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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涛谐史
先是邢宽未第时,其郡守调之曰:“邢春元如不酸醋。”盖讥宽也。宽及第,乃报郡守诗曰:“邢宽只是旧邢宽,朝占龙头夕拜官。寄语黄堂贤太守,如今却是螫牙酸。”一时竟传其语。吴中门子,多工唱者,然于官长前,多不肯唱。一日,吴曲罗节推,同余辈在分署校阅文卷,适夜将半,曲罗命长洲门子唱曲,其侪彼此互推,皆谓不能。曲罗曰:“不唱者打十板。”方打一板,皆争唱。曲罗笑曰:“从来唱曲,要先打板。”同座皆笑。
宋朝大宋小宋,联登制科,同仕京都。遇上元令节,小宋盛备灯火筵席,极其侈靡。大宋见而斥之曰:“弟忘记前年读书山寺寂寞光景乎?”小宋笑曰:“只为想着今日,故昔年甘就寂寞。”噫,小宋亦人杰也,其言尚如此,然则人不能移于遇,真难哉!
余同年朱进士号恕铭者,出宰金溪。适督学按郡,将发考案,召郡邑官长入见。及门,有两儒生持二卷,强纳朱公袖中,公卒然纳之。及填按已毕,督学问朱曰:“可有佳卷见遗者乎?幸教之。”朱无以应,遂出袖中二卷,皆得补弟子员。朱出,笑谓人曰:“看如许事,莫道钻刺都无用。”
余邑朱广文号仰山,官汉阳司训,至八月,寄书候其兄半山,附致历日一册;半山连揭数板,直至九月,笑曰:“好好,喜得后面还有许多日子。”
余邑张斗桥为诸生时,记名家旧文一篇,入试,遭文宗涂抹,乃诉于学博文莲山先生。先生引戏词慰之,曰:“昔苏秦父母诞辰,伯子捧觞称寿,叹曰:‘好佳酿。’及季子亦捧觞称寿,骂曰:‘酸酒。’季子妻乃从伯姆借酒一觞,复骂曰:‘酸酒。’季子妻曰:‘这是伯姆家借来的。’翁叱之曰‘:你这不行时的人,过手便酸。’”斗桥大笑。
汪伯玉以左司马致政,将归,谓其乡人中书潘纬曰:’天下有三不朽,太上立德,今已不能作圣;其次立功,又非林下事;其次立言,又懒做文字。此归,将就做些曲子陶情而已。”潘答曰:“这也是一不朽。”汪问之,答曰:“其次致曲。”汪司马大笑。
嘉兴一老布衣,平时自号清客,书门对一联曰:“心中无半点事;眼前有十二孙。”其邻人嘲之,续其下曰:“心中无半点事,两年不曾完粮;眼前有十二孙,一半未经出痘。”见者皆笑。北人与南人论橄榄与枣孰佳,北人曰:“枣味甜。”南人曰:“橄榄味虽辣,却有回甜。”北人曰:“等你回得甜来,我先甜了一会。”
有不识橄榄者,问人曰:“此何名?”人笑曰:“阿呆。”归托其妻曰:“我今食呆,味佳甚。”妻令觅呆,不得,乃呵示其妻曰:“犹有呆气在。”
余邑孝廉陈琮,性洒落。曾构别墅一所,地名二里冈,虽云附郭,然邑之北邙也,前后冢累累错置,不可枚数。或造君颦蹙曰:“目中每见此辈,定不乐。”孝廉笑曰:“不然。目中日日见此辈,乃使人不敢不乐。”
亘史云:“此可入《世说》,何云《谐史》乎?”
