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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涛谐史
吴楚间谓人死皆曰不在了。有人乍入京师,谒见显者,应门答曰:“老爷不在。”其人曰:“此语殊不吉,莫若称出外了。”应门答曰:“我老爷不怕死,只怕出外。”盖宋时已有此言矣。有书生者性懒,所恨书多耳。读《论语》至颜渊死,便称赏曰:“死得好,死得好。”或问之,答曰:“他若不死时,做出上颜回下颜回,累我诵读。”
有惧内者,见怒于妻,将拶其指。夫云:“家无拶具。”妻命从邻家借用。夫往借时,低声怨咨,妻唤回,问曰:“适口中作何语?”夫答曰:“我道这刑具,也须自家置一副。”
余邑张三崖广文,司训支江。一日,与同僚饮,看演苏秦,拜相归来,阿兄艳羡,忙检书籍,曰:“我也要去读书做秀才。”三崖属其僚曰:“安顿荷包。”僚问云:“何?”三崖答曰:“苏大进了学,我辈都有一包束修钱。”其僚皆笑。
三崖方谒选时,称贷路费,笑曰:“样样借人的,如贫汉种田,工本都出富翁,比及秋成,还却工本,只落得掀盘帚。我们借债做官,他日还了债,只落得一幅纱帽角带。”闻者皆信其然。
袁中郎在京师,九月即服重绵。余曰:“此太热,恐流鼻红。”其弟小修曰:“不服,又恐流鼻白。”冯司成公,初夏即服纟希纟谷。余问:“公何以御盛暑?”公笑曰:“盛暑岂宜挂一丝耶?”
有官人者,性贪,初上任,谒城隍,见神座两旁悬有银锭,谓左右曰:“与我收回。”左右曰:“此假银耳。”官人曰:“我知是假的,但今日新任,要取个进财吉兆。”
有痴夫者,其妻与人私,一日,撞遇奸夫于室,跳窗逸去,只夺其鞋一只,用以枕头,曰:“平明往质于官。”妻乘其睡熟,即以夫所着鞋易之。明日,夫起,细视其鞋,乃己鞋也,因谢妻曰:“我错怪了你,昨日跳出窗的,原来就是我。”
蜀中有吴坤斋者,善谑。其邻人构新居落成,吴往贺之,叹曰:“这房屋做得妙。”盖含庙宇意也。主人曰:“只堪作公家厕房耳。”坤斋曰:“何至于此?”主人曰:“不是厕房,为何公入门便放屁?”坤斋默然。
广西全州卫幕,有王掾者,善谑。诸武弁相聚,诱掾作谑,而故驳之,每作语,辄曰:“这话淡。”言其无趣味也。掾知故意驳己,乃曰:“今早城门有担粪者,失足,倾泼于地。”诸武弁又曰:“这也淡。”王掾曰:“诸君不曾尝过,那得知淡?”众皆大笑。
有说谎者,每迁就其词。自谓家有一雌鸡,岁生卵千枚。问云:“那得许多?”其人递减至八百六百,问者犹不信。乃曰:“这个数,再减不得,宁可加一只雌鸡。”
常郡有千户王姓者,述一谑语,调笑青衿曰:“某人父子皆补生员,及临岁考,逡巡不敢赴试。子乃谋诸父曰:‘盍作死乎?死则子应居艰,皆得免考。’父然之,比召道士写灵牌,写云:‘明故先考。’父乃幡然曰:‘若先考,则某何敢死。’”此旧谑也。
席间一青衿,遂顿撰一谑,答王千户云:“有总兵者,起家徒步,不谙书,只识得一个王字。一日,点阅千户文册,第一名姓王,唤王千户,第二名姓匡,乃唤曰上匣床的王千户,第三姓土,乃唤曰斫破头的王千户。”其敏捷亦复尔耳,真可笑也。
有作谑讥性悭者,其语不一而足,姑举其概。一人已习悭术,犹谓未足,乃从悭师学其术。往见之,但用纸剪鱼,盛水一瓶,故名曰酒,为学悭贽礼。偶值悭师外出,惟妻在家。知其来学之意,并所执贽仪,乃使一婢用空盏传出曰:“请茶。”实无茶也。又以两手作一圈曰:“请饼。”如是而已。
学悭者既出,悭师乃归,其妻悉述其事以告。悭师作色曰:“何乃费此厚款?”随用手作半圈样曰:“只这半边饼,彀打发他。”大都此四语者,一步深一步,盖若近日时文求深之意也。有官人者,以罢软见勾。妻问勾官之故,答曰:“吏部道我罢软。”妻曰:“喜得只知你罢软,若知道不谨,连我这奶奶也勾去。”
吴中祀神,左大士,右梓潼君。山东人专祀碧霞元君。一山东官长笑吴人曰:“你吴中惧内,只看神位,奶奶却在左边,老爹却在右边。”吴人答曰:“这个还不要紧,看你山东神位,只见奶奶,几曾见老爹?”
