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四友志


  孙膑得书,认以为真,不觉悲伤大哭。丁乙道:“承贤兄分付,劝贵人早早还乡,骨肉相聚。”孙膑道:“吾已仕于此,此事不可造次。”乃款待丁乙饮酒,付以回书。前面亦叙思乡之语,后云弟已仕魏,未可便归俟。稍有建立,然后徐为首丘之计。送丁乙黄金一锭为路费,丁乙得了回书,当下辞去。谁知来人丁乙,乃自庞涓手下心腹徐甲也。庞涓套问孙膑,来人姓名,遂伪作孙平、孙卓手书,教徐甲假称客商丁乙,投见孙子。孙子兄弟自少分别,连笔迹都不分明,遂认以为真了。
  庞涓诓得孙膑回书,遂仿其笔迹,改后数句云:“弟今虽卦仕魏国,但故土难忘。心殊悬切,不日当图归计,以尽手足之欢。傥或齐王不弃,微长自当尽力报效。”于是入朝私见魏王,请屏去左右,将伪书呈上言:“孙膑有背魏向齐之心,近日私通齐使,取有回书。臣遣人邀截,于郊外搜得在此。”惠王看书毕,乃言道:“孙膑心悬故土,岂以寡人未能重用,不尽其才那?”涓奏道:“膑祖孙武子为吴王大将,后来仍旧归齐。父母之邦,谁能忘情。大王虽重用膑,膑心已恋齐,必不能为魏尽力。且膑才不下于臣,若齐用为将,必然与魏争雄。此大王异日之患也。不如杀之。”惠王道:“孙膑应召而来,今罪状未明,遽然杀之。恐天下议寡人之轻士也。”涓又奏道:“大王之言甚善。臣当劝谕孙膑,傥肯留魏国,大王重加官爵。若其不然,大王发到微臣处议罪,微臣自有区处。”
  庞涓辞了惠王,往见孙子。因问道:“闻兄已得千金家报,有之乎?”那孙膑是忠直之人,全不疑虑忌讳,遂应道:“果然。”因备述书中要他还乡之意。庞涓道:“弟兄久别,思归人之至情。兄长何不于魏王前,暂给一二月之假,归省坟墓,然后再来。”孙膑道:“恐主公见疑,不允所请。”庞涓道:“兄试请之,弟当从旁力赞。”孙膑道:“全仗贤弟玉成。”
  是夜庞涓又入见惠王,奏道:“臣奉大王之命,往谕孙膑。膑意必不愿留,且有怨望之语。若目下有表章请假,主公便发其私通齐使之罪。”惠王点头。
  次日,孙膑果然进上一通表章,乞假月余还齐省墓。惠王见表大怒,批表尾云:“孙膑私通齐使,今又告归,显有背魏之心,有负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爵,发军师府问罪。”
  军政司奉旨,将孙膑拿到军师府,来见庞涓。涓一见,佯惊道:“兄长何为至此?”军政司宣惠王之命,庞涓领旨。讫问膑道:“吾兄受此奇冤,愚弟当于王前力保。”言罢,命舆人驾车,来见惠王。奏道:“孙膑虽有私通齐使之罪,然罪不至死。以臣愚见,不若刚而黥之,使为废人,终身不能退归故土。既全其命,又无后患,岂不两全。微臣不敢自专,特来请旨定夺。”惠王道:“卿处分最善。”
  庞涓辞回本府,向孙膑道:“魏王十分恼怒,欲加兄极刑。愚弟再三保奏,恭喜得全性命。但须刚足黥面,此乃魏国法度。非愚弟不尽力也。”孙膑叹道:“吾师云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今得保全首领,此乃贤弟之力,不敢忘报。”庞涓遂唤过刀斧手,将孙膑绑住,剔去双膝盖骨。孙膑大叫一声,昏绝到地,半晌方醒。又用针刺面,成私通外国四字,以墨涂之。
  庞涓假意啼哭,以刀疮药敷膑之两膝,用帛缠裹。使人抬至书馆,好言抚慰,好食将息。约过了月余,孙膑疮口已合,只是膝盖既去,两腿无力,不能行动,只好盘足而坐。髯翁有诗云:
  
