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钟

    总由圣主英明,不用大臣线索。
  内翰林十员,前五名编修,后五名简讨。汪公后五名,授了简讨。翰林清华之选,是第一等官,但只是贫苦不过,做长班的尤怪他,科道有差,长班也擢些肥嘴,有人送书帕来求见,也有个纸包。若说翰林,论入阁,百人中不过一两人,到得分房典试,却也三五年才能上手。一传是翰林,六个长班都是讨分上来跟随的,今日都告辞而去,剩得一个。汪公见这个不去,道他忠厚,对他道:“你做人好,我自然着实看管你。”那知到部覆命下之日,依然叩上四个头,辞别而去。只因往时考选,临期还有变更,或者做得科道也还好,故此又迟去数日。但汪公不用钱,不依傍权势,得这第一等衙门,实是天子门生,非尝拔擢,以后只是换得一把黑掌扇,不似外官,不逢帝后忌,便绣衣银带。只是骑瘸马,带眼纱,与这些骑驴马的黄尘中对撞,光景真是清冷。
  先娶夫人已生子,在京候考选时,已在家中殁了。家中为他续弦一位耿夫人,不惟容华妍丽,抑且性格端庄。考选词林,家中车马送到北京,不期冬时,墙子口失事,真保、河间失了七十余县,又陷济南府,道路不通,直至次年春,兵都出口,方得家眷进京。两口儿极其相得。翰林是个冷衙门,除了进衙门,拜客吃酒,家里坐时多。耿夫人也识几个字,两下却似好朋友,杯酒论文,说些古来忠孝节烈之事。出差同出京,复命同进京。癸未会场考试,在京颇似郁郁不乐。耿夫人闲中问及,简讨叹息道:“强敌内外交逼,全没一个当心,不知这腔血洒在何处,所以不快。”
    当路方酣笑,闲曹独皱眉,
    只因方寸地,不欲负君知。
耿夫人道:“你做不得,可以说得,况圣上英明,你也痛说一番,尽人臣之事。”简讨也果然上两个本,说南北利害,战守方略。火不到眉毛上,大家也只看作寻常,还有笑他的:“又是个不怕打的黄道周,凡事溷过罢。”简讨越加愤懑。
  到甲申春,势越不好了。他贻书与公子,略说家事与死国之意。又写书与同乡陆闇先给事,甚言京营单弱,不惟不能战,还不能守。八城半失,秦晋全亡,肘腋交乘,怡堂不悟。大声疾呼,人尽掩耳,势将不捄,唯有一死,以报国恩。他这必死之心,早已见定,已与耿夫人讲久了。
  不意三月中,贼到城只三日,城守无人,遂已失陷。简讨闻知,两太阳火起,忙忙的带了小帽,穿了箭衣快鞋,带了刀,道,“也须死个爽快。”急跳出门,耿夫人留他不住。他这一走,也想道:“偌大京城,百万人口,岂没几个怀忠抱义不怕死人物?贼不战得城,气骄心惰,不甚准备,若得几辈同心,拔刀相助,直走皇城,袭杀闯贼,也是奇着,纵不成,砍他几个贼奴,尚是烈烈而死。”不料到街坊一望,穿红的是辨迎贼官,带黄纸的是迎贼的百姓。
    虽不到簟食壶浆,却也似心悦诚服。
  简讨走了一段路,看着光景,回身竟走到家中,把刀撇下道:“罢了,罢了,人心至此,只可完自己事,死了罢!”换了便服,叫丫鬟取几碟果子,暖下两壶好酒,与耿夫人对面而坐,一杯一杯的吃去。吃到半酣,只见简讨立起身放声大哭,耿夫人也呜咽哭起来。简讨却又不哭了,道:“夫人,我这哭,不是与你舍不得死,怕死贪生。我是哭谋国无人,把一个三百年相传宗社,十七年宵旰的人君都送在贼手里,这等哭。若论今日,我臣死君,你妻死夫,是人间的正事,人间的快事!什么哭?被人闻知耻笑。”反哈哈大笑起来。耿夫人也拭泪为欢。叫过家人,与他些银子,令备棺木,分付护丧南还。家人跪下道:“老爷还再三思,外边各位老爷还没听得有死的。”简讨笑道:“死要学人样么?你不知道,我不要想得,你只依我去干事去。”两人又吃了几杯酒,取过笔来,简讨向壁间饱蘸着墨写道:
    身不可辱,贼不可降,
    夫妻同死,节义成双。
写了,对耿夫人道:“去罢。”拿了一条绳,提了凳,竟向右首梁下摆定,正待立身上去。只见耿夫人笑道:“老爷差了。”简讨呆了一呆,说:“难道不该死么?”耿夫人道:“不是!”向左一拱道:“老爷还该从左。”简讨点头道:“是,是。”简讨却向左边抛上绳子,两人各各扣紧喉下,一脚踢倒凳子,身往下坠。简讨身子胖,坠得势重,就一时气绝。夫人身子苗条,稍轻些,死略迟。却也似地府相随,夫前妻后。两人之死,犹笑容宛然,尝有诗吊之:
    忆昔长安一见君,襟期秋月气春云。
    誉飞雉野神明宰,彩振花砖篆籀文。
    曲突泪挥薪不徙,危巢势急栋成焚。
    双成节义从容日,粉壁题传万古芬。
  又:
    城压愁云四壁昏,阿谁掉臂佐王孙?
