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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案
宝鼎香浓茶乍熟,幽居人静鸟窥帘。
不知道士留待李公到底是什么意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老道士预卜前程 凶贼徒再窥踪迹
且说李公接茶在手,问道:“老师傅留待学生有何指教?
一见学生便以贵人相称,是何缘故?请指示明白。”道士说道:“阁下家世、事业,贫道却不尽知。但观尊容、气度、骨相,将来必是方面大员。目下小有灾难,自有天彗星解救,可以无碍。但是贫道有一偈言,君须切记。”便在葫芦中探出一张纸条授与李公。李公接在手中一看,却是四言诗一首,上写道:
自南自北,自西自东。
四三长短,效忠则通。
李公看罢,说道:“蒙师傅指迷,奈学生凡夫俗眼,不识仙机,尚求明白指示。”道士说道:“这四句偈言,即是阁下一生仕途阅历的境地,日后自见分晓。阁下无份科名,可以不必应考。惟官星极旺,从二十八岁以后,便当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五十岁后小有风波,也无大碍。六十岁后更是顺利,致君泽民,在此十年。但有一言,请阁下弗忘。”李公道:“更有何言?并求指教。”道士长叹了一声,说道:“盛名难副,旁门多误。日后得志,莫忘此言。以阁下的骨相,倘能舍去红尘,修真学道,大罗金仙可到。可惜俗缘未断,不能徒脱。一生劳碌,徒博空名,可叹,可叹!”李公听道士的说话,有点不大投机,便起身告辞,说道:“天已不早,师傅请便,学生尚要赶路。”道士也不挽留,便送出团瓢,命小童引路出来。道土看李公出了月亮门,又遥嘱道:“方才所言,千万勿忘。”李公随声答应,一直走出庙门,别过小童,便一迳望西走去。细想道士的话,似乎在可信不可信之间。看天气,已过申牌时分,便道:“我且去找个地方吃了晚饭,也正是开船的时候了。”
便转向大街,找了个小饭铺吃饭,不必细讲。
看官要知,这道士的四句偈言,却是字字灵验。今且将这个道理破解一回:自南自北这一句,说李公随任南方,服官北省。自西自东乃由广西开缺,后来又放山东。四三长短,四三两个字,是四川与东三省。那个长字,想亦必是指着长江。这个短字,解说不来,或者是此后日子不长?也许是短见的意思?
至于末句,却分明说是效忠在通州地方。其盛名难副,旁门多误二言,又隐隐概括李公一生,且并其身后事,亦预知之,句句灵验,字字响应。倘非神仙中人,哪里能:这样前知?可惜劫数难逃,事机凑合,终为左道旁门所误,丧其生平,辜负了老道士的一片婆心,岂不可叹?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李公吃完了晚饭,出了店门,看天气已傍晚,日轮西下,明星东现,因是月初时光,却五月色。街上店铺半已点上灯火,各家下招牌,上牌门,满家噼噼拍拍乱响。李公趁着街上灯光,便急急走过大桥,到泊船的地方,见船家、水手、伙计,多团在一处吃晚饭。已有六七位搭客先已上船,在那里闲谈。李公便招呼道:“管船的,我那行李雨伞呢?”那烧火阿二见是先前来的客人;连忙放下饭碗,掀起舱板,将行李提出,对李公道:“客人,您的东西在这里。您请上船罢。”李公走上跳板,跨上船沿,阿二便将行李递过说:“客人,你瞧可对不对?雨伞照旧拴上,却没有动一点儿。查对明白,便不与我阿二相干了。”李公双手接过,说声:“劳驾。”便弯下腰走进船舱,将行李打开,铺得停当。将鞋脱下,同雨伞捆做一处,便当枕头。正在收拾的工夫,又来了四五位客人。船家晚饭亦已吃完,阿二点了一盏灯笼提进舱来,挂在横梁上说道:“众位客人都用过晚饭没有?如投有用,赶快上岸去吃。等这支蜡点去一半,就要开船了。”众人道:“都吃过了。”李公看舱中客人,连自己共十二位。却都是买卖场中的人,只有一个少年,方面大耳,举动大方,不像个生意人光景。少顷又来了一人,李公一看,正是白天在天河馆遇见的。那个人跳上船头,在舱门口望里一张,便说道:“挤得很啊;我另搭船走罢。”翻身复跳上岸走了。船家高叫道:“客人齐了没有?”阿二望舱中一看,说:“齐了。”管船的便叫开船。水手们解缆的解缆,拔跳的拔跳,撑篙的撑篙,七手八脚,忙乱一阵。李公回头看岸上,房屋灯火旋转移动,便知船己开了。只因这一开,有分教,血溅船头尸横舱板。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忙中错黑夜偷头 客船上天明惊盗
