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灯记

  龙氏打发爱姐去后,遂将青丝发打开,用剪子将头发剪下一缕。只见钱婆走进门来问道:“大婶呀,老奶奶怎么死的?又没听说有灾病?”龙氏说:“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卖水,你是知道的。不料被他岳父遇见,假意请到他家里攻书。这赵明贼杀死使女,诬俺二叔酒醉行凶,送到当官,屈打成招,问成死罪,下在南牢。刘保送信,我母亲生生气死。咳,连噙口钱、蒙脸纸并纸钱都没有。唤你来非有别的事,我方才剪下一缕头发,烦你拿在长街,代卖几百钱文,好买纸张一切。”钱婆连声答应,接过头发,出了街门。
  钱婆心中想道:“前日王府上小姐托我买头发,我何不往那里去卖?”想罢走进东门。不大工夫来至王府门首。看见家人王兴,说:“给我看着狗”。王兴说:“狗不咬人,只管进去。”钱婆进了大门,拐弯抹角来至绣楼之下。见丫鬟喜梅正欲上楼,遂烦喜梅领着上楼。见了王小姐,将头发递过去。小姐接过一看,见头发又黑又亮,足有三尺多长,小姐便问:“这是谁家的?这样好头发拿来卖。”钱婆说:“若提起这头发的缘由,是小孩没娘,说话就长了。”遂将孙宅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小姐听罢钱婆一席话,说道:“他家为官一场,谁想如今贫的这样苦楚。这头发值钱有限,我给他大钱三百文罢。”钱婆说:“这是姑娘的美意。”小姐遂拿了三百大钱,递与钱婆。钱婆接钱,往楼下就走。小姐说:“你且停步。”钱婆说:“小姐还有甚事吩咐?”小姐说:“我给你五十文钱作为脚步钱,你不可打人家的拐。”钱婆笑说:“姑娘说那里话来,把我看的不是人了。人家死丧在地,卖头发我再打拐,我可连猪狗都不如了。”言罢下了绣楼,出了大门,来至街心。心中暗想:“适才王小姐不教我打拐,我终日忙忙给人家买卖物件,说大卖小,若不打拐,我就得喝风倒沫。不成今日少赚点罢。”遂把钱摸下五十文,揣在怀内,一直出了东门,来至孙宅。走进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钱交给龙氏,又将王小姐的美意表出。龙氏称赞不已。说:“我给你五十文钱,作为谢你,余下这二百钱烦你再去给俺打点油,称些面,买些钱纸。”钱婆说:“使的。”接过钱出了大门,来至街市。买办停当,拿回交于龙氏,徉徜去了。
  龙氏立刻做了两碗供汤,用火点着钱纸,母女二人双膝跪倒,悲悲切切哭起来了。爱姐止悲,见他娘过于哀恸,劝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罢。”龙氏止住悲声,把打狗饼放在婆母衣袖内。把一文钱放在婆母口内,将蒙脸纸蒙在婆母脸上。收拾已毕,坐在一旁,只是怔呵呵发愣。爱姐说:“娘呀,天不早了,咱在哪里睡哇?”龙氏说:“儿呀,你二叔在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赶考未回。咱家内一个男人没有,你到厨房把柴禾抱些来,摊在这当门,咱就与你奶奶守灵罢。”爱姐说:“我这心里就是害怕呢。”龙氏说:“千万休说害怕,说害怕就为不孝了。”爱姐只得到厨房抱了一抱柴禾,放在灵薄一旁。龙氏用手铺好,命爱姐躺在柴禾上安睡。爱姐害怕又不敢哭。不多一时,爱姐睡熟。龙氏独坐灯前,思前想后,想起丈夫上京赶考,三年有余,并无音信来家;二叔现在南监受罪,监中又无银钱打垫;家中停灵在堂,无钱买办棺木,天气又热,又恐怕坏了尸首。想到这里,不由的大放悲声。按下不表。
