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公案

  现在收到上面文书,借运镇平、程乡两县仓中粮食三千石,暂充潮州军饷。镇平是小县,程乡是中等县。小县人民还能急于公事,纳完钱粮,用多余的粮米养活鄯县,你们潮阳大邦,却向小县讨吃,不也太可耻了吗?就算镇平、程乡的粮食运来,你们欠的钱粮终究要缴纳,何苦弄个顽固抗拒、拖欠钱粮之名,使堂堂大县黯然失色?这种事羞耻与否,请你们深思。
  本县代任伊始,专职催征钱粮,以供兵食。查向来的粮米征收,每石粮加收损耗一斗,为普天之下的通例。现在本县特地放宽,凡缴纳本年的钱粮,一斗只加收损耗五合,每石只加收五升。缴纳往年钱粮,一斗收损耗三合,每石收三升。这种收取用来供应粮道养廉及各种费用,本县丝毫不沾。你们应当曲意体谅降低损耗率的为民之心,将应当缴纳的新旧钱粮,争先交完,使本县能在十天之内,发给军粮。且以后源源不断,五营官兵都能欢享饱食之乐,本县就算受到你们的恩赐了。如果你们仍不知情理,象从前一样抗拒玩忽,不纳钱粮,那时本县降低损耗办法不再起作用,照旧加一征收,只有用这严刑峻法,与你们这些顽民为难。你们自认能抗拒本县,但能抗拒朝廷的法度吗?
  士大夫、生员为百姓所仰望,有关拖欠钱粮的法律,十分严厉。至于那些土豪恶棍,各上级衙门的差役,更不值一谈。本县素不欺侮鳏寡孤独之人,但不怕强暴有势力之人。倔强的性格,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任朝廷之官,如不能打击奸邪豪恶,申张法律,绝无这个道理。凡不完纳钱粮的人,乡绅就呈文参劾;士人就申报革去功名;恶棍奸差,关进监牢,当堂打死,他名下所欠钱粮,即使家破身亡,也终究不免要缴纳的。那时即使后悔,已来不及了!
  本县虽谬任地方官,有教化民心的责任,和士民痛痒相关、休戚与共,为了士民谋划安居乐业、恢复善良品德,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为公家催缴钱粮仅是区区小事,分内当办,不是苛求于你们,你们难道都心如木石,不肯稍微听本县一句话吗?请你们于深夜清晨,反复思量,一定不会辜负本县期望的。本县将翘首以待。
  这时,全县十三都的士民看了布告,欢欣鼓舞赶来缴纳钱粮的人极多。可是,极少数顽固士绅监生,却笑这些人愚蠢。
  我秘派差役把他们抓来。每天都有一二个带到大堂上,统计他新旧积欠的钱粮,总计开列一单,劝他们说:“你能缴纳吗?”