  易名膑字祸先知,何待庞涓用计时。
  堪笑孙君太忠直,尚因全命感恩私。

  那孙膑已成废人,终日受庞涓三餐供养,甚不过意,思欲图报其德。一日庞涓步进书馆,闲论间,乃祈求孙膑传示鬼谷子注解《孙武兵书》。膑慨然应允。涓随给以木简,要他缮写。膑写未及十分之一,有苍头名唤诚儿,庞涓使他伏事孙膑。诚儿见孙子无辜受在,反有怜悯之意。忽庞涓召诚儿至前问:“孙膑缮写,日得几何?”诚儿道:“孙将军为两足不便,长眠短起,每日只写得二三策。”庞涓怒道:“如此迟慢,何日写完!汝可与吾上紧催促。”诚儿退问涓近侍道:“军师央孙君缮写,何必如此催追?”近侍答道:“汝有所不知,军师与孙君,外虽相恤,内实相忌。所以全其性命,单为欲得兵书耳。缮写一完,便当绝其饮食。汝切不可泄漏。”
  诚儿闻知此信,密告于孙子。孙子大惊,原来庞涓如此无义,岂可传以兵法?又想道若不缮写,他必然发怒,吾命旦夕休矣!左思右想,欲求自脱之计。忽然想着鬼谷先生临行时付吾锦囊一个,嘱道到至急时方可开看,今其时矣。遂将锦囊启视,乃黄绢一幅,中间写着“诈风魔”三字。膑领会道:“原来如此。”
  当日晚餐方设,孙膑正欲举筋,忽然昏愦作呕吐之状,良久发怒,张目大叫道:“汝何以毒药害吾?”将瓶瓯悉拉于地,取写过木简向火焚烧;扑身到地,口中含糊骂署不绝。诚儿不知是诈,慌忙奔告庞涓。涓次日亲自来看,膑痰涎蒲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庞涓问道:“兄长为何而笑,为何而哭?”孙膑道:“吾笑者笑魏王欲害吾命。吾有十万天兵相助,能奈吾何?吾哭者哭魏邦没有孙膑,无人作大将也。”说罢复睁目视涓,磕头不已。口中叫鬼谷先生,乞救吾孙膑一命。庞涓道:“吾是庞某,休得错认。”那孙膑牵住了庞涓之袍,不肯放手,乱叫先生救命。庞涓命左右扯脱,私问诚儿道:“孙子病症几时发的?”诚儿道:“是夜来发的。”涓上车而去,心中疑惑不已。恐其佯狂诈变,欲试其真伪。命左右拖入猪圈中,粪秽狼籍,膑披发覆面,到身而卧。再使人送酒食与之,诈云:“吾小人哀怜先生被别,聊表敬意。元帅不知也。”
  孙子早晓得是庞涓之计,故为怒目狰狞,骂道:“汝又来毒我么?”将酒食倾番地下。使者乃拾猪屎及泥块以进,膑取而啖之。于是还报庞涓,涓道:“此真中狂疾不足为虑矣。”
  自此纵放孙膑,任其出入。这孙膑有时朝出晚归,仍卧猪圈之内,有时或出而不返,混宿市井之间。或谈笑自若,或悲号不已。市人认得是孙客卿,怜其病废,多以饮食遗之。孙膑或食,或不食;狂言诞语不绝于口,无有知其为假风魔者。
  庞涓又分付地方,每日侵晨具报孙膑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髯翁有诗叹云:
  
