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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钟
清夜钟
《清夜钟》,明代小说。十六回,残存十回。为明刊本,郑振铎有藏。郑藏仅为第—、二、七、八、十三、十四等六回。另一部藏安徽省博物馆,为第一至第八回。正文前有图十六幅,每回一幅。第一幅署“黄子和刻”。黄为明末著名刻工。正文前题“薇园主人述”及序。或谓作者为陆云龙,号薇园主人,一号江南不易客,又作于麟氏。钱塘人。曾参与编校《盛明杂剧》,著有《翠娱阁集》。此说根据不足,不可确信。或据书中印章,知其人为杨氏。文中屡次提到“乙亥孟春凤阳之变”及崇祯十七年事,知作于崇祯八年至十七年(1635~1644)之间。
作品每回叙一事,各不相属。作者自序云:“世人梦梦,锢利囚名。撇不去贫贱,定要推开;涎不到荣华,硬图捉着。美色他人,强羡杀偷香窃玉;意气自己,是只知踞胜争雄。将以明忠孝之铎,噢省奸回;振贤哲之铃,惊回顽薄。名之曰《清夜钟》,著觉人意也。”小说主要反映明末现实社会中各种尖锐复杂的矛盾,旨在为世人震聋发聩,如第一回《贞臣慷慨杀身 烈妇从容就义》和第十四回《神师三致提撕 总漕不死一兔》,就站在明代统治阶级的立场上,诬蔑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起义为“流贼”、“流寇”,说他们是“地方无赖,游手游食之人,平日要财不得财,要女色不得女色,巴不得乘机乱动。”责斥文臣武将,一味安抚,只知姑息,“把贼养成”。面对严酷的社会现实,作者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官逼民反,“民贫喜揭竿,兽困思走险”。不能不看到“贼作梳子,民财掠去一半,兵作篦箕,民间反倒一空”。“遇兵如遇虎”,“兵到无寸土”。正是官兵打着“防贼”的名义,“客兵所到,索粮搔扰,奸淫掳掠,无所不至”。因此,较真实地描绘出那个动荡年代官兵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第八回《狂言竟至杀身 坚忍终伸大怨》写清河水姓各族家庭内部的争斗,长子、次子竟残忍到亲手杀死自己的胞弟。世风之险恶,令人怵目惊心。作品揭露深刻,惟多因果迷信之谈,削弱了小说的现实意义。
作者有意模仿话本体裁,篇首有“入话”,间以诗词韵文。全书结构完整,行文简洁流畅,细节描写亦生动细腻。已佚回目如次:
第九回 戴参将识侠娃 邵金宝生昵友
第十回 怨骨夜沉眢井 神言梦指奸人
第十一回 副使荣升得祸 宗伯无罔罹灾
第十二回 馋汉免为饿鬼 懦妇空作淫魂
第十五回 孝子备困成名 悍母劳心遗臭
第十六回 黩父不为强生 淫儿终从横死
摘自《明清稀见小说汇考》
序
世人梦,梦锢利,因名撇不去。贫贱定要推开,涎不到荣华硬图。捉着美色,他人强羡杀;愉香窃玉,意气自己,是只知踞胜争雄。勇者凌人,怯者丧己,巧者碌碌,愚者攘攘。白日里做尽蚁膻,黑夜间不停鱼睫,衣一身,食一口,着甚么贪觅不休?近中寿远,百龄为甚的奔求不了?正如痴汉朝暮营营,神情不定,昏夜倒头,一觉魂魄不清。乱腾腾上天下地,昏懵懵疑鬼疑神,宜到一杵清音划然俱去,其提醒大矣。余偶有撰著,盖借谐谈说法,将以明忠孝之铎,唤省奸回;振贤哲之铃,惊回顽薄。名之曰《清夜钟》。
著觉人意也,大众洗耳,莫只当春风之过,负却一片推敲苦心!