西安一广文,性介,善谑,罢官家贫,赖门徒举火,乃自谑词曰:“夜半三更睡不着,恼得我心焦躁;??蹬的响一声,尽力子骇一跳;原来把一股脊梁筋穷断了。”秦藩中贵闻之,转闻于王,王喜,召见,赐百金。
余同年进士沈伯含,善作雅语。余尝与伯含论曰:“李于鳞死,其子孙遂绝,所构白雪楼,没入官为祠堂。大抵于鳞称一代才,辄取忌造化如此。”伯含曰:“造化真是小儿。”余问云:“何?”伯含曰:“于鳞几许才,也惹他忌。”
黄杨树两年而长,逢闰而索,极难成材。余友罗汝鹏于斋头植此树,指谓客曰:“看此物连抱,便当锯造棺器待尽,敢久恋人间耶?”闻者皆笑。
大理署中有火房者,年少,貌颇秀,入夏而瘠。余友蒋钟岳问曰:“奚而瘠?”对曰:“小人不宜夏。”比入秋,其瘠犹前,钟岳嘲之曰:“尔复不宜秋耶?”
理学家文字,往往剿袭《语录》,铺叙成文,乃语人曰:“吾文如菽粟布帛。”杨升庵笑曰:“菽粟则诚菽粟,但恐陈陈相因,红腐不可食。”此足令藏拙者钳口。
宜兴县人时大彬,居恒巾服游士夫间。性巧,能制磁罐,极其精工,号曰时瓶。有与市者,一金一颗。郡县亦贵之,重其人。会当岁考,时之子亦与院试,然文尚未成,学院陈公笑曰:“时某入试,其父一贯之力也。”
语云:“贼是小人,智过君子。”余邑水府庙,有钟一口,巴陵人泊舟于河,欲盗此钟铸田器,乃协力移置地上,用土实其中,击碎担去。居民皆纚然无闻焉。
又一贼,白昼入人家,盗磬一口,持出门,主人偶自外归,贼问主人曰:“老爹,买磬否?”主人答曰:“我家有磬,不买。”贼径持去。至晚觅磬,乃知卖磬者,即偷磬者也。
又闻一人负釜而行,置地上,立而溺。适贼过其旁,乃取所置釜,顶于头上,亦立而溺。负釜者溺毕,觅釜不得。贼乃斥其人曰:“尔自不小心,譬如我顶釜在头上,正防窃者,尔置釜地上,欲不为人窃者,得乎?”
此三事,皆贼人临时出计,所谓智过君子者也。
熊敦朴号陆海,蜀人,辛未进士,选馆,改兵部,复左迁别驾,往辞江陵相公,相公曰:“公是我衙门内官,痛痒相关,此后仕途宜着意。”陆海曰:“老师恐未见痛。”江陵曰:“何以知之?”陆海曰:“王叔和《医诀》说得‘:有通则痛,痛则不通。’”江陵大笑。初,陆海入馆时,馆师令其背书,回顾壁上影子,口动须摇,哄然大笑,馆师曰:“何笑?”答曰:“比见壁间影子,如羊吃草状,不觉自笑。”馆师亦笑。
金陵平康有马妓曰马湘兰者,当少年时,甚有身价。一孝廉往造之,不肯出。迟回十余年,湘兰色少减,而前孝廉成进士,仕为南京御史,马妓适株连入院听审,御史见之曰:“尔如此面孔,往日乃负虚名。”湘兰曰:“惟其有往日之虚名,所以有今日之实祸。”御史曰:“观此妓,能作此语,果是名下无虚。”遂释之。
一士夫子孙繁衍,而其侪有苦无子者,乃骄语其人曰:“尔没力量,一个儿子养不出,看我多子孙。”其人答曰:“其子,尔力也;其孙,非尔力也。”闻者皆笑。
罗念庵中状元后,不觉常有喜色。其夫人问曰:“状元几年一个?”曰:“三年一个。”夫人曰:“若如此,也不靠你一个,何故喜久之?”念庵自语人曰:“某十年胸中,遣状元二字不脱。”此见念庵不欺人处。而国家科名,即豪杰不能不膻嗜,亦可见矣。
