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陈国屯守将士,雪片告急。施文庆与沈客卿,遏住不奏。及至仆射袁宪陈奏:要于京口、采石两处添兵把守,江总又行阻挠。这陈主也不能决断,道:“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摧败。彼何为者耶?” 孔范连忙献诌说:“长江天堑,天限南北,虏马怎能飞渡,总是边将要作功劳,妄言: ‘ 臣每患官卑,虏兵若来,臣定作太尉公矣。’”施文庆道:“ 天寒,虏马冻死,如何能来!” 孔范又道:“可惜冻死了我家马。” 陈主大笑,叫袁宪众臣,无可用力。这便是陈国御敌的议论了。饮酒奏乐,依然如故。
  北来烽火照长江,血战将军气未降。
  赢得深宫明月夜,银筝檀板度新腔。
  直到日暮方觉。不期这日贺若弼领兵,已自广陵悄悄渡江。韩擒虎又带精兵五百,自横江直犯采石。守将徐子建一面奏报,一面要率兵迎敌。元旦各兵都醉,没个拈得枪棒的。子建只得弃了兵士,单舸赶至石头。又值陈主已醉,自早候至晚,才得引见。面道:“明日会议出兵。” 次日鬼混了一日,到初四日分遣萧摩诃、鲁广达等,出兵拒战。内中萧摩诃要乘贺若弼初至钟山,击其未备。任忠要精兵一万,金翅三百艘,截其后路。都是奇策,都不肯听。到了初八日,督各将鏖战,其时止得一个鲁广达竭力死斗,也杀贺若弼部下三百余人。孔范兵一交就走;萧摩诃被擒。任忠逃回,陈主也不责他,与他金两柜,叫他募人出战。谁知他到石子岗,撞了擒虎,便率兵投降,反引他进城。这时城中士庶乱窜,莫不逃生。陈主还呆呆在殿上等诸将报捷。及至听得北兵进城,跳下御座便走。袁宪一把扯住,道:“ 陛下尊重,衣冠御殿,料他不敢加害。”陈主道:“兵马杀来,不是耍处。” 挣脱飞走,赶入后宫,寻了张贵妃、孔贵嫔,道:“ 北兵已来,我们须向一处躲,不可相失。” 左手绾了贵妃,右手绾了贵嫔,走将出来。行到景阳井边,听得军声鼎沸,道:“罢罢!去不得了,同一处死罢!” 一齐跳入井。喜是冬尽春初,井中水涸,不大沾湿。后主道:“纵使躲得过,也怎生出得去?”
  凯歌换却后庭花,箫鼓翻成羯鼓挝。
  王气六朝今日歇,却怜竟作井中蛙。
  三人躲了许久,只听得人声喧闹,却是隋兵搜劫珠宝宫女。止见正宫沈后端处宫中,太子深闭阁而坐,单不见陈主。众军四下搜寻。有宫人道:“曾见跑到井边,莫不投水死了?”众兵闻得,都来井中探望。井中深黑,微见有人。忙下挠钩去搭。陈主躲过,钩搭不着。众军无计,遂将大石投井中,试看深浅,好下井找寻。陈主见飞下石子,大喊起来道:“不要打我!快把绳子抛下,扯了我起来。” 众兵急取长绳,抛勾数十丈。又等了半日,听得陈主道:“ 你等用力扯我,有金宝赏你,切不可扯不牢跌坏我。” 初时两人扯,扯不动。又加两人,也扯不动。这些人道:“ 毕竟他是个皇帝,所以骨头重。”一个道:“毕竟是个蠢物。”及至发声喊,扯得起来,却是三个人束做一堆,故这等沉重。众人一齐笑将起来,簇拥了去见韩擒虎。陈主到也官样,相见一揖。晚来贺若弼自北掖门入城,呼后主相见。后主见他威风凛凛,不觉汗流股战。贺若弼看了,笑道:“不必恐惧,不失作一归命侯。”着他领了宫眷,暂住德教殿,外边分兵围守。
  这时晋王率兵在后,先着高颎、李渊抚安百姓,禁止焚掠,驰入健康。两人正在省中出示,晓谕黎庶,禁约士卒,拘拿陈国乱政众臣,只见晋王向来矫情镇物,不近酒色,此时他离远京师,且又闻得张丽华妖艳,着高颎之子记室高德弘,驰到建康,来取张丽华。高颎道:“晋王身为元帅,伐暴救民,岂可先以女色为事!” 不肯发遣。高德弘道:“ 大人!晋王兵权在手,取一女子,抗不肯与,恐至触怒。” 李渊便道:“ 高大人!张、孔狐媚迷君,窃权乱政,陈国覆灭,本于二人。岂容留此祸水,再秽隋氏。不如杀却,以绝晋王邪念。” 高颎点头道:“ 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斩妲已,今日岂可容留丽华。” 便分付并孔贵嫔取来斩于清溪。高德弘苦苦争阻不听。