第一回 贞臣慷慨杀身 烈妇从容就义
烽火京畿,天意去人心不固。更满前鞈靺簪裾,如雕似塑。万雉金汤浪岩险,六宫粉黛埋烟雾。最堪怜龙向鼎湖飞,髯谁附? 民崩角,盈衢路。士回面,称鹓鹭。纵只手空支,泪痕偷注。取义已完儒者事,矢贞又得闺中妇,这双成节烈炳千秋。堪为度!
右调《满江红》
从来为君的失国,或是暴虐,如桀如纣,肉林酒池,以悦妇人,剖心斮胫,毒害巨庶,身死国亡,亦何足惜?其次荒淫不恤国事,如北齐后主,宠任冯小怜,奸(讠更)耑政。陈后主溺爱张丽华,兵来不知。隋炀帝妃嫔不离身,酒卮不绝口,却又巡游征伐,离宫别苑,遍至江南,造船运粮,远到高丽,民不堪命,以至杀身亡国,亦其自取。至于汉之桓、灵,唐之僖、昭,祖宗养成祸患,到他挣挫不得,恹恹一息,以及于败,亦已可怜。
若在明朝毅东烈皇帝,他自信王为天子,不半年,首除崔呈秀,渐去魏忠贤,五彪五虎。这时身边何曾有一个亲信的近臣、才识的大臣去相帮他?真乃天生智、勇、胆、力、识都全,不落柔懦,亦非残忍。后来身衣布素,尽停织造,何等俭;时时平台召对,夜半批发本章,何等勤;京畿蝗旱,素衣布祷,何等敬天恤民;对阁下称先生,元旦下御座相揖,何等尊贤礼下。
美政甲千古,英声振一时。
得贤资辅弼,应可济颠危。
人见他杀戮多,降罚重,疑他刑繁。你试看这干误国害民,贪脏坏法的,那个不该砍、那个不该处?就是设厂卫缉访,那作弊的、送书帕的,何曾歇手?钱粮增加,内帑尽耗于魏忠贤,那些边关上文武将吏,再不肯为国家汰冗兵、核虚饷,借势增添需索。初时辽东用兵,后来川黔未息,山陕又起,费用有增无减,节省不敷,自然要到加派,剿寇本以安民。十七年来,也曾起一宫殿、也曾织一奇巧袍服,采买一珍异玩好么?劳心焦思,谨身节用,没一日安乐,只为运尽天亡,有君无臣,天再不生一个好人扶佐他。
斧扆有周宣,岩廊乏周召。
即如流寇一节,内中主张在兵部,外边主张在督抚,下边将士效力,文武同心。无奈初起时,一味蒙蔽,把贼势养成了,到后来一味姑息,要把个“抚”字了局。不知这贼从不曾吃一遭亏,有甚怕你?他肯来降?最可恨贼在栈道,前不能进,后不能退,东西扼住山险,贼自坐毙。一个痴庸的总督陈其愚,主一“抚”字,纵他出险,遂不可制。贼在河南,秋黄不接,正可剿其饥疲,又一个痴庸的总理熊文灿,主一“抚”字,纵他和籴,食足复反。其余督兵将官,当讲抚,自然按兵坐食;就说剿,也只贼东我西,贼来我去。贼作梳子,民财掠去一半,兵作篦箕,民间反倒一空。
养兵如养贼,苦贼更苦兵。
