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恨是谗言造祸基,无端父子起差池。
  东都族灭杨玄感,少泄东宫无限悲。
  积毁成山,三人成虎。到开皇三年十月,一旦隋主御殿,将东宫官唐令则一干拿送大理,着杨约勘问。自古没的做不得有。杨素等妆点出太子许多悖逆言语,都是些无稽之谈,没有指实,不可锻炼成狱。却又是宇文述豫先造下的秘计,着段达恐吓姬威道:“东宫悖逆,皇上已知道了。你作速出首,不唯免罪,还有大富贵。” 这姬威便做了一个首人,出了一张首状,说:“太子叫师姥卜吉凶,道至尊忌在十八年,此期促矣。”这也不知有无,却将来认作悖逆的事实。又说:“东宫养马一千匹,扭做了谋反的兵器。” 大凡失爱于父,内有母亲弟兄救解,外有大臣谏诤。太子没了这两件,如何能挽回?
  十月间隋主御武德殿,自己着了戎服,殿前排列兵仗,召太子父子跪在殿庭,宣诏废太子,并他男女都为庶人。太子只得在殿下再拜道:“臣当伏尸都市,为将来戒鉴,幸蒙哀怜,得全性命。” 说了痛哭,还舞蹈而去。其子长宁王俨,上疏求宿卫。隋主也有怜悯之意,却又为杨素阻住。东宫各官唐令则、邹文腾等数十人,俱各处斩。还有一个五原公元□,直谏隋主信谗,也为杨素诬入逆党斩首。一个文林郎杨孝政上书道:“ 太子为小人所误,只宜训诲,不当废黜。”隋主大怒,鞭挞其胸。所以举朝俱怜太子以小过被废,诸臣以小失被刑,都不敢形之言语。杨素方自快他的功名可以长久。
  富贵荣华瞬息空,妄贪身后宠无穷。
  几腔热血平芜里,却与酿成定策功。
  只有一个不怕事的李渊,上疏道:“ 太子失德,既经废黜。但不可任天下之重,或可为一国之君。且其子姓均属天潢,乞加轸恤。”隋主虽不见听,特旨给五品食料,养故太子于内史省。
  到了十一月,竟立晋王为太子,以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这日天下地震,覆灭之征早已见了。
  商受何如微子贤,立妻之子误承乾。
  比干当日言如听,殷祚应过六百年。
  晋王既立,请东宫官属,不得称臣。又请移故太子囚于东宫,庶得监视以免不测。太子勇不甘,常常扒在树上叫喊,要得隋主召问,伸己冤情。又被杨素道是疯颠,隋主置之不理。还有一个太子之弟蜀王秀,因见晋王与杨素诬陷太子,心中不平,扬言要与他伸理。仁寿三年十二月,又被他两人设计,埋两个木偶人在华山,身上写杨坚、杨谅名字,反缚钉心。诬奏道:“是蜀王做造压胜。” 也将来废了。以此臣僚不愤,走出一个大理卿梁毗,抗表劾杨素道:“太子与蜀王被废之日,扬眉奋肘,利国家有事。” 又被他诬奏囚禁,直至庭鞠释放。一个贝州长史裴肃上书道:“二庶人得罪已久,宁无革心?愿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容封小国,观其所为,若能迁善,渐更增益。” 可可两个人都是李渊亲故。太子大恼,忙召左卫率宇文述、左庶子张衡计议,道:“这明是李渊那厮,知我为斩张丽华恨他,他所以怕我日后为君,故行挠我。只看他的奏疏与裴肃巧巧相同,必须除却此贼,我的东宫安稳,你们的富贵可保。” 宇文述道:“ 太子若早说要处李渊,可也把他嵌入两个庶人党中,少他不得一个族灭,如今圣上久知他忠直,一时恐动摇他不得。” 张衡道:“这却何难!主上素性猜嫌,尝梦洪水淹没都城,心中不悦。前日郕公李浑之子洪儿,圣上疑他名应图谶,叫他自行杀害。今日下官学北齐祖珽杀斛律光故事,布散谣言,浑、渊都从水,未免不动疑,恐难免破家杀身之害。” 太子点头称妙。
  谋奸阴似蜮,暗里欲飞沙。
  世乱忠贞厄,无端履祸芽。
  张衡出来暗布流言,起初是乡村乱说,后来街市喧传。先止是小儿胡言,渐至大人传播。都道:“ 桃李子,有天下。”又道是:“ 杨氏灭,李氏兴。” 街坊上不知是哪里起的。巡捕官禁约不住,渐渐的传入禁中。晋王故意启奏道:“里巷妖言不祥,乞行禁止。” 隋主听了,甚是不悦。连李渊也担了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隋主已是先有疑在心了,只思量那李浑身上。其时便有那逢迎陷人的小人中郎将裴仁基,上前道:“李浑因姓应图谶,图谋不轨。” 圣旨发将下来勘问,自有一班附和的人。可怜把郕公李浑,强做了谋逆,一门三十二口,尽付市曹。
  诚民修德可祈天,信谶淫刑总枉然。
  晋酖牛金秦御虏,山河谁解暗中迁。
  李渊却因此略放了心。那张衡用计更狠,又贿赂一个隋主听信的方士安伽陀道:“李氏当为天子。” 劝隋主尽杀天下姓李的。亏得尚书右丞高颎奏道:“这谣言有无关系的,有有关系的。有真的,有假的。无关系的,‘ 天将雨,商羊起舞’是了。有关系的,‘ 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是了。真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后来楚霸王果亡了秦,是了。有假的:‘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举。’ 祖%伪造害了斛律光,遂至亡齐,是了。更有信谣言的秦始皇,亡秦者胡’,不知却是胡亥。晋宣帝‘ 牛易马’,却是小吏牛与’’王妃私通生晋元帝。天道隐微,难以意测。且要挽回天意,还在修德,不在用刑,反致人心动摇。圣上有疑,将一应姓李的,不得在朝,不得管兵用事便了。” 此时蒲山公子李密位为千牛,隋主道瞻视非常,心也疑他。他却与杨素厚,杨素要保全李密,遂赞高颎之言,暗令李密辞了官。其时在朝姓李的多有乞归田的,乞解兵柄的。李渊也趁这个势,乞归太原养病。圣旨准行,还令他为太原府通守节制西京。这高颎一疏,单救了李渊,也只是个王者不死。