吴中好相讥谑,不避贵贱。一乡官职卑,迎一妓下船,遽问之曰:“汝何以称小娘,年纪却又老了?”妓答曰:“这也不论,老爹既称老爹,何以官儿又小?”众皆鼓掌。妓恬不在意。世有誉人自贤者,或嘲之曰:“一人自美其妻,乃不云妻美,每对人曰:‘我家小姨,天下绝色,与山妻立一处,不复能辨谁为大小姨也。’”然则张罗峰之请祀欧阳公,张江陵为南阳李文达建坊。意亦若此。
有贵宦者,生子而痴。年七十,或持寿星图相贺,其子曰:“这老者如许长头,乃犹不中耶?”遂拈笔为画网巾其上,贵宦见之,怒甚。邻翁造焉,慰之曰:“公无怒,我今要个画网子的人,也不得。”
常德一尚书,好藏古画,有子昂《袁安卧雪图》,分贻其子。图极佳,子乃不受,曰:“要此死人图何用?”
一儒生,每作恶文字谒先辈。一先辈评其文曰:“昔欧阳公作文,自言多从三上得来,子文绝似欧阳第三上得者。”儒生极喜。友人见曰:“某公嘲尔。”儒生曰:“比我欧阳,何得云嘲?”答曰:“欧阳公三上,谓枕上、马上、厕上;第三上,指厕也。”儒生方悟。
宋时,韩学士熙载,每见门生贽卷恶者,令侍姬以艾炙之。近日冯具区亦云:“余平日最苦持恶文相揭求佳评者,每见之,辄攒眉若有所忧。”
余郡一贡士宾兴,郡守某公题其匾曰:“遴俊宾王。”一士人见之,叹曰:“郡中自武庙时,有一字王,再传有二字王,今复有三字王矣。”盖讥贡士匾也。
司徒沅冲张老师,尝笑谓余曰:“别人架上书,都安置肚子里,我们肚里书,都寄阁在架上。”盖谦言懒记书也。然语政好笑。
有学博者,宰鸡一只,伴以萝卜制馔,邀青衿二十辈飨之。鸡魂赴冥司告曰:“杀鸡供客,此是常事,但不合一鸡供二十余客。”冥司曰:“恐无此理。”鸡曰:“萝卜作证。”及拘萝卜审问,答曰:“鸡,你欺心。那日供客,只见我,何曾见你。”博士家风类如此。
一主人请客,客久饮不去,乃作谑曰:“有担卖磁瓶者,路遇虎,以瓶投之,俱尽,只一瓶在手,谓虎曰:‘你这恶物,起身也只这一瓶,不起身也只这一瓶。’”客亦作谑曰:“昔观音大士诞辰,诸神皆贺,吕纯阳后至,大士曰‘:这人酒色财气俱全,免相见。’纯阳数之曰‘:大士金容满月,色也;净瓶在旁,酒也;八宝璎珞,财也;嘘吸成云,气也;何独说贫道?’大士怒,用瓶掷之。纯阳笑曰:‘大士莫急性,这一瓶打我不去,还须几瓶耳。’”
陕右人呼竹为箸。一巡抚系陕人,坐堂时,谕巡捕官曰:“与我取一箸竿来。”巡捕误听以为猪肝也,因而买之,且自忖曰:“既用肝,岂得不用心?”于是以盘盛肝,以纸裹心置袖中,进见曰:“蒙谕猪肝,已有了。”巡抚笑曰:“你那心在那里?”其人探诸袖中曰:“心也在这里。”
一士人好打抽丰。其所厚友人,巡按某处,逆其必来,阴属所司将银二百两,造竏一副,练绳一条,用药煮之如铁。其人至求见,辄怒曰:“我巡按衙门是打抽丰的?可取竏练来,解回原籍。”其人怒甚,无奈,比至境上,解官喻曰:“这竏练俱是银造,我老爹厚故人,特为此掩饰耳目。”士人曰:“他还薄我,若果相厚,便打个二百斤银枷枷也得。”
一人父鼻赤色,或问曰:“尊君赤鼻有之乎?”答曰:“不敢,水红色耳。”其人赞曰:“近时尚浅色,水红乃更佳。”凡民间畜雄鸡者,必割其肾,则鸡肥而冠渐落。或嘲廪膳生员曰:“尔好似割鸡,有米吃,身子不怕不肥,只怕明日冠小。”
雕鸟哺雏,无从得食,搂得一猫,置之巢中,将吃以饲雏。猫乃立啖其雏,次第俱尽。雕不胜怒。猫曰:“你莫嗔我,我是你请将来的。”
一人问造酒之法于酒家。酒家曰:“一斗米,一两曲,加二斗水,相参和,酿七日,便成酒。”其人善忘,归而用水二斗,曲一两,相参和,七日而尝之,犹水也,乃往诮酒家,谓不传与真法。酒家曰:“尔第不循我法耳。”其人曰:“我循尔法,用二斗水,一两曲。”酒家曰:“可有米么?”其人俯首思曰:“是我忘记下来。”噫,并酒之本而忘之,欲求酒,及于不得酒,而反怨教之者之非也;世之学者,忘本逐末,而学不成,何以异于是。
一士人家贫,欲与其友上寿,无从得酒,但持水一瓶,称觞时,谓友人曰:“请以歇后语为寿,曰‘:君子之交淡如。’”友应声曰:“醉翁之意不在。”