前回说到李公上船,等得开船的时候,已是黄昏将尽。因是逆水,水手们上岸拉纤。李公因走了几天旱路,身体困乏,放倒头便呼呼的睡熟。到半夜里,忽然腹痛,起来大解,见船已停泊。两岸芦苇丛丛,一望荒凉,-不闻鸡犬。只看见满天星斗,映入水中随波荡漾,水手七横八竖的睡在篷席上。李公攀住船舷,蹲下出恭。管舵的正睡,脚下听、见有人起来,他便坐起敲火吸烟。李公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停船?”管舵的道:“此地名八里荡,前面河身宽阔,强人出没。这兵荒马乱时候,夜晚间都不敢走,须等东方发白,后面船来搭了帮方敢前进。”正说之间,忽听前艄“扑通”一声,像个人落水的声音。李公与管舵的都吃了一惊。李公连忙束上中衣,立起身来望前舱一看。并无动静,只听众客鼻息声如雷动。管舵的道:“此地水鬼很多,必是夜静出现。待天亮尚早;且睡他一觉再说。”李公也进舱仍旧安睡,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等到天色将明,听管船的喊水手起锚开船。约行有一二十里,天才大亮,后艄已炊火作饭。李公坐起身来,见众客人多睡得很香。船家烧熟了水,喊众客人打水洗脸,方才一个个的起来。管船的将舱门卸开,透进亮光。众客人穿衣服的穿衣服,揉眼睛的揉眼睛。忽然,中舱一个客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打舱板上爬起,连跳带喊的说道:“了不得了!你们大家伙快来。”众人听他叫喊,又见他这么着忙,便一齐凑向前去。那个客人向他身旁指道:“你们众位快看看,这位怎么脑袋瓜子没有了?”众人一听,各各惊得面如土色。有几个胆小的,吓得牙齿捉对儿的厮打,手脚瘫软、动弹不得。有胆大的,勉强望前一看,可不是,一个客人弯着身子躺下,那个脑袋竟不知哪里去了。枕边褥子上一大摊血。管船的听见舱中发喊,急忙进来,看见这个光景,早趴在舱板上,瞪着两只限呆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李公一看,却就是那个方面大耳的书生。虽然面目和耳朵都没有了,他的身段衣服,总还认得出来。那众客中有个年老的,便向管船的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你这管船的倒好,呆瞧着,还不快想个主意!”管船的哭道:“求客人救命!这个天大祸事,叫我怎么着好呀!呵唷,这个天大的祸事,叫我怎么着好呵!”李公道:“你且别哭,哭也是不中用了。且问你,这个客人姓什么,叫什么,你可知道不知道?是本地人还是外来的?”管船道:“搭船的你来我去,哪里个个知道他姓名居处去?”李公道:“这船到什么地方了?”
管船的便探头望外一看说:“叫毛家湾。”李公道:“是哪里该管?”管船的道:“是石门县。”李公道:“这里离石门多远?”管船的道:“只有二十多里。我的爷,千万不要报官,我可吃不了。”李公道:“不报官,你说这事怎样办法?”那老客道:“旁的且慢,你且将船拢岸,让我们上去。谁在这船上陪死人。”管船的急得说不出话。李公看他可怜,便说道:“老客人,咱们出门人,谁不愿意平安无事?今摊着这个没头的人命,哪一个也脱不了干系。古人说得好,同船共命。昨几个咱们十二个上船,今儿个只剩了十一个。这个死的,是怎么样个死法的?非经官追问,断然不能清楚。既经报官,咱们这十一个人自然免不得要做见证,也断然没有拿咱们十一个人给他一个人抵命的理。但要分辨清楚,大家便脱了干系。若然走了一个,问官必定追究,且必要疑心是他谋害的。所以,若要逃走,那时追拿到案,倒是有口难分。倘然遇见胡涂官,一动刑法,更是不得了了。老客人经历得多,仔细想想学生这话,务必出个妥当主意。”那老客人说道:“这位先生的话很是有理。但是,我们众人不过是个旁证,也要晓得些因由。若到官,一问三不知,不是去讨嘴巴吃吗?昨儿晚上你们众位到底也听见些声响没有?还有,中舱那位客人紧挨着他,难道一点儿影儿都不知道么?”这正是:
无端祸事从天降,凭是神仙也皱眉。
到底这个中舱客人能知道些影响也无,且听下回细细道来。
第六回 偷上岸船户报案 施铁锁地保诈钱
那个中舱客人说道:“唉,这是哪里来的晦气?我是到杭州去望看我丈母的。本来打算迟几天再走,只因我家里死活的催。昨儿个上船,不想撞着这倒霉的事。昨儿开船后,我便睡觉,并没听见怎么声响。今儿早起穿衣服,看见我袖子上沾着一片血,回头一看,就吓得我魂都掉了,急忙爬起来喊众位同看。不是众位大家都看见吗?”那老客人道:“你老贵姓?”
