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公案

  此时王虎外收佃户之租,内纳叶氏之苗,众佃户自后听命惟谨,盖惟知王虎是他田主,而不知汤隆之为田主也。
  不觉奄忽便过二十余载,叶氏已故,王虎遂伪造契书,用 茶染纸成淡黄颜色,相似远年旧纸,以为告状之本,遂不纳汤隆之租。汤隆着家人往王宅取讨,王虎曰:“我家有田数百顷,哪有余力佃别人之田?”汤隆知得,遂不向王虎取租,乃亲自到万全坑去取。众佃户曰 :“我只知此田是王虎收租,哪见你来 ?”遂各不理 。汤隆复到王虎家中 ,请问明白。王虎曰:“往日我租你家田,当还你租谷,故不敢少。今你令堂已将前田二百四十亩,一概卖与我,当时田价未完,故权纳三年租谷,补准息钱。今价已完足,田是我家的,岂复再纳尔家租乎?”
  汤隆曰 :“我家只把田租与你,代收租谷,何曾卖与你?你若不还我租谷,我去郭爷处告你!”王虎曰:“莫说郭爷,就是皇帝处去告,我决不怕你 !”汤隆忍气不过,遂写下状词,竟赴府中郭爷处去告:告状人汤隆,年甲在籍。告为土豪骗产事。隆孤母寡,佃多顽欠。土豪王虎计租隆田二百四十亩,代收租谷。一向完纳无欠 ,经今已二十载。讵豪久造深谋,熟交各佃,冒称母卖,欺死瞒生。窃思千金之产,一旦谋占,王法何存?冤惨无地。告恳天台惩恶追租,断田还主,庶杜刁风。
  上告。
  郭爷接了汤隆状词,反覆翻阅,细思此必王虎之奸,遂出牌拘王虎。虎思汤隆雏弱无力,此必积歇刘云教唆他告状。遂将金银赂干证,安排衙门、吏书、门皂,乃始入府诉状:诉状人王虎,年甲在籍,诉为唆骗事。虎先年用价银三百六十七两,买到汤隆之田二百四十亩,契书明白,中见可证。历今二十余年,两经大造不旨过产,岁贴粮差银一十二两五钱,厘毫无欠。积歇刘云唆索补价。奸谋未遂,复唆耸告,捏称占田。窃思时价明买,契书存照。乞天剪唆究诬,民不遭枉。 郭爷准了诉状,遂呼对理。汤隆曰:“王虎做小的家总佃,只代收租,小的交他租银,已经一十九载,今一旦冒称买到小的田主,平白占产,情理何堪?”王虎曰:“小人有契书执照,隆母叶氏亲手花押,亲手受价。中见人等俱存可证。卖产二十余年,今日何得听人教唆,强来争业?”郭爷一看契书,纸张颜色俱黄,即知王虎所造假契,干证人等俱是买嘱来的。全不动问,惟问汤隆曰 :“尔既收他有十九年租谷,亦有日记、苗簿,可拿来看 。”隆即以前后所记租簿呈上。郭爷见簿上逐年记载租谷 、银数明白,知隆是实。乃骂王虎曰 :“汤隆之母,何曾卖田与你?你只代他作总佃,收租银而已。”王虎曰:“远年买田,旧契可证。隆母虽亡,中人可证。”郭爷曰:“选过粗板,把王虎着实打四十板。”复骂曰:“尔能谋占隆田二百四十亩,岂不能以数十金,买赂干证来证?你说旧契可证,此契只是近日伪造,不是二十年前的。汤隆二十年之簿,尔看颜色何如 !”又叫书手何清,取过二十年前案卷纸色来对。只见外面堆尘则黄,内中尚白,恰与汤隆之簿一样颜色。王虎假契,纸色内外俱黄,乃是用茶染的,故知其为伪造。遂叫取夹棍夹起。
  王虎初不肯认,喝令重敲一百,若不招认,再加严刑,必欲重夹。中人陈嵩见王虎伪造契书是真,已被郭爷识破,不必代他受刑,遂不待夹,即自招曰 :“小的原日并未曾与他作中,特因王虎许谢银二十两 ,买我作证 。望乞老爷超活。”郭爷曰:“陈嵩未敢欺瞒,乃释放不究。”即拟王虎欺占田业,杖一百、徒三年,追田给还汤隆管业。判曰:审得王虎财利迷心,贪饕溺志,既诡智以笼人,复乘机而罔世,代收寡妇之租,重剜佃户之肉,蚕食百家,强威日肆,狼贪一里,恶气风生。田寡妇之既卒,欺孤儿之无知,伪作契书,强占产业二百余亩。膏腴安可白占?一 千余斛白米,难容强吞。严加刑罚,痛惩贪残。杖以一百、徒三年,田业悉追还主汤隆照管无疑。
 