一宦家池亭,广畜水鸟,若仙鹤、淘河、青庄鸟、白鹭皆备。有来观者,小大具列。适外彝一人,乍至其地,不识鸟名,指仙鹤问守者曰:“此何鸟?”守者诳曰:“这是尖嘴老官。”次问淘河,诳曰:“是尖嘴老官令郎。”又问青庄鸟,诳曰:“是他令孙。”问白鹭,诳曰:“是他玄孙。”问者叹曰:“这老官枉费大,只是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有恶少,值岁毕时,无钱过岁。妻方问计,恶少曰:“我自有处。”适见篦头者过其门,唤入梳篦,且曰:“为我剃去眉毛。”才剃一边,辄大嚷曰:“从来篦头,有损人眉宇者乎?”欲扭赴官。篦者惧怕,愿以三百钱陪情,恶少受而卒岁。
妻见眉去一留一,曰:“曷若都剃去好看。”恶少答曰:“你没算计了,这一边眉毛,留过元宵节。”
山水偶涨,将及城,城中人惧,问卜者:“何时水落?”卜者曰:“你只问裁缝,他有个法儿,要落一尺,就落一尺,要落一丈,就落一丈。”
一强盗与化缘僧遇虎于途。盗持弓御虎,虎犹近前不肯退。僧不得已,持缘簿掷虎前,虎骇而退。虎之子问虎曰:“不畏盗,乃畏僧乎?”虎曰:“盗来,我与格斗。僧问我化缘,我将甚么打发他?”
凡为银匠者,无论打造倾泻,皆挟窃银之法。或讥之曰:“有富翁者,平日拜佛求嗣,偶得一子,甚矜重之,乃持八字问子平先生,先生为布算,曰:‘奴仆宫,妻子宫,寿命宫,都好。只是贼星坐命。富翁曰‘:这个容易,送他去学银匠罢。’”
余邑李源聎方伯,面麻而须,曹前阳佥宪,口歪而牙豹。曹出对与李曰:“麻面胡须,如羊肚石倒栽蒲草。”李对曰:“豹牙歪嘴,如螺壳杯斜嵌蚌珠。”
滇南有赵巧对,曾仕楚中为郡守,好出对句,一日,见坊役用命纸糊灯,遂出句云:“命纸糊灯笼,火星照命。”思之不得。直到岁暮,老人高捧历日,叩头献上,遂对前句曰:“头巾顶历日,太岁当头。”可谓确当。
李空同督学江右,有一生偶与同名,当唱名时,公曰:“尔安得同我名?”出对试之,曰:“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生对曰:“魏无忌,长孙无忌,人无忌,我亦无忌。”李亦称善。
有生员送先生节仪,只用三分银子,先生出对嘲之曰:“竹笋出墙,一节须高一节。”生对曰:“梅花逊雪,三分只是三分。”
有官人祖出蒙古,莅任,出对与庠生曰:“孟孙问孝于我我。”一生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可谓切中。
曾有令尹,昵一门子。偶坐堂上,吏与门子相偶语,令怪之,吏漫云:“与门子属表兄弟,叙家常耳。”令遂出对云:“表弟非表兄表子。”吏辄答云:“丈夫是丈母丈夫。”令嘉其善对,笑释之,无以罪。
亘史云:友人鲍无雄宗弟仲翔,促梓《谐史》,亲为之校,而每请益也,以所记一二,足之于左。
洪仲韦与梅子马游清凉台,僧以茶供。子马曰:“贤僧也。”仲韦曰:“故当于旧寺中求之。”子马曰:“何言乎?”仲韦曰:“王摩诘有言‘:似舅即贤甥。’”闻者绝倒。
徽欲俭于食品,以木耳豆粉和成糕,呼曰假鳖。谢师少连名精品,酷嗜此味。一日,杨七具酒饯洪仲韦,特设此品,且羞鳖焉。谢师不为下箸。杨七笑曰:“少连可谓宜假不宜真。”谢曰:“若要认真,必先着假。”众以为当家之谈。杨七名文玉,号小真,旧院角妓,而豪于酒。
祝给谏喜作书,即村坊酒肆都悬之。有海阳金生伪作为市,祝怒,将绳以法。董玄宰闻之曰:“吾为此惧。”客曰:“何惧?”董曰:“惧逸少有知,将置我于地狱耳。”祝释然。
广信人王常有词名,善书。得一端研,小于掌,而自宝之,问洪仲韦曰:“此贵乡产也,能辨为宋物不?”仲韦曰:“入贵乡当以宋版《百中经》配之,则价当更倍。”王曰:“得非袖珍呼?”仲韦曰:“不然。”指其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