  这些人多用不实之词支吾掩饰。我说:“咳!你真正顽固不化。
  现在我想呈文革除你的功名,而功名可惜,我于心不忍。那就请你暂时到狱中稍待,不论今日明日,今夜明夜,只要钱粮缴纳完毕,就放你出去。”
  差役们又开始作弊,不肯捉士绅生员到官。我考虑潮州人好打官司,衙门每三天一放告,收状纸一二千张,就是极少的日子,也在一千二三百张以上。在审案点名之时,见是贡生、监生等人,必定问他:“你缴完钱粮没有?”召户房书吏,把钱粮簿子堆在案头,查他是已纳完还是拖欠。纳完的夸奖几句,请他退下;拖欠的就开列欠单,将其安置在狱中,等缴完才放出。这样,缴纳的人越来越多,而打官司的也渐渐减少一半。
  累计开征才十天,收缴的粮食满仓,就给兵营发了五、六两月军粮。先发潮阳,接着发海门、达濠、潮州城守营,最后发惠来军营。轮流一遍,又发给七、八两月军粮。果然源源不断,前面的刚走,后面的又来。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等月,军粮都足数支领。到腊月二十八日而大功告成,不再有一升一斗的拖欠。五营官兵欢腾雀跃,感慨激昂,难以形容。
  潮阳军营刘游击、海门军营许参将都说:“我们本来考虑,如果能支给一半,或至少两月,就已经喜出望外了。不料征发速度之神奇竟达到这种境地。”从这起,新年军粮按月支给,一直到我代任完毕,没有一次拖延过。
  当立法严追开始时,作弊的漏洞突然堵塞,众差役很有怨言。但抓到的人不加刑罚,钱粮纳完就释放,安于本行职业。
  再者,拖欠赋税只问本人,即使父子兄弟,已经分家不住在一起的,就不许牵累。差役平日究及牵连,随意抓人索贿诈财的伎俩,这时也不敢再施展了,而对他们鞭打杖责的刑法和普通百姓一样,不准轻量。他们就想用过去的那种挟制、哄堂而散的故技进行抵制,可是我坚定地不为所动。
  忽然有一天,缴粮甚少。我正在急切地等待支给兵食,害怕征粮不力,辜负官兵的希望,便用重杖的方法严厉追比。这天刚刚起更时,突然听见亭外人群哄然一声,差役拥挤着向东角门走出。书吏请求退堂,说:“差役散了。”我说:“要上东山吗?”书吏说:“大概是这样吧。”我说:“恐怕城门已关,不能出城,等我派人到军营中,拿到钥匙,大开城门放他们出去。”众差役听我的话怪异,都久立惊听,那些离开的人又偷偷聚在一起。
  三班头役二十余人,跪下向我禀告说:“我们愿去捉他们。”
  我说:“不要捉。他们有二三百,你们几个人起什么作用?况且众差役这一走,就是我明天立功的机会,何必阻拦呢?当今升平世界,而差役竟敢闹散县堂,这是叛乱。他们所以叛乱的原因,由于县令催征严厉。军粮甚急,催征不严,县令就有罪;既然已经严催,那就无罪而有功。这样看,众差役叛乱,不仅是背叛县令,而是背叛朝廷了。这些人已经成了朝廷的叛乱分子,那么县令明天耀武扬威,率领军兵、丁壮直捣东山,一鼓作气,剿灭擒拿。平定叛乱的功勋,和战功同等议叙。有逃走隐藏在家的,一定按名册搜捕,追查亲朋邻里,不全拿获正法不停止。我所考虑的是怕像古代故事一样,昆山起火,玉石俱焚,不在这时查点明白,恐遵守法纪没有散去的差役,也和叛乱之人同样受到惩罚,连累无罪之人,于情理有所不忍。
  现在你们高声传令:堂下差役愿走的快走,不走的静听点名。”
  书吏问如何点法。我说:“还照钱粮簿册点唤追查,不到的记下名字,就可以知道是谁进行叛乱了。各图各甲,依次唱名,所管图、甲,纳完钱粮多的记赏,纳完钱粮少的重杖行刑。”
  到四更天鸡叫时点完,竟没有一名差役不到的。我笑着说:“你们都在,谁上东山?我从前在军队中,面对三十万贼兵,看得如同草芥一样,何况东山一片石,只须用靴尖一踢就完事了。
  不管夜里寻衅闹事的是谁,我也不记他们的过错。你们从今之后,应各自深深感到羞愧可耻,努力奉公守法。”
  从这以后,差役们都战战兢兢,士绅豪强缴纳钱粮唯恐落后,因此仅两月之间,即能置办五座军营半年以上的军粮。而镇平、程乡三千石粮食,省了来往转运的耗费。人心已经安定,冥顽之人已受教训,差役为恶之胆已吓破,从此催征钱粮,不再费力了。


第二则 三宄盗尸


  丁未秋七月十有三日,余赴普宁尹,初学政也。
  甫月余,有潮民王士毅者,以毒杀弟名来告。云:“从弟阿雄,随母嫁普民陈天万为妾。天万嫡妻许氏妒,以药鸩阿雄致毙,十指勾曲,齿唇皆青。”并具有诬告反坐甘结,盖情词似乎可信也。
  诘朝诣验,空圹无尸。士毅利口喋喋,直指天万惧伤移灭。天万举家相顾,骇愕不能出一语。余澄心静气,鞫知阿雄病痢两月,并唤当日医家问讯,灼无可疑。熟视许氏,腹大如牛,三四人扶掖蹲踞,则九年蛊病,含悲凄惋,亦非复妒悍鸩毒人也。
  遍问犯证十余人,再四穷诘,皆莫知尸在何处。度为王士毅所偷,因呼尸母林氏,问:“阿雄夭殇之日,士毅来否?”