一中贵见侍讲学士讲毕出左掖,问曰:“今日讲何书?”学士答曰:“今日讲的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中贵曰:“这是孔圣人恶取笑。”
曹公欲赘丁仪,以目眇不果,后悔曰:“以仪才,令尽盲,当妻以女,何况只眇一目。”此谓爱而忘其丑。英雄且然,人情之偏,不足怪也。
余乡叶月潭,须髯初白。或告之曰:“尊须也有一二茎报信。”月潭遂于袖中取镊摘之,笑曰:“报信者一钱。”此语,盖里中寻人招子也,借用之甚当。
有顽客者,恋酒无休,与众客同席,饮酣,乃目众客曰:“凡路远者,只管先回。”众客去尽,只有主人陪饮。其人又云:“凡路远者先回。”主人曰:“只我在此耳。”其人曰:“公还要回房里去,我则就席上假卧耳。”
一个妇人,青衫红裙,口里哭着亲亲,问他哭着甚人,妇答曰:“他爷是我爷女婿,我爷是他爷丈人。”盖母哭子也。其文法亦巧矣。
潘安仁云:“子亲伊姑,我爷惟舅。”盖表弟兄也。此文法祖之。
有卖酒者,夜半或持钱来沽酒,叩门不开,曰:“但从门缝投进钱来。”沽者曰:“酒从何出?”酒保曰:“也从门缝递出。”沽者笑,酒保曰:“不取笑,我这酒儿薄薄的。”
一阃帅,寒天夜宴,炽炭烧烛,引满浮白,酒后耳热,叹曰:“今年天气不正,当寒而暖。”兵卒在旁跪禀曰:“较似小人们立处,天气觉正。”尝闻古诗云:“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信哉!
浒墅钞关,关尹于长吴两县,分不相临;然以其钦差也,两县见之,必庭参,关尹多不肯受。其后一生来治关,颇自尊,不少假,比及任满犹尔。吴令袁中郎笑曰:“蔡崇简拄了杖,挂了白须上戏场,人道他老员外。今回到戏房,取了须,还做老员外腔。”余大笑。
武陵一市井少年,善说谎。偶于市中遇一老者,老者说之曰:“人道你善谎,可向我说一个。”少年曰:“才闻众人放干了东湖,都去拿团鱼,小人也要去拿个,不得闲说。”老者信之,径往东湖,湖水渺然,乃知此言即谎。
少年在楼下,会楼上一贵人,呼曰:“人道尔善骗,骗我下来。”少年曰:“相公在楼上,断不敢骗;若上楼下,小人便有计骗将上去。”贵人果下,曰:“何得骗上。”少年曰:“本为骗下来,不烦再计。”
有广文者,姓吴,齿落耳缺,又不生须,一青衿作诗嘲之曰:“先生贵姓吴,无耻之耻无,然而无有尔,则亦无有乎。”
其诗流入县官之耳,县官一日同广文进见府主,班行,望见广文,不觉失笑,府主意不然,乃于后堂白所以失笑之故,因诵前诗,府主亦复大笑。
多闻疑,多见殆,君子于其所不知盖。对云:飞在天,见在田,确乎其不可拔潜。此聋者与缺唇者相嘲。
有轻薄士人,好弹射文字,读王羲之《兰亭记》,则曰:“天朗气清,春言秋景。”读王勃《滕阁记》,则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多了与共两字。”冥司闻之,遣鬼卒逮去,欲割其舌,力辩乃免。
比放归,行至冥司殿下,口中辄云:“如何阎君对联,这样不通‘:日月阎罗殿;风霜业镜台。’不信这阎罗殿有日月风霜耶?”