是在外已如此,就是在内,一个嘴嗏嗏杨嗣昌,毅宗眷注他,服未满,召他做兵部尚书。那纸上布摆得且是好看,把个河南作战场,东边是山东、凤阳督镇,西边是山西、陕西督镇,北边顺天、保定督镇,南边江西、湖广抚镇,搜括加派剿练饷七百万,四面合围,期于一年灭贼,却也象一番春梦。及至嗣昌拜相,自己出来督师,毅宗赐坐、赐宴、赐诗,所到地撼天摇,才报得个官兵大败献贼、单马赤身逃入四川,却已襄阳府被献贼所破,襄王已被杀了。
破贼全凭纸上,机宜昧却彀中。
说谎欺君,丧地失律,嗣昌也只得自尽。
此后兵部尚书陈新甲,也是某处用某技兵守,某贼用某枝兵剿,却又贼在河南南阳,杀了福王,一日败坏似一日。
崇祯十六年,简用内阁吴甡督师,逗留不出。到冬,贼分二枝,献南闯北。闯贼竟败了陕督孙傅庭,乘胜入了潼关,取了长安,渐又渡河攻陷山西。十七年春,遍行伪牌,震动北直地面,军民皇皇。河南叛将缚了巡按苏京,真定叛兵杀了总督孙标,远出二、三百里外迎贼,闯贼还安坐在长安,这厢已是如麻似乱。
剥民养兵兵若何?贼来来时先倒戈。
斧钺无灵军不制,令人却忆古廉颇。
里边也有相公陈演、魏藻德、范景文、方岳贡、本兵张尚书,一筹不展。外边督师复山陕,又有李阁老,也只高坐临清。一班喜误国、逞嘴唇皮的,不量事势,还在邢边争守山海;不顾京城,还在那边争不迁都;不顾京城决乎难守,京营原是虚名。原不多人,却又分调开去,守通州,守郡县,守在外边。不料闯贼却从北来,破了宣府、大同,取了昌平。昌平去京七十里,这时措手不及。若是外面有人接战,贼也不敢轻易近城;城若守得几日,关门近镇,勤王兵来,贼也未便得志。不知兵部平日运筹些甚么?京营简练些甚么?十七贼到外城,外城已破了。此会毅宗着急,亲自微服登城,见守兵稀少,知不济,回身去见成国公,成国公在外吃酒。
消愁且进杯中物,爱子何如爱国殷。
见周皇亲,周生亲孩子出痘,忙不见人。要领内丁杀出重围,又不能得,就做了决计,令皇后自尽,杀了几个御幸过妃嫔,一个公主砍折手,晕去不死,自己即向煤山树下自缢。可怜一个忧勤节俭英断的皇帝,不得正其终,不得保妻子。
宵旰十七年,兢兢日图治。
天心忽已移,众志又皆死。
鹃啼望帝魂,凤折椒宫翅。
玉押叹无从,哀哀泪痕渍。
这辈误君、背君、丧心、丧节的,全不晓一毫羞耻,有穿了吉服去迎贼的,入朝朝贼求用的。自己贪富贵要做官,却云“贼人逼迫”、“某人相邀”;自己恋妻子不肯死,却云“某人苦留”,“妻子求活”。煤山下从死的止一内官。梓官停在草厂下,有谁号哭一声?有谁将麦饭、浊洒一番浇奠?在朝食禄的岂下千百,见危授命,不过二十余人。在贵戚,全家自焚,有巩驸马、刘皇亲,九乡父子死节的孟大理;宫臣举家死事刘状元;二妾同死马谕德;侍御陈良谟,有妾相殉;职方成德以母从子。至于夫妇同尽,亦慷慨亦从容,便是汪编修。
食禄人纷纷,殉君何寂寂?