  曰:“邀之,不来。”复问:“次日来否?”曰:“来,不入我家,过其表姊宅即去矣。”问:“姊有夫、男与否?”曰:“有子廖阿喜,年可十五六。”
  即唤阿喜来,问:“廿八日,王士毅到汝家何事?”曰:“遇诸涂,未入我室。”问:“何所言?”曰:“言‘阿雄死,今埋否?’我对曰:‘埋。’士毅问:‘埋在何处?,我对曰:‘后边岭。’即去矣。”
  余拍案厉声曰:“偷尸者,王士毅也。”夹讯之,果服,供称系雇乞人乘夜窃发其冢,持之去。再诘其移匿何处,及指使讼师姓名,皆支吾不以实告。恐有从旁窥视者,遂将王士毅决杖三十,声言旋邑枷示。其陈天万一家及乡里牵连人等,概行释去。当场观者数千人,咸以为果完结也,欢呼震天,罗拜匝地。
  旋舆不半里,密呼壮役林才,语之曰:“汝去衣帽,先驱入邑城,疾趋东门旅店,问潮客王士毅投宿几日,寓何房舍,舍中有一人,缚以来。”
  果擒获讼师王爵亭,举动从容,若为弗知也者。谬言与王士毅素不相识,士毅亦不之顾,词气斩截,几于无间可乘。度代书、认保之处,土毅不能独行,密唤代书及保家讯问,俱称:“此人同来则有之。”爵亭尚不承招,给纸笔,令书供词,则字迹与原状若合符节。因投三木,真情毕吐,供称:系老讼师陈伟度指画奇计,偷尸越邑,移埋氵戎水都乌石寨外。其埋处当问伟度,即士毅亦不能知也。
  因复遣役星飞访缉,弋获陈伟度前来,则老奸巨猾,较爵亭深沉十倍。至则切切鸣冤,言:“陈天万乃我服弟。此二人全无良心,欲以假命陷弟于死,幸遇青天,烛奸如神。今陷弟不得,又欲移陷其兄。非公龙图再世,我兄弟死不瞑目矣!”