    笑从破涕声先咽,歌发当悲气欲吞。
    彤管犹存节义句,赤绳不解倡随魂。
    如归视死诚双烈,恰与桥山得比伦。
  家人归来,知已身死,痛哭一场,将来收敛,殡在中堂。同乡、同官、同年,也少有个来料理、吊奠他的,一来如纸交情,只有个恤生,没个哀死。二来也是个无面对江东父老。人心不死,倒是贼兵也知敬重忠臣,过门不犯。但是祖宗三百年养士,隆恩优礼,独重词臣,平日讲明道理,到直起居,编日录,是非美恶,不惟臣下的直为诛削,在为君的也不为隐讳,品端心正,莫如此官。乃当时洋洋召对,称臣献谄,献策撰诏,首为畔臣,且有负盛名,膺异宠甘,为犬豕不为,假气节、假忠义,敢作奴隶之所不作,绣衣黑扇,走马长安道上,一时死义,单只汪、刘、周、马四人。所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无论无以对汪公!巾帼丈夫,衣冠禽兽!即耿夫人不堪深念,这也何烦刑书铁案,逃不去千载罪人,也何待寸磔碎剐?已是形存心死。做忠臣的一往至性,任你笑痴也不改,就是后来荣褒宠谥,他也不知。但说起一汪文烈、耿夫人,就是儿童,也都起敬!这干闯翁大老,两月荣显,乡里愧死,青史不饶!揣其尊意,不过道:“青史上诛不得许多。”我道:“百年旦夕,这巍阔也不多几日,聊书榜样,以发愧心,只恐口顽、耳顽,这便是个无如之何了!”

第二回 村犊浪占双桥洁流竟沉二璧
    节义久沦丧,笄帼在衿绅。
    负骨柔如泥,临难兢逡巡。
    况可责妇人,毅然轻一身。
    江南有贤哲,发身挺孤贞。
    目不击典坟,操已凛松筠。
    貌弱心则强,体异心则均。
    硁硁两相矢,莫染行路尘。
    风霆苦摧迫,前退难直伸。
    翩翩逐宓妃,委质填河滨。
    身湮名永驻,千古称成仁。
    敢死托管彤,作式型綦巾。
  尝读《丁小司农遇寇再生志》,道:任丘失陷,他为寇所羁,此时所俘掠妇女五人,年约在二十上,三十下,皆有姿色,共坐一大土炕上,嬉笑自若。十五日,敌兵起营,妇人或五或十成群,皆洒线衣服,乘马而去。读之不胜愤惋悲痛,嗟乎!何女子善柔,不知羞耻,一至于此!曾作几首词,悲他、刺他道:
    家似花残雨底,身似絮飞风里。羞杀是偷生!逐人行。 帐外霜痕摇月,水畔冰花堆雪。憔悴五更笳,瘦些些。
    上马绣鸳几褪,揽辔玉纤尖冷。犹是貌如花,少琵琶。 风紧眉山半蹙,尘细鬓云暗绿。衫袖赤棱棱,落红冰。
    娇贮翠帏金屋,狼藉水湄山曲。含笑强相亲,怕成嗔。 怨是缘悭运薄,死是胆柔力弱。难办语侏??,勉支持。
    云外关山日远,枕畔檀郎错唤。衣上断兰薰,杂膻腥。 图甚深怜痛惜,一任蝶狂蜂螫。无策奈他何,手频挼。
                            右调《昭君怨》
  及闻济南失陷,张方伯就义,夫人方孟氏坠井相殉,夫人素有诗名,这一死不愧知书女子,曾有诗悼他:
    城上笳悲落日黄,孤城沦丧似睢阳。
    忠惭谋国魂为厉,节是殉夫操凛霜。
    剩有千篇悬宇宙,更余一死振纲常。
    寒泉璧月时摇漾,深井犹然发古香。
  又闻临清城外,各关厢援兵来驻扎,驱逼人民喂马,妇女炊煮,还要陪宿。一时妇女自缢投水,比比相望。固知坚贞之事,世间不乏。司农之言,应属过情。他甚恨任丘士夫,不肯协心守城,要他器械,藏匿不发,要他煮粥供守城民夫,日午叩门,尚云老爷不曾打米。以致民心怨怠,不为固守,作意丑之也。有志女子,守节的终身如一日,贞烈的视死如轻尘。竟有村舍女子,知守身,又知处姑嫜,甘死不悔,妯娌同心,此乃最奇,最可法之事。这是:
    醴泉不必源,芝草何烦种。
    至性有诗书,不尽读周孔。
  江南风俗,有一种叫养亲,这女子少年或无父无母无人照管,或家中贫乏无以养活,得人小小财帛,即在人家做媳妇。这边自小收在身边看养,就如女儿一般,易如调教,这是久成风俗。湖州府乌镇栅南头,有一石匠头,叫做胡文,专一在嘉湖乡宦大户家,发卖石板条石,砌墙筑岸,兼造牌坊桥梁,甚有生意,本村人与他起一个号,叫做胡一泉。古人道得好:
    子瞻屠猪,商隐沽酒,
