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刻话本四种

  一日,大雪中乞食至安邑东门,沿墙转北,连过六七家门都紧闭。至第八家,见一门独开,元和连声呼叫,饥冻之音,惨不忍闻,里面绝无人应,元和想道:“我几次不死,今日料应死也!这般大雪出来求讨,家家闭户,并无半瓯汤水下肚,只这一家开着门,指望求讨些,又没人在内,吾命真个休矣!”只得又进一层门,依前叫呼,只见一阵香风冉冉从内而出,见一女子身穿绣襦,妖艳非尝,一侍女扶掖至前。元和不敢抬头,口里只叫:“奶奶,可怜我乞儿,求讨些残茶剩饭!”那女子忙启朱唇问道:“你莫不是荥阳郑郎么?”元和听得问他,况声音有些熟识,方才抬头,定睛一看,你道那女子是谁?却是:
    五百年前冤孽,生前七世仇家,赀装仆马为消花,脱壳金蝉计怕。  撇得一身无
  奈,莲花乞丐生涯。今朝相遇莫嗟呀,公子风流豪霸。
  原来这女子就是李亚仙,元和一见愧愤兼集,口不能言,泪雨如珠,点头默默而已。亚仙忙脱绣襦披于元和身上,向前抱其颈拥入西厢,放声大哭道:“令子一旦及此,我之罪也!”哭得一个死而复苏!里面老鸨听得哭声,大惊失色,奔至西厢问道:“为甚这般大哭?”口里虽问,他这两只眼早已瞧见元和,明知是他,却不好细问,只因当初用计撇了他。后因亚仙时尝思想,啼啼哭哭,几次寻死觅活不肯接客,鸨妈无可奈何,故此车马寂然,门庭冷落。那时,又忽然见亚仙捧着一个臭乞丐,呜呜咽咽的哭得苦楚,如何敢开口问得?只觉得心惊肉战的不安,故此只问亚仙为甚哭。亚仙敛容含泪道:“此即郑郎。”老鸨道:“何不逐了他出去?”亚仙道:“郑郎,良家子也,昔日辇金驾车以入吾门,不苟一年,消废荡尽,以计撇之,致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天性也使其情绝,鞭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儿也!况郑郎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始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儿今已二十岁矣,母年已六十余,计所获不啻千金,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自赎,当就近别居,晨昏不废温清,母亦无所苦矣。不然,儿与郑郎之命毕此夕矣!”那鸨儿被亚仙一席话说得顿口无言,心里暗道:“这丫头说的话也不差,果是我当初用计太狠、撇他太毒,况他又一向不接客,逼他也没用,他既肯把千金赎身,也只得随他便了。”这是鸨儿自己在肚里筹蹰、心口相问的话,元不曾说出口。因度亚仙之志已坚,乃叹口气道:“罢,丫头搃不受人抬举的了,我也只得由你。只是你自己口出的千金,若今夜与我,今夜就容你留这花子,若明日兑与找,且打发他去,明日再来罢!”亚仙见说,即扶元和到房里,却在箱笼里取出银子兑还老鸨,千金之外,尚有余银千两,教鸨妈于北隅租一别院以居。乃替元和沐浴更衣,先将粥汤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调理十余日,方以水陆之馔食之,衣巾鞋袜必买珍异者与元和穿着,将息半年,肌肤渐变,一年始得状貌如初。
  一日,亚仙对元和道:“郎君体己康矣,青毡旧业,可能温习否?”元和道:“十忘七八矣!”亚仙乃乘车出游,元和乘马而从。至书肆,令元和亲自择取,计费百金买载以归。令元和专心勤学,以夜作昼,亚仙刺绣伴读,不至三鼓不睡。如此不分寒暑,二年而学业大进。元和对亚仙道:“可策名矣!”亚仙道:“且再精熟一年。”元和只得又勤学一年,亚仙道:“可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无不叹服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亚仙道:“秀才幸登一第,便自谓致身青云,汝行秽迹鄙,不及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连辔群英耳!”元和由是愈加勤苦,声名大播。
  □年正值大比,诏征四方隽才,□□□□□□极谏科,中第一名,除授成都府参军,择日赴任。亚仙道:“妾今始不负君矣!愿以残年归事老母,君当结姻大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妾从此辞矣!”元和垂泪道:“你若弃我而去,我即当自尽矣!”亚仙坚意要去,元和那里肯放?亚仙道:“既如此,只得送君涉江,至剑门,可放我回。”元和许之。同至剑门,可见因缘天凑,正值郑刺史自常州诏入升任成都府尹、兼剑南采访使,当时刚到剑门,驻跸馆驿。元和那里晓得是父亲?随从人役只说:“成都府太爷在馆驿,老爷该去一拜。”元和是个初出仕的人,不问张三李四,写了三代脚色,竟去参谒。那郑府尹见他名字有些疑惑,又见他祖、父官衙、名字与己相同,即时大惊大喜,连忙下阶扶起,父子相抱大哭。因问其由,元和具述始末,郑公大奇亚仙,即问元和:“今亚仙何在?”元和道:“送男到此,即日就要回去矣!”郑公道:“不可!此女乃汝之大恩人也,岂可以身贵而弃之?”即日同元和起程,先往成都到任,留亚仙在剑门别馆,择日遣媒妁、备六礼迎接至任所,与元和成亲。
  亚仙自归郑门之后,事翁姑以孝,待上下以礼,内外敬服称扬。后数年,元和父母相继而殁,特孝甚至,感灵芝白燕之异。元和终丧起服,累官清要之任。十年之间,转升数郡,亚仙封汧国夫人,生四子皆为美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至今传为美谈,后人有诗云:
    故人一别负佳期,饥火烧肠冻不知。
    须念往年行乐处,宝鞍三坠曲江池。
女翰林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状元榜眼属佳人。
  自混沌初分,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然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全要博古通今,达仅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飱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故此大家闺女,虽令读书,也不过教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虽然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教他识两个字,有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一般与男子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共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女人。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书。又有蔡邕之女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有谢道蕴,与诸兄咏雪,有“柳絮因风”之句,诸兄都不能及。唐有上官婕妤,巾宗令他品第朝臣之诗,优劣一一不爽。至于大宋朝,出色女子更多,就中单表一个是李易安,一个是朱淑贞。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若论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姻籍,都配差了对头,致使怨怅之情,形于笔札。那李易安有《伤秋词》一篇,调寄《声声慢》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乍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杯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
  有谁忺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更无红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