  秋水丰神冰玉肤,等闲一笑国成芜。
  却怜血染清溪草,不及夷光泛五湖。
  张、孔二美人既斩,弄得个高德弘索兴而回。回至行营参谒,那晋王笑容可掬,道:“丽华到了么?” 高德弘恐怕晋王见怪,把这事都推在李渊身上,道:“ 下官承命去取,父亲不敢怠慢,着备香车细辇,还选美貌嫔御十人,陪送军前。”晋王笑道: “ 非着记室往取,高长史也未必如此知趣。”高德弘道:“只是可耐李渊,他言祸水不可容留,连孔贵嫔都斩了。”晋王听了失惊道:“你父亲怎不作主?” 德弘道:“臣与父亲再三阻挡,必不肯听,还责下官父子做美人局愚弄大王。”晋王大怒道:“可恶这厮!他是酒色之徒,一定看上这两个美人,怪我去取他,故此捻酸杀害。” 却又叹息道:“这也是我一时性急,再停两日,到了建康,只说取陈叔宝一干家属起解,那时留下,谁人阻挡;就李渊来劝谏,只是不 从 也 没 奈 我 何,这 便 是 我 失 筹,害 了 两 个 丽人。”临后恨恨的道:“我虽不杀丽华,丽华由我而死。毕竟杀此贼子,与二姬报仇。” 当下一场懊恼散了,早已种下祸根。
  头悬小白惩亡陈,谁解匡君是忤君。
  羡是鸱夷东海畔,智全越国又全身。
  晋王因此一恼,到勉强做个好人。一到建康,拿过施文庆,道他受委不忠,曲为谄佞;沈客卿重敛逢君;阳慧朗、徐哲暨慧景侮法害民;都将来斩在石关下,以息三吴民怨。使元帅府记室裴矩,收图籍,封府库,一无所取,以博贤声。又道:“贺若弼先期决战,有违军令;李渊怠惰,不修职事,上疏纠劾,请拘拿问。” 隋主知平陈若弼首功,俱免罪。还先召回若弼,赐绢万段。其时各处未定州郡,分遣各总管督兵征服,川、蜀、荆、楚,三吴、百粤,凡得州三十、郡一百、县四百。三月晋王留王韶镇守建康,自督大军与陈主,与他宗室嫔御文武百司,发建康。
  四月至长安。获俘太庙,拜晋王为太尉,赐辂车衮冕之服玄圭白璧。杨素封越公,封他子玄感为开府仪同三司。贺若弼、韩擒虎并进上柱国。若弼封宋公。擒虎因放纵士卒,淫污陈宫,不与爵邑。高颎加上柱国,进爵齐公。李渊升卫尉少卿,因是晋王恼他,不与叙功,反劾他,故此他封赏极薄。李渊也不介意。喜是晋王复奉旨出镇扬州,不得频加谗谮。但是晋王威权日盛,名望日增,奇谋秘计之士,多入幕府,他图谋非望之心越急了。
  四皓招来羽翼成,雄心岂有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宁论燃箕一体生。
  总评:
  杀一丽华,能禁世无丽华乎?也只是迂谋。但忠臣计国,不可不如此。
  第 二 回 隋主信谗废太子 张衡造谶危李渊
  诗曰:
  人谓骨肉亲,我谓谗间神。
  嫌疑乍开衅,宵小争狺狺。
  戈矛生笑底,欢爱成怨嗔。
  能令忠孝者,衔愤不得伸。
  申生既冤死,重耳亦蒙尘。
  大明偶亏蚀,觌面犹重闉。
  敢为君父祝,人言莫浪徇。
  虚衷察物理,永永完天伦。
  常言:“ 木有蠹,虫生之。” 父母一分爱憎,兄弟便十分倾轧。隋自独孤皇后有不喜太子勇的念头,被晋王窥见,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宠妾,他便故意只与萧妃相爱,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肠,暂时打叠;知他喜的是俭朴,他便故意饰为节俭模样,把平日一段奢华的意气,暂时收拾。不觉把独孤皇后爱太子心都移在他身上了。