  且言大公子孙继成自从大比之年上京应试,不料时运不通,水土不和,感冒风寒,进京之后身得汗病,病在招商客店。病了一月有余,及至病好离床,三场已过,误了场期。银钱花费已净,衣服行囊典当已空。有心回籍,难见本乡父老,与自己脸面无光。无奈流落京师,卖字饣胡口,受尽饥寒之苦。挨到三年之期,皇王开科取士,自己身上衣服褴缕,手中无钱制办衣履衫巾,愁锁眉峰,无处告贷。店主人刘小全看见孙继成终日的是呆呆发怔,就知他缺衣少钱,不能进场夺魁。可惜他在京受苦,耐等三年之工夫,一旦之间大失所望。不由发了一点恻隐之心,“不免我成全他这一步功名罢。”遂将孙继成的衣服代他在典当内赎出,又赠了些资财,令他置办进场所用之物。孙继成千恩万谢,立刻置办已齐。礼部投卷已毕,竟候入场之期,好入场夺取锦标,扬名天下,光宗耀祖。想到其间,不由的心中爽悦。不觉已到了场期,携带文房四宝入场。不知取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孙继成得中招赘 龙素真卖女葬亲
  应时大比赴顺天,身离庭帏近朝班。
  只图扬名将亲显,谁料婺星沉九泉。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话表孙继成否去泰来,时运已至,福至心灵。等至三年,多亏店主人刘小全帮助,入场夺魁。三场已毕,得中皇榜进士;殿试已罢,皇王钦点头名状元。京报原郡报喜不表。
  且言状元孙继成率领三百六十同年赴完鹿鸣宴,金殿谢恩,龙心大悦。只见左班中闪出一位大臣,口呼:“万岁,臣有本奏。”正德皇爷闪龙目望下观看,原来是文华殿大学士、当朝宰相高荣,表字天贵,跪在丹墀。皇王问曰:“高爱卿有何本奏?”高天贵口呼:“吾主,臣有一女,年方二九,尚未许字。臣意欲许配新科状元为妻,愿吾皇作主。”孙继成闻奏,激伶伶打一寒战,跪爬半步奏道:“臣家有妻室龙氏。古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臣不敢从命。”正德皇爷谕曰:“二卿毋庸互奏,朕已主婚,赐你两幅冠诰,凤冠霞帔,高、龙二女皆封诰命夫人,休分大小,宜姊妹相称。”孙继成遵旨,谢恩出朝,就在相府招赘已毕,命人将店主人刘小全请至相府,以筵宴相待,酬以白金。刘小全告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一月有余。这日夜间孙继成偶得一梦兆,梦见口中牙落,向外流血。猛然惊醒,耳热眼跳,即刻起来,坐卧不安。听了听樵楼鼓打三更,心中纳闷,忽然想起家乡老母并兄弟妻孥,在家不知怎样度日?想到其间,不由的泪流满面。及至天明,玉瓶小姐已醒,见夫主在那旁闷坐,满面泪痕。玉瓶小姐心中早明白了八九成,慌忙起来,将衣服穿上,下了牙床,口尊:“夫主,自深夜起来,哭啼不止。想必是思乡念亲。这有何难?妾之箱笼中现有积蓄纹银一百两,相公速写家书,差一能干的家人,连夜赴无锡递信,替妾请安问好,你看何如?”孙继成闻言满心欢喜,口赞:“小姐的贤德异常,所言甚实有理。卑人前去书房内写信。”言罢,下了绣楼,来至书房之内,研浓了墨,提笔写道:
  不孝男继成顿首:百拜母亲大人膝下万福金安。叩禀者,男求名之心胜,辞母离乡,久违教诲,不能膝下承欢,男之罪已获。只望金阙夺标,不料运蹇时乖,病染沉疴,二竖施虐。及至病瘳,场期已过,行囊典质已空。男无颜旋籍,流落京师,卖字餬口。因守三年,又至大比。否去泰来,会试已中进士;殿试蒙恩,皇王钦点状元及第。圣上主婚,赘于高相府。今遣高府家人代男至家请安,捎去纹银百两,以慰母心。男不日回家祭祖,即请万福金安。上禀。
  孙继成将书写毕,丫鬟红梅把百两纹银送至书房,放在书案,回绣楼去了。孙继成遂把家书、银两封在一处,来至前庭,一声叫道:“高来哪里?”高来闻听姑爷呼唤,不敢怠慢,来至前庭门内,垂手侍立,口称:“姑老爷呼唤小人哪边使用?”继成说:“这是家书一封,纹银百两。命你下到无锡县东关外路北我那家中。见了你太老夫人,交代明白,求一封家书。速去速回,不可迟延。”高来说:“小人记下了。”遂将家书接过,回到自己居处。收拾行囊,叩备鞍马,牵出府门,搬鞍上马,顿辔加鞭,竟奔阳关大路。撒马昼夜而行,不在话下。
  且言龙氏母女清晨早起,爱姐说:“娘呀,你看俺奶奶又活了。”龙氏断喝一声:“小冤家,竟是胡言乱语,世上那有人死能再生之理?”爱姐说:“若言人死不能活,你看俺奶奶的嘴怎么还动弹咧?”龙氏闻言,回头一看,惊慌失色,说道:“儿呀,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未曾断饮食。现今天气暑热,是尸首将坏,那嘴里已有了血沫子了。是咱们无钱买棺材,尸首必坏,如何是好?”忍不住的又哭起来了。爱姐说:“娘先休哭,有话相商。”龙氏止悲问道:“有何事相商?”爱姐说:“娘呀,家中无钱买棺材,找几件东西卖了钱,给俺奶奶买一口棺木就结了么。”龙氏说:“儿呀,咱家中那有值钱的物件卖钱买棺?小孩子家说话怎那么轻巧。”爱姐说:“物件可有,只怕俺娘舍不的卖。”龙氏说:“有甚么物件我舍不的卖呢?”爱姐说:“娘呀,既然舍的,就把身上的肉狠狠的割下一块去卖,卖的银子尽够给俺奶奶买棺材,只恐还使不清咧。”龙氏闻言说:“儿呀,你说来说去,莫非叫为娘卖你不成?”上前将爱姐抱在怀中,不由的扑簌簌滚下泪痕,说道:“苦命的姣儿,就知你说出这一句话来,叫为娘的怎么好受。咱娘儿俩人宁死在一块。为娘岂肯舍你分离?”爱姐说:“为儿说了一句卖身上的肉,这就又哭起来了。你卖我也罢,不卖我也罢,难道竟哭一会子就当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父母之丧当其大事,人家若临上丧事,如无钱办理丧事,有庄卖庄,有地卖地,就是卖儿卖女也是应当的。闺女原是人家人,毋庸远比,就是母亲当日未出阁时,俺姥爷姥娘看你亦是如同明珠。自从娘亲来到俺家,看望俺姥爷姥娘去了几趟?世上生儿是防备养老送终,生女终何而用?吾娘若怜爱女孩,顾一己之私,不卖孩儿,俺奶奶的尸身必坏,看你如何措置?”龙氏闻听爱姐所说之话,不由的心如刀搅,说道:“小冤家,你既情愿叫为娘的卖你,若到人家挨打受气,休怨为娘的心狠。”爱姐说:“那是自然。俺爹爹在家时,常说舍一命轻如蒿草,留名姓重如泰山。为儿的至死亦不怨俺娘心狠,葬俺奶奶事大,舍孩儿事小。”龙氏哭着说道:“我的贤孝儿呀,即是如此,你去将钱婆唤来,叫他把你领了去卖。”爱姐答应:“孩儿遵命。”遂即离了草堂,走出大门,含泪去找钱婆。看至此,这七岁女孩有这样贤德。有诗为证:
  自古身名难两全,欲立名节身须捐。
  谁料七岁孩童女,倍胜前代几辈贤。
  爱姐来至钱婆门外,走进院中问道:“老钱在家没有?”钱婆在屋内回答:“在家了。”爱姐说:“俺娘叫我来请你咧。”钱婆笑说:“爱姑娘实会说话,你就说你娘唤我就罢了,又搭上一个请字,分外好听。”言罢把门锁上,爱姐在前,钱婆在后,来至孙宅。见了龙氏,口尊:“大婶子,你令爱姐唤我,有何事故?”龙氏说:“你有所不知。只因我的婆母尸身将坏,无钱钞置买棺木。我是万般出于无奈,欲将爱姐烦你领到长街卖上几两纹银,好与婆母买口棺材,盛殓尸身。”钱婆说:“大婶子,你说这话我可是不信的。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你就舍的了?”龙氏含泪说道:“事到其间,说不上舍的舍不了。吾的姣生惯养的女儿,若有人将你买去,非比在家,有些错处有担待容让。若到了人家,须要早起晚眠,殷勤侍奉。诸事多言多语,抢吃抢喝,人家必要下眼看待,轻则挨打受骂,重则受人家的凌虐。”爱姐说:“娘亲不必嘱咐,孩儿记下了。”钱婆见他母女难割难舍,嚎啕痛哭,说道:“大婶子幸亏我还没领他去卖,若领了去将他卖了,必然返悔,我就受了夹了。”龙氏止泪说道:“你言之差矣。我既令你将他领去卖,我焉有日后怨你之言?是我母女之情肠,离别嘱咐他几句。你领了去罢。”钱婆说:“既然如此,爱姐跟我走罢。”
  钱婆领定爱姐出了街门,心中欢喜,暗想:“这是我的财神到了。合该我赚他几吊钱使用,将急荒就打过去了。”走在大街,拾起一根草棍,插在爱姐的发髻上,领定爱姐进了东关门,游走大街小巷,并无人问一声。只热的通身是汗,口干喉燥,见眼前有一棵大柳树,有许多的妇女在树下乘凉,也有纳鞋底子的,也有绣花的,也有洗衣的,也有哄小孩玩耍的。钱婆领着爱姐聚在树下乘凉,向众妇女闲谈。
  且说这树东边就是赵明的后花园。兰英小姐自从在前厅撕了退婚文约,父女吵闹一场,回在绣楼,想不出搭救孙公子的出监之策。愁锁娥眉,终日茶不思,饭不想,睡卧不安。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赵兰英赠银葬姑 定巧计门挂双灯
  卖女葬姑心意坚,孝心早已达上天。
  偶因乘凉遇婶母,赠银回家乃双全。
  话言次日清晨,李梦月见兰英小姐食不甘旨,坐卧不安,恐怕小姐忧愁出病来,将小姐哄进花园散心。正然观花玩景,忽听花园墙外有妇女说话之声,小姐遂令梦月去看一看是什么事喧哗。梦月闻言,搬了一张茶几放在墙根,小姐给扶住茶几,梦月脚踏茶几,手扶墙头,往外观看,原来是众妇女围着一个七八岁的小闺女问话。梦月一声问道:“众位婶子、大娘、嫂嫂、姐姐、妹妹们,围着那个小闺女做啥?”众妇女见问,抬头望上一看,说道:“那不是梦月姐吗?你们姑娘想必也在花园中了。这是卖婆领这个小闺女卖,生的又极好,又伶俐,又俊俏,又会说话。你告诉你家姑娘买下罢,留着使唤。”内中有一妇人,身长力大,又粗鲁,走过来说:“待我把这小闺女递给你,叫你姑娘看一看。”两手把爱姐举起,递上墙头。梦月接过来,将爱姐放在就地,领到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