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案

  这就叫:
  有钱使得鬼推磨,无事莫经官里人。



第七回 写呈词代书刁难 凭报单县官准状


  却说地保同管船的上岸,拉到饭馆里先吃了个酒醉饭饱,又到烟馆里开灯吸烟。一面去找了个代书先生,同到烟馆内,叫管船的把原委细说,那代书先生摇头闭眼,叽咕了半天,说:“这个案件非寻常可比。人死在你船上,你便是个凶手。倒反要做原告,这不是太便宜了?要说是地保访闻,把你带到县里,先打夹你一回,下在牢监里,还算委屈你吗?”地保拍手道:“先生到底是老公事,见得到。好在船老哥也不是外人,这张呈子还能照常的老价钱吗?”代书先生道:“谁叫咱们相好?
  也没有法。管船的,你先拿十块钱出来,少不得我笔下超生。”
  管船的请安作揖地央告,地保从旁又假意的做好做歹,算拿了四块钱。写完呈子,吸完烟,管船的完了账,代书先生别过管船的。跟了地保到衙门伺候报案。
  转弯抹角,来到县前大街口地保叫管船的先上茶馆内坐下,他先进衙门,找了值日的班头同到茶馆,先将呈子看过,讲好了价钱,又说了许多交情的话,一同来到衙门。却好午堂未退,大老爷正在坐大堂,收呈放告。这位大老爷姓程名方壶,是这门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自到任后,把这石门县治得个吏服民安。这日从早起坐堂审理案件,到晌午尚未退息。值日班头便将管船的呈子递上,程大老爷接过一看,上写的是:“具呈船户张富有,年五十四岁,嘉善县人。以航船为业。本月初二日,由嘉善开往杭州,共有搭客十二人。
  今日天明,船行至本县毛家湾地方,忽见中舱一位客人被杀身死,并头失去。检点行李无失,其余客人未伤,亦并无失物。特此叫求青天大老爷恩赐相验,缉凶伸冤。伏乞宪施行,实为德便。”
  程大老爷看完,见还有一张地保的报单,上写道:“本县十七都八图地保赵伯良禀报,本日卯刻,有嘉善杭州航船,行到本县毛家湾地方,搭客被人杀死。小的当时上船查看,见尸身侧卧无头,身带银洋并行李衣服无失。谨开具清单呈鉴:附黏单一纸计开包袱一个,铺盖一副,银洋三十六元,帖包一个,随身衣服均全。”
  看罢,便提笔将呈子批准。该房立刻开了点单随同原呈报单,一起呈案。
  程公便用朱笔在地保赵伯良名上一点,值堂吏役便一迭连声的喊。赵伯良上堂跪下,程公问道:“你就是地保赵伯良?”
  回道:“小的十七都八图地保。”程公道:“杭州航船这被杀的客人,是盗是贼?还是谋财害命的?”赵伯良道:“小的上船看过,见船并无损伤。惟西边篷窗铺钉是用刀削断的,这显见得不是盗,若说是贼,船上货物并无遗失,就是尸身的铺盖包袱也是原封不动,这又显见得不是贼。若设是谋财害命,尸首身上所带银钱尚在,这又显得不是谋财。”程公道:“这必是有仇故杀。”赵伯良叩头道:“大老爷明鉴。但尸身的首级不知下落。”程公道:“船上客人有偷走的没有?”赵伯良道:“小的着伙计们看守,共是十一个人,一个也不敢放走。”程公点头,将手一扬,赵伯良叩头退下。
  程公又将朱笔点张富有的名字,值堂的便将张富有带上,跪在案下。程公问道:“你是张富有?”回道:“小的就是。”
  又问道:“你这船是自己的,还是租赁的?”张富有道:“是自己的。”又问道:“你自昨晚开船,路上停船没有?”富有道:“因八里荡地方荒野,晚间不敢走,在那里停了有一个时辰。”又问道:“停船是什么时候?”富有道:“有三更来天,东方发白的时候便开行了。到天亮,来到毛家湾地方,舱中客人都起身洗脸,就说这位客人的脑袋不见了。”程公道:“这位客人的名姓可知道?上船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朋友伴当送来的?”富有道:“姓名小的不知,今早地保哥看他身边有个折子,上写着‘李代记’,想必是姓李。上船的时候,并没有人来送。”程公道:“你船上有几个伙计?”富有说道:“共五个,一个是小的兄弟。”程公道:“那四个是旧人,还是新上的?”富有道:“没有新上的。”程公道:“昨晚一路开来,有同行的船没有?”富有道:“没有。”程公道:“你开这航船有几年了?”富有道:“先前是我哥哥开的,我哥死了,小的接管三年多了。”程公喝道:“你行船多年,这走熟的道路,哪里太平,哪里不太平,难道还不知道?致客人被人杀死,并取去首级。这不问你,还问哪个。来,给我拖下去打!”
  两旁吏役齐声吆喝,吓得富有魂不附体,磕头不止,哀告道:“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实在冤枉。”程公道:“贼人下手的时候,上船下船,你们船上人难道都没听见?你管船的管的是什么?就这一节,还不该打吗?”富有道:“小的该死。伙计们拉了半夜的纤,小的把舵。指望停船歇歇困乏,倒下头睡熟了,竟听不见。求青天爷爷的恩典。”程公将惊堂一拍,说:“本该重责你的不加小心,因你话尚实在,权且宽免。候本县验过尸身,再行发落。”值日差便将富有带下;程公吩咐掩门退堂;地保和值日差头赶紧到码头搭盖尸棚,预备公案伺候相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搭尸棚预备官临 谒私宅初联世谊