这些宦官宫妾,见皇后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太子宫中有好事,不与他传闻。有一不好,便为他张扬起来。晋王宫中,有些歹处,都与他掩饰。略有好处,一分增作十分,与他传播。况且又当不得晋王与萧妃把皇后宫中亲信的,异常款待,就是平常皇后宫人内竖来往,尽皆赏赐,谁不与他在皇后前称赞。此时晋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陈时,结识下一个安相总管宇文述,叫做小陈平。他在扬州,便荐他做寿州刺史,得以时相往来。一日,与他商议夺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后欢心,不患没有内主了。但下官看来,还少三件事:一件,皇后虽云恶太子,爱大王,却也恶之不深,爱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须做一苦肉计,动皇后之怜,激皇后之怒,以坚其心,这在大王。还有一件,外边得一位亲信大臣,言语足以取信圣上,平日进些谗言,当机力为撺掇,这便是中外夹攻,万无一失了。但只是废斥东宫,须有大罪,这须得买他一个亲信,使他首发,无事认作有,小事认作大,做了一个狠证见,太子要展辩不得,这番太子不怕不废。以次来,大王不怕不立,况有皇后作主。这两件下官做得来,只是要费金珠宝玩数万金,下官不惜破家,还恐不敷。”晋王道:“这我自备,只要足下为我,计在必成,他时富贵同享。”
  其年恰值朝觐,两个一路而来,分头作事。
  巧计欲移云蔽日,深谋拟令腊回春。
  一边晋王自朝见隋主及皇后,朝中宰执,下至僚属,皆有赠遗。宫中宦官姬侍,皆有赏赐。在朝各官,只有李渊道:“虽为旧属,但人臣不敢私交。” 不肯收晋王礼物。这边宇文述参谒大臣,拜望知己之后,来见大理少卿杨约。这杨约,是越公杨素之弟。素位为尚书左仆射,威倾人主,只是地尊位绝,且自平陈已后,陈宫佳丽,半入后房,颇耽声色,不大接见人,故人有干求,都向杨约关节。他门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许久,方得相见。送了百余金厚礼,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与杨约,是平日忘形旧交,因此却来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进客座,只见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辉煌夺目。杨约不住睛观看。宇文述道:“这都是晋王见惠,兄善赏鉴,幸一指示。” 杨约道:“小弟家下金珠颇多,此类甚少,尝从家兄宅中见来,觉兄所有更 胜。” 见 侧 首 排 有 白 玉 棋 枰,碧 玉 棋 子,杨 约 道:“久不与兄交手矣!兄在此与何人手谈?”宇文述道:“是随行小妾。”杨约道:“是扬州娶来的了?扬州女子,多长技艺。”宇文述道:“棋枰在此,与兄一局如何?”便以几上商鼎为彩。宇文述故意连输了几局,把珍玩输去强半。及酒至席上,陈设又都是三代古器,间着金杯玉爵。杨约道:“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扬州来的,我北边无此精工。” 宇文述道:“兄若赏他,便以相送。” 便叫“ 另具一桌盒与杨爷畅饮,这些玩器酒器,都送到杨爷宅中。” 手下早已收拾送去了。杨约还再三谦让道:“ 这断不敢收,这是见财起意了,岂可无功食禄。。”宇文述道:“杨兄,小弟向为总管武官,所得不勾馈送上司;及转寿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这是晋王有求于兄,托弟转送。” 