  猛虎方逃押,饥鹰得解绦。
  惊心辞凤阙,匿迹向林皐。
  此时是仁寿三年七月了。太子闻得李渊解任,对宇文述道:“张麻子这计极妙。只是枉害了李浑,反替这厮料保全身家回去。”宇文述道:“太子若饶得过这厮罢了;若放他不下,下官一计,要杀李渊,便杀李渊,要杀他全家,便是他全家。”太子笑道:“早有此计,却不消费这许多心,又枉害了人。”宇文述道:“这计只是如今可行。”因附太子耳边说了几句。太子拊掌道:“妙计!事成将他女口囊橐,尽以赐卿。只是他也是员战将,未易剪除。” 宇文述道:“ 以下官之计,定不辱命。纵使不能尽结果他,也叫他吃此一吓,再不思量出来做官了。” 两人定下计策,要害李渊,不知性命如何?
  正谏易媒祸,奸谋喜杀人。
  网罗张西地,何处脱惊鳞。
  总评:
  疑心最是害事。不疑,邪言便无所乘。太子勇、李浑,岂止一时臣子之冤!
  第 三 回 齐州城豪杰奋身 楂树岗唐公遇盗
  诗曰:
  知己无人奈若何,斗牛空见气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
  匣底□锋悲自扃,水中清影倩谁磨。
  华阴赤土难相值,祗伴高人客舍歌。
  这首诗名为《宝剑篇》,单说贤才埋没,拂拭无人,总为天下无道,豪杰难容。便是有才如李渊,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泽英雄,谁人鉴赏?也只得混迹尘埃,待时而动了。况且上天既要兴唐灭隋,自藏下一干亡杨广的杀手,辅李渊的功臣。不惟在沙场上一刀一枪,开他的基业,还在无心遇合处救他的阽危。
  这英雄是谁?姓秦名琼字叔宝,乃祖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父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宁氏生他时,秦旭道:“如今齐国南逼陈朝,西连周国,兵争不已。要使我祖孙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个乳名,叫做太平郎。
  却说太平郎方才三岁时,齐主差秦彝领兵把守齐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护驾在晋阳。不意齐主任用非人,政残民畔。周主出兵伐齐,齐兵大破。齐主逃向齐州,留安德高延宗把守晋阳。相持许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战死节。
  苦战阵云昏,轻生报国恩。
  吞胡空有恨,厉鬼誓犹存。
  及至齐主到齐州,惧周兵日逼,着丞相高阿那肱协同秦彝坚守,自己驾幸青州。不数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开门投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单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劳,且宜坚拒以挫敌锋。丞相国之大臣,岂可辄生二志。”那肱道:“将军好不见机,周兵之来,势如破竹,并州、邺下,多少坚城不能持久,况此一壁。我受国厚恩,尚且从权,将军何必悻悻?” 秦彝道:“ 秦彝父子,誓死国家。”分付部下把守城门,自己入见夫人道:“主上差高丞相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势必败矣。我誓以死守,图见先人于地下。秦氏一脉,托于你。” 说未完,外边报道:“ 高丞相已开关放周兵了。” 秦彝忙提浑铁枪赶出来,只见周兵似河决一般涌来。秦领军虽有数百精锐,如何当抵得住?杀得血透重袍,疮痍遍体,部下十不存一。秦领军大叫一声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复杀数人,自刎而死。
  重关百二片时隤,血战将军志不灰。
  城郭可倾心愈动,化云飞上白云堆。
  此时宁夫人收拾了些家资,逃出官衙,乱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惊散,领了这太平郎正没摆划,转到一条僻静小巷。家家俱是关着,听得一家有小儿哭声,知道有人在内,只得扣门。却是一个妇人,和一个两三岁小孩子在内。说起是个寡妇,姓程,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别无他人,就借他家权住。乱定了,将出些随身金宝腾换,在程家对近一条小巷道,觅下一所宅子,两家通家往来。此时齐国沦亡,齐国死节之臣,谁来旌表?也只得混在齐民之中。且喜两家生的孩子,却是一对顽皮。到十二三岁时,便会打断街闹断巷生事。到后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斑鸠店旧居。宁夫人自与叔宝住在历城。