  字了得!
  那朱淑贞《夏日题景》一绝云: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又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云: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黄昏。
    那堪细雨新秋夕,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看官,你道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女子?只为如今要说一个聪明女子,嫁了个聪明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蟇颐、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单表宋神宗朝,生出个博学名儒,姓苏名洵,字明允,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生下两个孩儿,称为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繇,别号颖滨。二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为二苏,称他父子为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唤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一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总是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这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道门前客到,老泉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云:
    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漫总清幽。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四句云:
    瓣瓣拆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毕,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此后愈加珍爱,恣其诵读博学,不复以女红督之。渐渐长成一十六岁,老泉立心要选个天下才子与他为婿。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人请老泉叙话。原来荆公未得第时,大有贤名,平昔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大奸,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在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议些时政,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奖道:“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更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令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窗课,敢烦先生斧政。”老泉接入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夜半,酒醒,想起前言:“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文章教我批点,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方毕,随取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怜才之念,“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且将这文字把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环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批阅。我因无暇,可转送与小姐,教他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环领了文卷,呈上小姐,传达老爷之命。小姐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文字甚佳,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大书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小姐批罢,叫丫环将文字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道:“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他若见了,必然取怪。”卷面又一时污损了,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恰好荆公差堂候官到门道:“奉相公钧旨,领取昨日文卷。更欲面见太爷,还有话禀。”门公传入。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好,加上好批语,不过是赞他一阵蜚黄腾达的意思。随唤堂候官,亲手付还。堂候官禀道:“相公还分付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受聘否?倘尚未曾,相府愿谐秦晋。”老泉沉思道:“这亲事我心早已不愿,况女孩儿又批落他的卷面,决他寿短,料亦不喜。百年之事,岂可草草!”遂答道:“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遂密地差人在苏府左近访问。原来东坡学士常与小姐互相嘲讪,这小姐的额颅微觉凸起,东坡嘲小妹云:
    举步未离香阁内,额头先到画堂前。
东坡是一脸胡须,小妹应声嘲兄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东坡复因小妹双眼微抠,又嘲二句云:
    几回试睑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小妹因东坡下颏微长,亦应口答云:
    去年一点恓惶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访事的得了这几句,回复荆公道:“苏小姐才学委实高妙,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闻说,遂将姻事搁起不题。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状元,做人比荆公更加刻薄,果然二十岁即死,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也是后话。
  单表当时苏小姐因相府求亲一事,把个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不谐,慕而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教呈上文字,及至送得文字来,却又都把与小妹自阅。也有一等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小姐将卷面上批却四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