客造主人,见其畜有鸡,殊无飨客意,乃指鸡曰:“此禽有六德,君闻之否?”主人曰:“只闻鸡具四德,不闻六德?”客曰:“君若舍得,我亦吃得。这是二德,岂非六德?”沈青霞重忤严分宜,遇害。其子三人,皆逮系诏狱,遂毙其二。第三子讳襄者,号小霞,在狱中,工画梅,诸中贵求为画梅,时有赠遗,借以不死。久之,分宜败,朝议褒青霞忠,遂官小霞,除授临湘令。后人追论小霞狱中不死,只吃着梅。罗汝鹏笑曰:“好到好,只亏他牙齿不酸。”
余乡一老者,与一少年青衿,酒中戏谑。少年每嘲其人衰老,老者曰:“你毋见嘲,谚曰‘:黄梅不落青梅落,青梅不落用竿戳。’”青衿曰:“你道着酸子,谁敢动手戳他?”盖楚人目青衿为酸子也。
一郡从事,不谙文理,妄引律断狱。有僧令其徒磨面,徒乃持面与麸,走匿他所,僧执而讼之。从事断曰:“这僧该问徒罪。”僧曰:“罪不至此。”从事曰:“你不应背夫逃走。”闻者皆笑。
宋时有显者,既归田,语所知曰:“我们从林下看宦途,知得滋味如此耳;但不知死人住地下,比生时较好否?”所知曰:“一定好。”显者曰:“何以知之?”其人答曰:“但闻林下人思量出去,不闻地下人思想转来。”显者大笑。
武陵郑沅石馆余邑,前一土井,烹茶爨饭,皆汲之。沅石笑曰:“馆此一年,腹中泥,可作半堵墙矣。”
又桃源人好以有齿磁盆盛茶米,用木杵捣之,名曰擂茶,其杵长五尺,半岁而尽。沅石笑曰:“桃源人活六十岁,胸中擂茶杵,可构三间小房子。”
京师缙绅,喜饮易酒,为其冲淡故也。中原士夫量大者,喜饮明流,为其性酸也。余僚丈秦湛若,中原人,极有量,尝问人曰:“诸公喜饮易酒,有何佳处?”其人答曰:“易酒有三佳:饮时不醉,一佳;睡时不缠头,二佳;明日起来不病酲,三佳。”湛若曰:“如公言,若不醉不缠头不病酲,何不喝两盏汤儿?”其人大笑。
太仓王元美先生,有酒兴,无酒量,自制酒最冲淡,号凤州酒。丁见白官太仓,取凤州酒二坛,馈秦湛若,湛若开坛尝之,问使者曰:“只怕丁爷错送了,莫不是惠山泉?”
有进士形甚短,初登第时,同年笑曰:“年兄门下长班,每月可减工食五分。”进士曰:“与众同例,何得独减。”答曰:“过门巷时,免呼照上,亦损许多气力。”
有悍妻者,颇知书。其夫谋纳妾,乃曰:“于传有之,齐人有一妻一妾。”妻曰:“若尔,则我更纳一夫。”其夫曰:“传有之乎?”妻答曰:“河南程氏两夫。”夫大笑,无以难。
又一妻,悍而狡,夫每言及纳妾,辄曰:“尔家贫,安所得金买妾耶?若有金,唯命。”夫乃从人称贷得金,告其妻曰:“金在,请纳妾。”妻遂持其金纳袖中,拜曰:“我今情愿做小罢,这金便可买我。”夫无以难。
罗汝鹏多髯,年及强仕,白者过半。一日,赴吊丧家,司丧者偶见之,讶曰:“公年尚未,何髯白乃尔?”汝鹏曰:“这是吊丧的须髯。”坐客皆笑。会余祖昆岳公,九十一岁而卒,汝鹏来吊,乃慰家君曰:“奈何不请小儿医救疗,遂至此耶?”家君不觉破涕为笑。
余举进士,时报捷者索重赏,家君贫无以应,受困此辈,殊觉情懑,汝鹏慰之曰:“且耐烦,养坏了儿子,说不得。”闻者皆笑。
冯司成髯晚出而早白,人问曰:“公髯几年变白?”公捻髯良久,答曰:“未记与黑髯周旋。”庚子岁,余差云贵恤刑,有同年造余曰:“兄乃得此远差耶?”余曰:“但琉球日本不恤刑耳,假令亦有恤差,我乃为下得海矣,安能到云贵?”盖恤差属刑部为政,余时官大理,故云。有僧道医人同涉,中流遇风,舟楫危甚。舟人叩僧道曰:“两位老师,各祝神祈止风何如?”僧咒曰:“念彼观音力,风浪尺消息。”道士咒曰:“风伯雨师,各安方位,急急如律令。”医亦复咒曰:“荆芥,薄荷,金银花,苦楝子。”舟人曰:“此何为者?”答曰:“我这几般,都是止风药。”噫,庸医执疗病,往往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