  这秦琼长大,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最懒读书,只好轮枪弄棍,厮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抱不平,与人出力,便死不顾。宁夫人常常泣对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枪拽棒,你原是将种,我不禁你;但不可 做 轻 生 负 气 的 事,好 奉 养 老 身,接 续 秦 家 血脉。”故此秦琼在街坊生事,闻母亲叫唤,便丢了回家。人见他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拟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更喜虽丧乱之余,家中尚有资蓄,得以散财结客,济弱扶危。初时交结附近的豪侠,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王伯当,还有一个开鞭杖行贾润甫。时常遇着,不拈枪弄棒,便讲些兵法。还有过往好汉,遇着,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个。大凡人没些本领,一味把这两个铜钱结识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尊重他。虽有些本领,却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压伏人,人又笑他是鲁夫,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琼若论他本领,使得枪射得箭,还有一庄独脚武艺:他祖传有两条流金熟铜简,称来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来,初时两条怪蟒翻波,后来一片雪花坠地,是数一数二的。若论他交结,莫说他怜悯着失路英雄,交结是一时豪杰,只他母亲宁夫人,他娘子张氏,也都有截发留宾,剉荐喂马的气概。故此江北地方,说一个秦琼的武艺,也都咬指头;说一个秦琼的做人,心花都开。
  才奇海宇惊,谊重世人倾。
  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兄。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道:“ 近来齐鲁地面凶荒,贼盗生发,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几个了得的人,在本郡缉捕。小弟说及哥哥,道哥哥武艺绝人,英雄盖世,情愿让哥哥做都头,小弟作副。刺史欣然,着小弟请哥哥出去。”秦琼道:“兄弟,一身不属官为贵。我累代将家,若得志为国家提一枝兵马斩将骞旗,开疆展土,博一个荣封父母,荫子封妻。若不得志,有这几亩薄田,几树梨枣,尽可以供养老母,抚育妻儿,这几间破屋中间,村酒雏鸡,尽可与知己谈笑。一段雄心没按捺处,不会吟诗作赋,鼓瑟弹琴,拈一回枪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头向这些赃官府下听他指挥?拿得贼,是他的功;起来赃,是他的钱。还又咱们费尽心力,拿着几个强盗,他得了钱放了去,还道咱们诬盗。若要咱和同水密,扳害良民,满他饭碗,咱心上也过不去。做他甚么?咱不去!” 樊虎道:“ 哥!官从小大来,功从细积起。当初韩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会拈这枝笔,去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过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门荫,只有这一刀一枪事业,可以做些营生,还是去做的是。”
  惭无彩笔夜生花,恃有横戈可起家。
  璞隐荆山人莫识,利锥须自出囊纱。
  说话间,只见秦琼母亲走将出来,与樊虎道了万福道:“我儿!你的志气极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理。你终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了期。一进公门,身子便有些牵系,不敢胡为。倘然捕盗立得些功,做得些事出来也好。我听得你家公公也是东宫卫士出身,你也不可胶执了。” 秦琼是个孝顺人,听了母亲一席话,也不敢言语。
  次日两个一同去见刺史,这刺史姓刘名芳声,见了秦琼:
  轩轩云霞气色,凛凛霜雪威稜。熊腰虎背势嶙嶒,燕颔虎头雄俊。 声动三春雷震,髯飘五柳风生。双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关圣。
  刘刺史道:“你是秦琼么?你这职事,也要论功序补。如今樊虎情愿让你,想你也是个了得的人。我就将你两个都补了都头,你须是用心干办。” 两个谢了出来,樊虎道:“ 哥!齐州地面,贼盗都是响马,全要在脚力可以追赶,这须要得匹好马才好。”秦琼道:“咱明日和你贾润甫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