  余心然其说,有矜释之意,见双睁闪烁,似非善类,偶试之曰:“好讼师也!汝所言有情有理,娓娓动听,若遇他人,百千亦释。今不幸遇我,而汝又知为龙图再世,则不必复来相欺。逐一首实,当从原谅。”伟度愕然,无以应。
  王爵亭指之曰:“汝我三人,在乌石寨门楼中商谋此举,汝援杨令公盗骨故事,教我等偷尸越境。一则不忧检验无伤;二则隔属不愁败露;三则被告者惧罪灭尸似实,陈天万弟兄妻妾,乡保邻里,皆当以次受刑,夹拶糜烂;四则尸骸不出,问官亦无了局,我等于快心逞志之后,开门纳赂,听其和息,莫敢不从,致富成家,在此一举;五则和息之后,仍勿言其所以然,阿雄尸终久不出,我等亦无后患。迨偷尸更埋之后,三人欢欣痛饮,共称奇计,谓神不知鬼不觉,虽包龙图复生,不能审出情伪。今日之事,尚有何言说哉!既遇龙图,奈何犹不实供,独使我二人受罪也?”伟度尚哓哓不服。
  余复试之曰:“汝虽无同谋,却踪迹不谨。王爵亭、王士毅既为汝弟仇人,汝奈何在东门旅店,与之共坐饮食?”伟度出不急,遽答曰:“偶然耳。”余曰:“一饮偶然,连日共饭,亦偶然乎?”伟度日:“普邑无多饭店,不得不尔。”余曰:“汝等连日旅店商量,吾已知之。若果仇人相遇,安有许多言说?”伟度漫供:“因爵亭等诬害吾弟,我故以好言劝之耳。”
  余复试之曰:“汝夜间与之同宿,何也?”伟度曰:“无之。”
  因复密讯王爵亭,窃诘其夜间住宿之处,房室、被帐、器皿位置情形,则又在城中林泰家。先后呼到林泰父子,隔别严讯,则伟度、爵亭在渠家同宿三夜,丝毫不差,其为同谋主使无疑。爰行夹讯,伟度始供,与天万因祖屋变价,有睚眦之仇,藉此播害泄忿是实。其阿雄尸,埋在乌石寨外下溪尾,深三四尺,上砍一树半截为记。
  随将伟度羁禁,差役管押王爵亭,前至其地。一面关知潮阳令,一面移檄塘边汛弁,以兵同往。如言掘地四尺,起草蒲席包,则阿雄尸在焉。舁回普邑,俾林氏、陈天万认明非伪。
  令仵作检验,浑身上下,俱无他故。
  王士毅低首无言。陈天万见伟度而泣曰:“吾兄何为至于此?吾与兄一本之亲,无大仇怨。曩因祖业微嫌,兄言欲害我破家荡产,不得留一锄存活,吾以兄为戏耳,不意兄果有此事。非兄今日自言,吾亦不知祸从何起也。今者吾事已白,兄自苦奈何?”伟度叹曰:“我之误也,不必言矣。”
  或劝余将此案通详,则官声大震。余曰:“普邑当连年荒歉之后,吾莅兹月余,地方未有起色。三宄之罪,固不容诛;通详解省,牵累多人。吾不忍沽一己之名,使民受解累之苦也。”
  因将王士毅、王爵亭、陈伟度各予满杖,制木牌一方,大书其事,命乡民传擎偕行,枷号四乡周游示众。普人快之。
  译文丁未年秋七月十三日,我到普宁县任知县,刚刚开始学习从政。刚刚一个多月,就有潮阳县人王士毅,说有人毒杀他堂弟,前来告状。状子上说:“我的堂弟阿雄,他母亲嫁给普宁县人陈天万为妾,阿雄随母亲到陈家。陈天万之妻许氏妒嫉,用毒药给阿雄喝,致其死去。阿雄死后,十指弯曲,牙和嘴唇都发青。”还呈上了如果诬告即甘受罚的具结,情真词切,似乎很可信。
  次日一早到现场勘验,坟坑里空空如也,尸体不见了。王士毅利口巧言,喋喋不休,指斥陈天万害怕验尸发现下毒的痕迹,把尸体转移灭迹。陈天万全家你看我,我看你,惊慌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平心静气地审问了一下,了解到阿雄闹了两个月痢疾。又叫来当日给阿雄治病的大夫讯问,确凿无疑。我仔细看了看许氏,她肚子胀得像牛一样,三四个人扶着才能蹲下,已得了九年水肿病,哀伤悲凄,根本不像凶狠嫉妒、下毒害人的人。
  我遍审被告和证人十多名,刨根问底,都不知道阿雄尸体在哪里。我估计尸体被王士毅偷走,于是叫来阿雄母亲林氏,问她说:“阿雄死的那天,王士毅来过没有?”她说:“请了他,他不来。”我又问:“第二天他来了没有?”她回答说:“来过,没进我们家,到他表姐家去一下就离开了。”我接着问:“王士毅表姐有没有丈夫和男孩?”她说:“她有个儿子,叫廖阿喜,十五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