  纷纷七国斗干戈,俊杰秉时归网罗。
  堪恨奸臣怀嫉忌,致令良友诈风魔。

  时墨翟云游至齐国,客寓于田忌之家。其弟子禽滑从魏而至,墨翟问:“孙膑在魏得意何如?”禽滑细将孙子被别之事,述告于墨翟。翟叹道:“吾本欲荐他,岂料反害之矣!”乃将孙膑之才,及庞涓妒忌之事,转述于田忌。田忌遂奏于威王道:“国有贤臣而令见辱于异国,大不可也。”威王道:“寡人发兵,以迎孙子,何如?”田忌道:“庞涓不容膑仕于本国,肯容仕于齐国乎?欲迎孙子须是如此恁般,密载以归,可保万全。”
  威王用其谋。即令客卿淳于髠假以进茶为名,至魏欲取孙子。淳于髠领旨,押了茶车,捧了国书,竟至魏国。禽滑装做随行从者到魏都,见了魏惠王,致齐侯之命,惠王大喜。送淳于髠于馆驿。
  禽滑见孙膑发狂不与交言,至半夜私往候之,孙膑背靠井栏而坐,见了禽滑,张目不语。虽前日曾会过认得,但不知其心与来意,故也。滑垂泪道:“孙卿困至此乎,认得禽滑否?吾师言孙卿之冤于齐王,齐王甚相倾慕。淳于公此来非为贡茶,实欲载孙卿入齐。为君报刖足之仇耳。”孙膑泪流如雨,良久,言道:“某已分死于沟渠,不期今日有此机会。但庞涓疑虑太甚,恐不便挈带如何?”禽滑道:“吾已定下计策,孙卿不须过虑。俟有行期,即当相迎。约定在此处相会,万勿移动。”
  次日,魏王款待淳于髠,知其善辩之士,厚赠金帛。髠辞了魏王欲行,庞涓置酒长亭饯行。禽滑先于是夜,将温车藏了孙膑。却将孙膑衣服与厮养王义穿着,披头散发,以泥土涂面,妆作孙膑模样。地方已经具报,庞涓以此不疑。
  淳于髠既出长亭,与庞涓欢饮而别。先使禽滑驱速行,亲自押后。过了数日,王义亦脱身而来。地方但见肮脏衣服,撒做一地,已不见孙膑矣。即时报知庞涓,涓疑其投井而死。使人打捞尸首,不得,连连挨访,并无影响。反恐魏王见责,戒左右不言。只将孙膑溺死申报,亦不疑其投齐也。
  再说淳子髠载孙膑离了魏境,方与沐浴。既入临淄,田忌亲迎于十里之外。言于威王,使乘蒲车入朝。威王叩以兵法,不知孙膑说甚,且于下文分解。


澹游子评

  孙膑待先生,无所底裹遮饰,真如父母一般。但看答庞涓云,“先生之命不敢违”这句便是。其于惠王处则云,“村野匹夫,过蒙聘礼,不胜惭愧”等语,虽是谦言。总属朴茂处来,同一初见,庞涓便只是夸诞。
  庞涓欲杀孙膑,甚为极易,盖孙膑乃毫无底裹,且感惠庞涓举荐之恩,正思报答耳。他那里还省着要害彼哉?孙膑所以不即见杀者,幸有兵秘,早为庞涓告也。鬼谷所以即索原本,不肯留于孙膑者,早为膑今日解厄故耶。
  孙、庞二人,奉令布阵,一闲一忙,文情如画。膑堪然若守山门之弥勒,涓流荡似处马厩之猕猴。私下探取阵法,疾忙走报惠王,遮掩一时,后人可恨。
  庞涓设计欲害孙膑,人皆以为巧。吾以为孙子太弛,更有惠王之偏听。故至此耳。如今之世,勤人多富而狡吝,懒人多贫而无滞,小人多俭曲有党相,援君子多懒,直无备人危。
  孙膑既刖,废尚不疑,及庞涓所为,反感日食图报,天幸有此诚儿泄谋。不然缮写一完,不死何俟!纵有锦囊,未必便思展看。然则诚儿,乃孙膑莫大恩人,堪与鬼谷先生并驰。膑后日为仙,魏国灭亡,不知曾有报德否?
  先生虽有诈风魔锦囊指示题目,但此篇大文字实为难做。以忠直人在狡猾小人面前诈作,使其必信为实。此在九死中讨其一活,啖取狗矢土块如常,与越勾践庾黔娄等,同谓异事。
  假使孙膑虽以佯狂,谁信庞涓?苟延性命于时日耳,又兼地方,每日具报所在。若无墨翟师弟热心闻齐,岂能轻离魏地!一成之锦囊,二成之诚儿,三成之墨翟师弟,斯脱此火坑,益见解厄之难。
  威王敏捷之人,听邹忌罢声色,沉洏封即墨烹阿大夫。今欲以兵取孙膑于异国,不顾彼此矣,田忌属赳赳武夫,能设谋计取,正是人不可轻测度处。