这编修单讳一个“伟”字,号长源,本贯徽州人氏,生来爽朗高洁,肝肠大热,中戊辰科进士,起家浙江宁波府慈溪知县。慈溪近海,民贫而刁,又多乡宦,他把一个公明廉勤去为治,上下俱相安。丙子入场,做小考官,得几个门生,相见谆谆,以道义相规,教他忠、孝、节、义。其时门生也有笑他的,道:“做了座师,便做板腔,说腐话。”不知他虽胸襟洒落,意气激昂,却也赋就正骨,正性,实不是扯架子、装门面,似近来说东林、讲道学、重声气的;见利便趋,见害便躲;平日钓誉沽名,暗里一味抓钱、结党;平日谈忠、道义,临机一味背国、忘君。
人称箕比,誉重由夷,
谋面只是,征心已违。
到冬底朝觐,临行,粮里、行户都来为他脱靴,举监生员为他建祠,自似寻常套数,却也似强不来的。到京考察,考在卓异里边,留京考选。先是户部清查任内钱粮。那些浙江司,新旧饷司,掌印郎中主事要书帕,多是六十、四十,少也二十四,十四两。书办少是二钱四,多二两四,也叫书帕。若要他遮掩,以少作多,以无为有,便百十讲价,才向御览册上开作分数及格,才得咨送吏部,到此时,也不免甩几个铜钱。及过吏部,又要稽宦迹,考乡评,治下大老、科道、在朝的都要送书帕,求他出好看语,访册上多打圈儿,就是治下在翰林部寺冷署闲曹,虽没他柄权,但要他道好不诽谤,也得八两,极少六两、四两相送。若在同乡,更轻不得,必竟要个同乡有权力大,老科道作靠山,他出来讲说,方得在翰林六科。这人恰要二、三千两,其余看他权势、力量为书帕厚薄,这干人也看书帕厚薄为官评高下,书帕送得厚,靠山硬,在访册名字上圈上四圈,便是该翰林科里,三圈便是御史。还有不圈的,这不是不肯用钱,便是没钱用的了。
由来财旺生官,全靠孔方著力。
汪公宦囊清薄,没气力去寻靠山,书帕又不腆,人只寻常相待。公道上去不得,治下同乡、大老、科道,也都打上三圈。科里轮不着,翰林更莫想了。骑瘸马,带眼纱,在京熬清受淡一年。到冬阁中考选,一论一诗,由他文字精妙,自己得意,无奈内外拟定一正一陪,汪公只在落卷中,这便钱神有灵,汪公也只在寓所狂笑、满饮消这不平。不意旁观观不服,惹动个武举,跪门上本,迎合毅宗,骗得个吏科给事中陈启新,这人不系科目,甲科中都不睬他,又假撇古,不敢要钱,人也没钱与他,考选时书帕便没半个了。到江北会议时,都是别科道主张,没他话分,清坐而已。他便上个本,道考选大事,如今全是势要把持,阁试考选翰林,都是预先拟定。府县考童生,也要糊名,如何考翰林,反直书姓名,易于寻看,不公之甚。参了一位访册预定词林的。其时又有内监在毅宗前说:“如今贿赂公行,考选的送一个元宝,才买得九卿科道打一个圈儿。”毅宗因此大疑,将阁中考准词林,俱不听,道是钻刺,降处了这一位预定词林的知县,道是得钱滥圈,闲住、降调了几位九卿科道。
尽道用钱买官,不料得钱失职。
把这事撇起了半年。
到戊寅五月初,忽然召应考选知推。及在京评博中行赴文华殿,汪公逐队而入,伺候毅宗御殿。阁臣旁坐,各官中庭行礼,班次中你前我后,朝见时你跪我起,两边内监吆喝,整齐不来。毅宗也晓这些外官,不谙仪度,不来苛求。见毕,传旨五个一班,过来面陈治状。这时跪在帘下槛外,离毅宗有一丈地,毅宗在上,先看他人品,次听他言词,就在此人名下,或圈或点,定其高下。这干官在下乱做一团,有称知县的,称小弟的,有说话冗长,圣谕从简,或令起来承旨的,有言动可笑,天颜微哂的。汪公人才隽拔,气字开朗,应对舒徐,都当肯綮,早已中了上心。对完,毅宗亲洒翰墨,写策题粘于殿上,人给一卷,人与茶饼供给,自起驾还宫。各官溷到黄昏,缴卷,各自携带笔砚而出。毅宗先将各卷细看一番,点定上下,才发到阁中。这阁中仍又不看文字,各徇私情分上,恣意先后,数日缴进。汪公也落在后边。不料毅宗仍照自己原定,于卷上硃笔亲填,翰一、翰二,科一、科二,道一、道二,发出令吏部定科分道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