郭公案
断妻给还原夫



  弋阳县有一做马尾帽客人路十九,在于福宁州南街做帽多年,积得有二十多两本钱 。因店主艾俊有一女子,年方十八,未曾许聘他人 。见路十九勤励,肯做生意,年亦止二十四岁。
  俊妻秦氏心甚爱之 ,乃与隔壁吕荣商议曰 :“我看这路师父,一双好手艺,他家中又无妻子,我欲招他为女婿。央尔替我作伐,何如?”吕荣答曰:“既妈妈爱他,我便与你去说。”乃至店上,对路十九说曰:“尔自十七八岁在我这里,今日长成了,生意又好,尔家店主妈有一令爱,要招你为女婿,你意如何?”
  路十九曰 :“出乡人贱,她女怎肯嫁我?”吕荣曰 :“委的是实。”路十九曰 :“既她肯招我,不知要几多聘礼?”吕荣曰:“她既招你,必不计较 。”路十九笑曰:“尔去说来。”吕荣即入里面去说。秦氏曰 :“我只要他十两银子,打些首饰,妆扮女儿便是。他不消费用。”只见艾俊亦喜招他,遂叫吕荣:“尔快去说,今日日子吉利。”吕荣出店与路十九说,只要银十两。
  路十九有银二十余两在身,遂将一半递与吕荣,托他送作礼仪。
  吕荣送与艾俊夫妇,遂安择成亲酒礼,邀请两邻诸亲六眷,与女儿合卺交杯,成其亲事。
  自后路十九在艾家,敬奉二老,孝顺妻子,和睦邻里,一连三年,买卖兴旺。忽值家中信到,报道家中父母病重,要他带妻子同归,相见公婆一面,再来事岳丈。路十九得信,日夜啼哭,只是要归。丈人、丈母亦留他不住,遂打发他夫妇归去。
  时路十九妻子已生一子,年方一岁,亦带同归。河下遂雇了一只快舡 ,别了岳丈诸人,径望福州进发。来到福州停舡在岸, 路十九上岸,买些零碎货物归去。正买了货,遇着兰溪一个算命先生徐二十,背个包袱,要搭舡上建宁,走到舡边。艄公图他舡钱,遂许搭他 。路十九见是一人,亦不阻挡。乃开了舡,望上水而进。
  谁想徐二十是个奸险、油嘴光棍,朝暮在舡,与路十九答话,又替他抱儿子,连艾氏亦不防嫌,或同坐叙话,或同食茶饭。十九知他会算命,遂将妻子八字,与他推算。又将丈人一家八字,与他推算。徐二十既得其年月,遂究问其丈人家及艾氏姓名,路十九是无心人 ,但事一一对他说及。后儿子吃乳,艾氏胸前亦不遮掩。迨至旬日,舡至建宁通都桥下,徐二十却翻了脸皮,手中抱了儿子,要艾氏同他上去归家。艾氏不知来历,徐二十便将大拳打来,便把路十九揪住说 :“你怎么奸我妻子,哄弄她变了心肠,是何道理?”喊叫地方,地方俱来究问缘故。路十九说:“这个浙江人,搭我舡的,今日骗我妻子,说是他的。”徐二十曰:“这个是江西人,平白在舡,哄弄我妻子与之通奸,如今遂不睬我。”地方曰:“难凭你二人说。府中郭爷决讼,极是明白。”即将二人送至府中。
  适值郭爷坐馆,地方即带二人进禀曰 :“小的是通都桥地方,见这两人在舟中厮打,争取妻子,喊叫地方,小人恐怕打伤人命,故此解到爷爷台下申究。”郭爷问曰:“尔二人怎么相争?”徐二十诉曰 :“小的是浙江兰溪人氏,在福建福宁州做客。娶得艾氏为妻,三年生子丑儿,年已岁半。不料此人亦在福宁州作客,终日在店,往来甚密,妻子被他哄奸。在舟又搭我舡,妻子益发与他相好,合作一路,反把小人来打,不认我为夫。平空骗去,情理何堪?望乞老爷作主,万代感恩 。”路十九诉曰 :“小人弋阳人氏,在于福宁州作帽营生,积银二十余两,赘入艾俊家为婿,凭媒吕荣说合,夫妻已经三载,子已 岁半。前日因父病重促归,讨舡径至福州,上岸买货。回遇此光棍,称能算命 ,舡家利其舡钱,搭他同舡,小人不自提防,舟中无分尔我。今至爷台,不料他起此歹心,白骗我妻。有此不法,从古未闻。恳乞爷爷捞救小人,惩治刁棍,万代感激!”