卷之二上 庞涓错遁八门阵 孙膑巧书六字诀

  话说孙膑脱了魏国佯狂之辱,来至齐国,朝见毕威王,叩以兵法。膑指画有条,王即欲拜授官爵。孙膑相辞道:“臣未有寸功,不敢受爵。庞涓若闻臣用于齐,又起妒嫉之端。不若姑息其事,俟有用臣之处,然后效力何如?”威王从之,乃使权居田忌之家,忌尊为上客。
  膑思欲偕禽滑往谢墨翟,他师弟二人已不别而行了,膑叹息不已。再使人寻访孙平、孙卓信息,杳然无闻。方知庞涓之詯。
  齐威王暇时,常与宗族、诸公子驰射赌胜为乐。田忌马力不及,屡次失金。一日田忌引孙膑同至射圃,观射。膑见马力不甚相远,而田忌三棚皆负。乃私请告忌道:“君明日复射,臣当令君必胜。”田忌道:“先生果能使某必胜,某当请于王,以千金决赌。”孙膑道:“君但请之。”田忌请于威王道:“臣之驰射屡负矣,来日愿倾家财一决输赢。每棚以千金为采。”威王笑而从之。
  是日,诸公子皆盛饰车马,齐至场圃,百姓聚观者数千人。田忌问于孙子道:“先生必胜之术安在?千金一棚不可戏也。”孙膑道:“齐之良马聚于王厩,而君欲以次第角胜难矣。然臣能以术得之。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别,臣以君之下驷当彼上驷而取,君之上驷与彼中驷角取,君之中驷与彼下驷角取,君虽一败必有二胜。”田忌赞道:“妙哉!”乃以金鞍锦(革荐),饰其下等之马,伪为上驷。先与威王赌第一棚,马足相去甚远,田忌复失千金。威王大笑,田忌道:“尚有二棚,臣若全输,笑臣未晚。”及二棚、三棚,田忌之马果皆胜,多得采物千金。田忌奏道:“今日之胜,非臣马之力,乃孙子所教也。”因述其故。威王叹道:“即此小事,已见孙先生之智矣。”由是益加敬重,赏赐无算,不在话下。
  再说魏惠王既刖孙膑,责成庞涓恢复中山之事。庞涓奏道:“中山远于魏,而近于赵,与其远争不如近割。臣请为君直捣邯郸,以报巾山之恨。”惠王许之。庞涓遂出车五百乘,伐赵围邯郸。邯郸守臣牛选连战俱败。上表赵成侯,成侯使人以中山赂齐求救。齐威王已知孙子之能,拜为大将。孙膑辞谢道:“臣乃刑余之人,而使主兵,显齐国别无人才,为敌者所笑。请以田忌为将。”威王乃用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常居辎车之中,阴为画策,不显其名。田忌欲引兵去救邯郸,膑止之道:“赵将非庞涓之敌,比我至邯郸,其城已下矣。不如驻兵于中道,扬言欲伐襄陵县,庞涓必还。还而击之,无不胜也。”
  田忌遂用其谋。时邯郸候救不至,牛选以城降涓。涓遣人报捷于魏王。一面正欲进兵,忽闻齐遣田忌乘虚来袭襄陵。庞涓惊道:“襄陵有失,安邑震动。我当还救根本。”乃班师离桂陵二十里,便遇齐兵。原来孙膑早已打听魏兵到来,预作准备。先使牙将袁达,引三千人截路搦战。庞涓族子庞葱前队先到,迎住厮杀。约战二十余合,袁达诈败而走。庞葱恐有计策,不敢追赶。却来禀知庞涓。涓叱道:“谅偏将尚不能擒取,安能擒田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