中舱客人道:“我姓黄,名叫道梅。没有领教,你老呢?”老客人道:“我就叫裴道运,世代行医。杭州上中下三城,提起姓裴的五世郎中,也颇颇有点小名气。”说话未毕,那管船的道:“怪不得那个倒霉,这个倒运。我这管船的更该死了。”
李公道:“少说笑话,且看看这个客人的脑袋是从哪里出去的。
我们大家的行李先齐一齐,等船靠码头,便找地保报官。”
那管船的便前后左右细缅地看了一回,并没有出路,就是舱上首篷窗上的销钉却没有了。再看那死的,身上穿着蓝绵绸小绵袄,裤旁边迭着一个茧绸大绵袄,一件红青羽毛夹马褂,上放着一条香色绸搭膊,一顶青缎瓜皮小帽,并无有动。一条印花粗布褥子,差不多被血湿透了。一条绿绸棉被,一半垫在身子底下,也有血污。枕头底下压着一个帖包,身后边有一个蓝布包袱。李公道:“若是谋财,怎么包裹一切都没有动?若是有仇,特地来害他的,这一船的人难道就听不见一些声响?
况且这船是水当中走的,这贼从哪里上来?从哪里下去?这事实属可疑。”那管舵的在后面说道:“昨儿晚上那声响不是吗?
还当是水鬼出现。那位客人在后艄出恭,不是也听见的吗?”
李公听说,也不能不疑心是这个缘故。这个时候,众客人吓坏的也都回过气来了,七嘴八舌的乱说,这个说:“必是能水遁的妖精。”那个说:“也许是能驾云的剑客。”还有一人说道:“这不是偷头吗?是有典故的,先前跟我舅舅听戏,有这么一曲,想必就是这个事。”
正说之间,船已快到码头,远远望见市廛的房屋。李公恐贼在船上,便悄悄嘱咐管船的,先上岸找着地保在船埠等候,免得拢船的时候逃跑。管船的喊个暗号,那拉牵的便将纤绳哩嗖嗖的拢起。管舵的把舵望怀里一带,那只船便慢慢的望岸边靠了,管船的趁势往上一跳,将脚往后一蹬,船身重复漾开,那拉纤的仍旧将绳放开,随走随放,随放随走,一直望前去了。
这里船上众客人仍是议论不了。李公细看众人,实在不像有杀人的凶手。看那死人的颈上和那块血渍,许多苍蝇攒满了。
因叫个水手,拿两块板竖在两旁,免得看着恶心。
不多时,船已到岸,管船的同着地保在那里等。看见船到,也不等铺跳,地保便跳上船头,钻进舱来,管船的也跟着进来。
地保将板拿开,将他的被子掀起看了一看,又叫管船的摸他腰里有无物件。管船的皱着眉,捏着鼻子,伸手往棉袄里一摸,说道:“有个搭膊,彷佛有一包洋钱。”地保亲自动手,将搭膊解下,摸出一个纸包。打开看时,却是本洋三十六元。又摸出一个小手折,上写着“李代记”,又有顺隆布店的红字戳记。
地保便向管船的说道:“这个东西你且收好,回来要呈堂的。
看这个折子,这位客人是姓李,这顺隆布店不知在哪里。既有字号,没有个打听不出来。”说罢,向众客人道:“你们诸位也都看明白了。昨天晚上到底有人听见些声响没有?”众人说没有。地保又对管船的说道:“你当众位的面,将这客人的行李点个数儿,好让我照数儿开个清单。”一面说,一面在衬衣内掏出一管笔,一本小账本。管船的点一件,地保就写一件,写完,又将尸身的服色、刀伤记上。又对众人说道:“这个事非同小可,船主人自然脱不了干系,就是众位也少不得委屈,做个见证。我们奉公而行,也叫无法。现在先同这位管船的老哥到县上报案。你们众位先不要下船,在船上等侯,回头大老爷来相验,伺候回话。”说罢,就拿出一条铁链,望管船的头上要套。管船的再三哀求,地保道:“公事公办,人命关天。就单单套这么个链子,还不是便宜你?请走罢!大清早起,为你这屁事,跑到这时候,水米还没沾牙,你倒偏偏有这许多讲究。
我们当官差的便该死吗?”说罢,将链子套上,还要加锁。管船的没法,在身边掏出两块洋钱,双手奉上说:“地保哥,地保爷,实在对不起您老。这两块钱权且先吃些早点心,再到县上报案罢。”地保看见钱,便说道:“这个客人也不是你杀死的,不过,谁叫你做船主人,还能不报案吗?咱们哥儿们有什么话不好说?又要您破费。”管船的道:“这也不是给你老哥,就给伙计们喝碗早茶。”地保笑道:“我倒看不出,你这位老哥真懂交情,我倒不好意思不收了。但是,衙门里的朋友眼宽手大,你须要明白。这是我为好关照你的意思。”说罢便将锁链退下,两人一同上岸。又招呼岸上的伙计,叫他坐在船头上看守,便一同到县上报案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