  话分两头,且说这边船上,候管船的和地保去后,众客人你谈我讲,惊疑不定。唯李公仔细思想日间所见,夜间所闻,于这桩事猜透个八九。便想了个主意,知道这程大老爷本山东人氏,曾做过江苏华亭县,与老大人同寅至好。后来因丁艰起复,改归浙江,补这石门县。恐怕少停相验时候,同船的客人必定要一个个的提问,那时,倒不好回避。因向船家借副笔砚,在行李内取出护书,拿了名帖,写了一封信,就叫烧火阿二赶紧送县衙门投递。
  看看天已晌午,船家便收拾早饭给众客人吃了。望见岸上来了七八个官人,扛了一大堆杉槁、芦席、绳索,将地下打扫干净,七手八脚便搭起一座席棚,中间摆上公案。那些看热闹的大大小小围了一圈,也有探头探脑往船上看的,也有三三两两想往船上跳的,都被那地保的伙计同官人拿马鞭子打开。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程公退堂,正想这起命案,为难得很。心想,凶手必在这众搭客的里头,须要细细盘诘。却好门上送进一封信来,拆开一看,知是同寅至好的李世兄在这船上。有的确见证,这事便好办了。又想同是搭客,提问时有许多不便。不如先请他来问个仔细,到相验的时候,胸中方有把握。主意已定,便叫门上赶紧打发一乘轿子,着差人拿本官的名帖,到杭州船上接李少爷到署,并行李等件,同跟随人一并带来。吩咐去后,门上就遵谕备办。一面传厨房开饭,一面发梆,传外堂伺候。申正一刻,赴码头验尸。
  程公用饭已毕,恰好接李少爷的轿子已到。程公命请入书房,寒喧已毕,程公便问道:“贤侄因何在此船上?”李公道:“小侄奉严命到杭州公干,走旱路到嘉善,无意中碰见此船,心想趁便,不料赶着一桩奇事。”程公道:“夜来到底有无动静?”李公道:“小侄昨夜四更光景起来大解,这时候正停船在八里荡。听得船头水响,似一个人落水的声音。及至细听,并无动静。这时候满船的人尽皆睡热,-唯小侄与管舵的听见。
  就此一节可疑,其余却都不知。”程公道:“据此说来,必是水贼。但行李财物并无损失,这其中情节不无可疑。”李公道:“老伯高见极是。”程公道:“既到此间,且盘桓数天,再为贤侄饯行。”李公道:“小侄既在此船,不幸遇此命案,便是案中证见。本不应脱身,但既蒙老伯推爱提拔,拟赶紧到杭州,将公事办完,五日后必可回来,或者于这桩案件上尚能助老伯一臂之力。”程公道:“贤侄如此说法,老夫到不好屈留。且请暂住一宵,略为贤侄洗尘。”李公道:“辱在世末,小侄不敢自外。但事关紧要,恐误程期。待回来的时候,再扰老伯。”
  说罢,便欲起身告辞。程公坚留不住,只得允行,并欲派仆役护送,李公再三辞谢,仍是一身出来。到门房口立定,将行李取出,门上定要派人相送出城,李公也只得依允。便一径同到城外,另搭一只小船,前往杭州去了。这送的人独自回衙销差不提。且说程公送李公走后,复到书房,与老夫子商量了一回,即传问候。门上回禀,人马夫役均已齐备。程公道:“不必多带夫役。”仅点了仵作、刑房招房各一名,快皂二名,跟随出城验尸。门房便将点单传了出去,程公换上衣服,便出宅门,在大堂上轿,前呼后拥,打道出城。该房和地保带了张富有先往尸场伺候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石门埠程官验尸 杭州城李公返旆