杨约道:“ 若是兄之赐,已不敢当,若是晋王的,如何可受?” 宇文述道:“ 这些须小物,何足希罕。小弟还送一场永远 大 富 贵 与 贤 昆玉。”杨约道:“比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贵;若说家兄,他富贵已极,何劳人送?” 宇文述笑道:“ 兄家富贵,可云盛不可云永。兄知东宫以所欲不行,切齿于令兄乎?他一旦得志,至亲自有云定兴等,宫僚自有唐令则等,能专有令兄乎?况权召嫉、势召谮,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晋王素溺爱于中宫,主上又有废立之心,兄昆季能赞成之,则援立之功,晋王当铭于骨髓。这才算永远悠久的富贵。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为何如?”杨约点头道:“兄言良是;只是废立大事,容与家兄图之。”两人痛饮,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宫有骊姬。
  势看具集菀,鹤禁顺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听得东宫有个幸臣姬威,与宇文述友人段达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宝,托段达贿赂姬威,伺太子动静。又授段达密计道:“临期如此如此。” 且许他日后富贵。段达应允,为他留心。及至晋王将要回任扬州,又依了宇文述计较,去辞皇后,伏地流涕道:“ 臣性愚下,不知何罪,失爱东宫,恒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谗生投杼,酖遇杯酌,是用忧惶,不知终得侍娘娘否?” 言罢呜咽失声。皇后果然大怒。安慰一番,叫他“ 非密诏不可进京,不得轻过东宫。停数月我自有主意。” 晋王含泪而出。宇文述这三计早已成了。
  柳迎征骑邗沟近,日掩惊尘帝里遥。
  大鸟已看成六翮,一飞直欲薄云霄。
  一废一兴,自有天数。这杨约得了晋王贿赂,要为他转移杨素,每值相见,故作愁态。一日杨素问他因甚怏怏?杨约道:“前日兄长外转,东宫卫率苏孝慈,似乎过执。闻太子道:‘会须杀此老贼,’ 老贼非兄而谁?愁兄白首履此危机。”杨素笑道:“太子亦无如我何。”杨约道:“这却不然。太子乃将来人主,将来家族所系,岂可不深虑。” 杨素道:“据你意,还是谢位避他,改心顺他?” 杨约道:“ 避位失势,纵顺他也不能释怨,只有废得他,更立一人,不惟免患,还有大功。”杨素抚掌道:“不料你有这智谋,出我意外。”杨约道:“这还在速,若还迟疑,一旦太子用事,祸无日矣!”杨素道:“我知道,还须皇后为内主。”
  杨素知隋主最惧内,最听妇人言的。每每乘内宴时,称扬晋王贤孝,挑拨独孤皇后。妇人心肠褊窄浅露,便把晋王好、太子歹,一齐搬将出来。杨素又加上些冷言热语。独孤知他是外庭最信任的,便托他赞成废立,暗地将金宝送来嘱他。杨素初时还望皇后助他,这时皇后反要他相帮,知事必成,于是不时在隋主前道太子些过失。日前宦官宫妾在隋主前搬斗是非,隋主还在疑信间;这番是杨素的言语,越发信了。弄得他父子之间百般猜忌。况且隋主素性多疑,遂在玄武门到至德门,添设内官,伺察东宫动静。明日将东宫宿卫的精勇,不时调出,还有时不解衣卧,以防不测。一个太子没甚区处,不在深宫广厦锦衾象床中安身,却造卑陋的房屋,布衣草褥,求免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