  郭爷曰 :“据你两人口词,江刁浙诈,实难准信。且从舟中拘得妇人来问。”不一时间,拘得妇人到台。郭爷问曰:“两夫争妻,尔可从实说来。”艾氏曰:“小妇人凭媒吕荣,嫁与路十九为妻,经过三载 。闻得家中公婆有病,回归看视。来至福州,冤遇此光棍搭舡,旬日之间,言语无忌,饮食同席。不想到此,陡然说是他妻子,平空黑天,望乞老爷审察。”徐二十哭告曰:“小的妻子,三年与路十九心情厚了,故不认小的。爷爷且把一小事来证,此妇若是路十九的,他说妇人身上哪里有疤痣?”
  路十九曰:“我妻结发三年,哪里有甚疤痣?”徐二十曰:“小的妻子左乳下有一黑痣为记,乞爷爷究验。”郭爷着门子一看,艾氏左乳下果有个黑痣。徐二十即将妇人骂曰:“我抛家做客,明婚正娶 ,取尔归家,接绍宗支,尔反爱上别人,抛开亲夫,是何道理?”路十九与艾氏都说光棍不过,放声大哭起来,只叫:“爷爷作主!”
  郭爷思想半晌,叫把三人监作三处。即吩咐承发房,写关文到福宁州,将艾俊夫妇及男艾节、媒人吕荣,俱到台下。郭爷升堂,叫先取出路十九与艾氏出来。艾氏夫妇一见父母、兄弟人等,相抱大哭,十分伤情,说道中途遇光棍来历之事。郭爷又叫取出徐二十来。二十认不得艾氏父母,一直走到堂上跪下。郭爷笑曰 :“你的丈人来了,想你嫌他女儿养汉,故此不瞅不睬。不然,他一家哭做一团在那里,你怎的不顾看?”徐二十自忖失了打点 ,连忙下去,扯住丈人啼哭。不想扯错了,把吕荣扯住,连叫丈人。郭爷仔细观看,忍笑不住,叫皂隶一 齐带将上来。郭爷骂曰 :“你这光棍,丈人也认不得,敢说艾氏是你妻子?”叫取过粗板子来,将徐二十重打三十板。徐二十尚辩说 :“艾俊亦爱了路十九,故不认小人。”郭爷曰:“你把吕荣叫作丈人,哪是丈人不认你?”叫取短夹棍过来,将徐二十夹起,重敲三百榔槌,要他招认。徐二十还强辩不认。郭爷曰:“这等刁棍,你敢抗拒我!”叫把脑箍上了,将沸汤煮过铁链过来,把二十衣服剥了。禁子抬得一桶滚水煮得铁链来到,郭爷叫把二十身上缠住。禁不用铁链链在二十身上。彼时二十头上是脑箍,脚里又夹,身上又缠,熬刑不过,只得叫 :“小的情愿招罪,望爷爷宽刑。”郭爷曰:“要你招了,我才放你。”
  二十乃招曰 :“小的算命营生,不合福州搭路十九舡,见他夫妇意思殷勤,内外无忌,将他一家年命推算,故探出名姓。因他儿子吃乳,得知他疤痣,即起歹心,意图白骗。蒙爷爷明烛。
  所供是实 。”郭爷叫放了他刑,遂用好言发放路十九等一干人归去,再吩咐路上仔细,切记不要和歹人同行。路十九一家大小磕头而去。
  郭爷甚怒徐二十,叫禁子取过大枷,将二十枷于通衢,限三个月为期,方解还原籍。因执笔判曰:审得徐二十无籍光棍,滥称算命觅食,技微心险,专逞刁舌,愚弄乡民。不思微技止可掣骗分文,必难劫骗人妻子者也。弋阳路十九,载妻艾氏、子丑儿归家。二十得附舟尾 ,复思以术愚路,意路必然中术。算命以识年庚,抱子而知氏体,执此便希白骗艾氏,且以奸稔挟制。若不辨其哭之真伪,则俊几两婿而艾无专夫矣。枷号三月,锁解原籍。庶使棍徒知此儆畏。




