金钟赏自孝文，解人可索。至若集编文戏，诗纪唱酬；盖亦乐此忘疲，言之有味矣。夫雕虫之技，才士不为；而灯虎之嬉，近时所尚。莫妙于包藏经句，运用陈言；趣必天然，语皆风雅。苟命意不伤于芜杂，即搜词何害于稗官。所可惜者：用心或特过前贤，立格则殊乖先正。蝉能脱壳，尚从一字以推求；龙可点睛，尤本六书之假借。虽云变格，不失大方。他如脱太白之靴，谁为力士；落孟嘉之帽，不必龙山。故美其割裂之名，以就彼心思之拙。鹤原有膝，蜂岂无腰，觚应率尔而操，觞竟若斯之滥。第舍难而取异，俨然斧以斯之；因斗靡而夸多，否则瓶之罄矣。是岂谓文章之末，而遂忘体制之严乎。仆也生小善愁，蹉跎失意。黄山谷之好闷，门里挑心；陶宗仪之独眠，壁间书字。倦灯倚处，泪枕醒时，消一晌之烦忧，耐片时之思索。藉得暂忘恨事，因之稍遣病魔。时则杨柳初春，海棠深夜。清风明月，无可奈何；胜友高朋，不期而至。照将红烛，笼倩碧纱。夺此锦标，射同雕覆。不惜会心之远，一鸣或竟惊人；共争捷足之先，三复居然有得。客既兴高而采烈，主尤色舞而眉飞。不亦乐乎，是之取耳。而或谓构十日之巧思，供一宵之暂厌。为劳已甚，择术何疏。纵俄顷之欢娱，在愁人岂能多得；倘从俗之嗜好，又吾辈所不肯为。与其枯守而无聊，孰若闲寻之有味也。惟是愁痕满纸，醉墨连篇。格仅避乎纷纭，语难期于深稳。较贺从善千文之虎，殊愧疏浮；比金章宗百斛之珠，自惭固陋。然而螀鸣鸦语，得每自矜；蜡泪蚕丝，弃之可惜。百条粗择，一册仅成；必有可观者焉，为之犹贤乎已。（按：“独眠孤馆”谜，本宋·陶穀题南唐馆舍壁事，篇中作“陶宗仪”，不知其何所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