  却说船上众客,见县衙门打发轿子来接李公,方才晓得这位客人是个少爷,又纷纷议论不休,有的说是私行察访的,有的说是改装游玩的,还有那管船的知道这事,更捏着一把汗,心中乱跳不止。今且搁过一边。
  且说程公坐轿出城,来到码头。见尸场上看热闹的人围得铁桶一般,前导官人中马棒打也打不开。官轿到此落平,地保赶上前,分开众人,到轿前请安。程公下了轿,走入席棚,升公案坐定,跟随吏役分站两旁。喊过堂,送过茶,刑房便将点单呈上。程公便传地保将尸身搭上,谕仵作用心细验,招房研墨濡笔等候填写尸格。地保便同他伙计,又叫了两个水手,带同将尸身从船中搭出,扛抬上岸,在一张芦席上放平。然后拿他的铺盖、包袱也一件件都搬上岸。仵作将长衣掀起,一手拿尺,一手拿了一个签,走近尸旁,将尸衣前襟解开看了一遍,用尺从足量起,高声报道:“无头尸身一具,身长四尺五寸八分。颈上致命铁器伤一处,右胳膊不致命手足伤一处,斜长二寸八分,宽五分,青黑色,余无故。”招房便照他报一句写一句,报完,写毕,呈案。程公看过,起身出位,亲到尸旁相验,覆照尸格,报验相符。又叫拿行李过目,命将包袱打开,里边都是些单夹衣服,便命地保一件件的点过,开上清单,仍旧回到席棚升坐公案。传船上的水手回话。共是四人,烧火阿二打头,跪在公案前磕头。程公问了二遍,与早间张富有所供大略相同。那个管舵的往前爬了一步,跪着说道:“昨日四更天气,李客人起来出恭,小的敲火吸烟;两人正在说话,忽听前艄‘咕咚’的一声,小的当是水鬼出现,吓了一跳。再用心细细一听,又不响了,不想这水鬼会吃人。”程公道:“既听见声响,怎么不喊醒大众?”管舵的道:“那时候人都睡得好好的,大喊小叫不挨骂吗?”程公便喝声“退下”。便传众客问话。
  计船上客人共十二位,今死一个,走了一个,还整整的剩十位客人,一齐上岸,到公案前跪倒,通报名姓。招房便将各人名姓照写一单,递在程公面前。程公道:“传张富有。”张富有就赶紧上去跪下。两旁报说:“张富有到。”程公道:“张富有,你船上的客人都齐了么?”富有道:“齐了。”程公道:“到底这个客人是怎么死的,从实说来,免得拖累。”众人齐声禀说:“实在不知。今早起身,是黄客人先看见了,大众方才得知。”程公便问黄道梅,黄道梅复诉说一遍,到底怎么死的也不知道。程公喝叫:“暂且退下。”众客人一齐磕头哀告道:“小的们多是出门在外,正经买卖的人,求大老爷恩典开脱。”程公道:“本县也知与大众无干。但俗语有的说道:‘同船共命’。今出这无头人命,凶手未获,本县就愿开脱你们也做不到。今且格外恩典,就带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三名回衙,晚堂听审,其余且交地保在船上看管。尸身饬地方暂行棺殓,衣物封贮,候出示招尸属承领,统俟缉中凶手获日结案。”
  众客无奈,磕头下来。程公起身打道进城,该班押张、黄、裴三人在后跟随。程公先到城隍庙拈香,然后回衙,礼房已预备鞭炮,在大门口点放。进了衙门,复开公座,排衙已毕,吩咐掩门回宅。这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三人,权在班房候讯不提。
  且说李公自石门县搭了个小船,一夜工夫便到了杭州,在武林门外大关停泊,离城尚有十里之遥。吃过早饭便进城,将公事办完,心中惦记着石门这起命案,越想越疑,料定在一个人身上破案。也无心游山玩水,办完事,便找了个宿店,住了一夜,次日出霸子门,沿着官塘大路,一迳望石门县进发。正是:心忙祗觉行程远,意急常嫌举步迟。
  走了一日,饥用干粮,渴饮淡水。但遇凉亭歇脚,不寻客店打尖。看看天晚,到了个地方,名叫长安镇。是宋高宗南渡驻跸的地方,离杭州已有百里。便在路旁一个茶馆内坐下,问道:“此地到石门尚有多远?”那茶博士道:“此地离石门不过一九多路。”李公不懂什么叫一九,又叫回那茶博士细细问他。
  欲知茶博士怎生回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趁月夜荒郊赶路 坐春风内署饯行


  茶博士道:“我们这里路程都叫几九几九。九里路叫一九,二九十八里便是二九。从此地望北去,过了七里亭,即是石门地界。再有五里,便进城了,所以说不过一九多路。”李公方才明白。吃了茶,用了点儿干粮,趁着新月朦胧,复又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