郭公案
设计断还二妇



  寿宁县五福街,有一村人家姓毛,亦有三百人烟。有毛荣、毛华兄弟二人,专一贩盐为生。一日出外贩盐,毛荣妻姚氏生一子五岁,毛华妻陈氏生一子半岁,正当八月天道,棉花正熟,适逢丈夫皆不在家,姆婶二人乃各抱儿子,去到埂地收捡棉花。
  此埂乃在河边,离家一里路。陈氏将儿把衣服盛起,安在埂上,令姚氏之子看顾,姆婶二人发狠捡花。
  只见一只小舡荡拢岸边,有两个客人上岸,问二妇借茶湿口。二妇对云:“未曾带来。”那客人即取自己所食烧饼付与姚氏之子。其子接过便吃,客人又取几个付与二妇,说道 :“我要去五福街屯盐。”二妇听得,低声答曰:“我家丈夫正去贩盐,今夜必定回来,二位财主就在我家去歇便是。”二客曰:“既你家官人有盐,我要得二三十两,便在你家去买 。”二妇只说是真 。又把一个烧饼与姚氏儿子 ,又把一个付与姚氏 ,说道:“饼在舟中,未曾多带,此是尔府中来的,且是一分银子止买得四片。”姚氏、陈氏只说是实,姆婶遂分开食之。一食入口,登时被晕倒在地上。二客抛了她俩儿子,各背一妇,放于舟中,顺流而下,连夜撑到延平。客人略将些溪水灌入口中,二妇醒来,见是客人骗在舡,二妇即时放死放生。客人狠将起来,用大挽手将妇毒打 。二妇受刑不过,只得隐忍屈从,被他奸宿。
  将至十日,已到福州,遂买衣服将二妇梳洗,扮作娼家,放在洪塘街上接客。
  二妇丈夫彼日将暮归来,经过埂上,只见二子在那里啼哭寻母。毛荣、毛华放下盐担,抱起儿子到家中,门已锁上,未 见妻在。及问邻舍,俱言姆婶两人下午去地收棉,各抱儿子同去,至今未回 。毛荣兄弟慌了,若说是老虎咬去,又无血迹;若说是跌落河中,并无人见。天色已晚,兄弟哭回家中。天早又各处去寻讨,寂无踪迹。毛荣兄弟无奈,请近寺和尚做功课超度。 过了一年,姚克廉在书坊贩得书籍,往福州发卖。舡湾洪塘,上岸往娼家戏耍。行至一胡同,仔细一看,认得是姐姐姆婶两个,即装做在她家歇夜,共包两个,房钱银六钱一晚。谁知那客人是湖州东乡人王际明、赵成让在此开娼。姚克廉人在姐姐房内,先时作喧哗,唱曲行令、掷骰饮酒,待至更尽,忘八睡去,姚克廉哭曰 :“姐姐怎么遭此不幸,同婶婶在这里做此勾当?”姚氏把先前事备细对兄弟说了一遍。彼时,姆婶一床,姚克廉独睡一床。待至天明,克廉对姐姐曰 :“尔切不可说破!我到福州就去告来,拿这忘八 。”三人约会已了,克廉起来梳洗,食早作别。回至船中,将舡直抵省城,将书发人铺中已毕,即具状到按察司周爷处投告:告状人姚克廉 ,系寿宁县五都一图民,告为阱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