    山川江泉,承奉敬守,
    羊质虎皮,叫之可丑。
与妻陈氏,俱是绍兴府籍。其妻生得也有几分颜色,又自道乔,妆妖作态。每时胡一泉出去山中采贩石块,尝有几个客作补空。生有二子,大的叫做有仁,小的叫做有义,也不读个书,识个字,不过大来随着父亲去弄石头。
  其时北栅边有个农庄人,姓钮,号双桥,其妻死了,丢下一女三娜,年方七岁,无人看管。又有西乡顾家,在镇不过做些豆腐生理,不料夫妇因时症双亡,子叫一官,与人佣工,一女小大,也只七岁。都有媒人讲说,送与胡一泉为媳妇,先后到了家中。三娜大二个月,定议与有仁,小大与有义。两个名分是姆婶,相与是娣妹,湖下人水色自是好的,两个却又生得眉修目秀,齿白唇红。湖下人不大缠脚,陈氏是绍兴人,要与他缠脚,也就都缠做小小一双脚。人见的都道是好两个女子。
    露中荷蕊两,风里燕鹣双,
    赵氏离阿阁,英皇涉楚江。
又有的笑道:“可惜大来对两只村牛。”此时胡一泉四十有余,陈氏尚不满三十,甚有人来往。喜得两个儿子常随在外,两个女子尚不知人事。
  又觉又五、七年,这两个大了,陈氏养汉子光景,也都睃在眼里;外边邻舍姗笑的言语,也都听在耳里。这些来往的,走久了,把这两个女子,都不在意,反取笑道:“我是你公公,仔么叫阿伯、阿叔?”这两个女子听了,两颊通红,后边连阿伯、阿叔都不叫他。这干人见两个女子年已十四、五岁,俱在时了,时常把些言语撩拨他。他只做不晓。撩拨得紧,到摸手摸脚,两个发狠嚷唤。陈氏见了,只是笑道:“取笑,当甚么真?”又过几时,因两边儿女都大了,胡一泉与陈氏计议,都将来配合了。正是:
    树树花枝皆有主,分付春风莫浪猜。
  不期胡一泉是个粗人,不去叫阴阳人择个日子,合合周堂,这日却是妨着舅的。过得两三日,一个急症,痰喘而亡。陈氏也只意思悲伤。倒是这两个女子,哭泣甚苦。家中有两个村钱,陈氏将来殡敛了。遗下生意,两个儿子支值。自此有仁、有义,分投管理,或是山中发石,或是人家做工,不得常在家中。先时胡一泉出去,家中还有两个儿子碍眼,如今儿子十五不在家,甚是像意,况且女人到四十边,淫心还在。当日丈夫在,尚寻帮丁,今日丈夫已死,如何省得孤老?但是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冷眼看这两个媳妇,似有不满他的意思,也觉难过。总为:
    薰莸不共器,妍媸惧相形。
    裸国嗔襟带,沉酣厌独醒。
后边忽转一念道:“他管不得我,大家混一混,自都没得说了。”也还只想在心里。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恰是立夏,那平时来往石匠樊八,叫做樊小坡,提了一瓶烧酒,一尾鱼,来送陈氏过节。陈氏就留他同吃,这都是常事。陈氏叫大媳妇去锅烧鱼,家无别人,大媳妇只得自搬来。樊八先已与人吃了些酒,有酒意了,看了大媳妇才在灶上做用,脸上带了点微汗,越觉玉色晶莹,托盘这双手,纤洁可爱。就开口道:“好一个媳妇,如何还不生长?想是这两个村果子不会风月,还得我这样人才好。”不怕陈氏吃醋,将手去把他捏捏扯扯的,道:“同坐一坐,吃杯酒。”钮氏作色道:“不要这样!男有男行,女有女伴,各人也存些体面!”这便是:
    假途期灭虢,打草暗惊蛇,
  说话已侵到陈氏身上了。说罢,顾氏见姆姆焦燥,过来看是甚的。那樊八更不识气,道:“好意叫你吃酒,这样做腔。”见了顾氏,又来扯道:“还是你平日本分,你来同吃锺。”这的是:
    村酒壮色胆,虾蟆想天鹅。
厩氏也恼道:“不要这样酒吃!”也走了开去。樊八甚觉没趣,又怕陈氏捻酸怪他,叫声聒噪,抽身便走。那知陈氏酒意方酣,云情已动,好是热锅上蚂蚁。见走了焚八,明是他两人赶去,又羞又恼,便寻着他两个道:“你两个自小本分,我甚是爱惜你。适才樊伯伯,他好意叫你两个吃酒,有许多话说,同坐吃酒,怎玷辱了你?”这两个任他说,不回也罢,那钮氏却向前道:“娘是寡妇,樊伯伯非亲不戚,我们小男妇女同坐,怕外观不雅。”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