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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秘史
读毕祝文,太祖亲奠了三杯酒。司礼官焚着庭燎。按照仪注行毕礼,早已红日上升,天色大明了。太祖传旨校阅军马。
马上天子,不同承平令主,他的举动龙骧虎跃,委实不可捉摸,说一声:“校阅军马!”
御鞭一指,踢壳踢壳,那匹黄标御骑早向校场跑来,吓得马步各将屁滚尿流,急忙回营预备。霎时尽角声动,各营将士严装趋集,排开队伍,骑兵步卒逐队开演。
正是:
日暖柳营春试马,柳拂旌旗露未干。
校阅完毕,差不多天已将晚,太祖见所部兵士,都如生龙活虎,心下大悦,传旨休息三日,祭旗出发,随驾南征;一面令内阁大学士范文程,辅助太子皇太极,留守本国,谕毕回宫。
一过三日,太祖统率步骑二万,离了国门,浩浩荡荡,直向中原进发。太子率同留守各官,送出京城三十里方回。师行数日,所经都是平原旷野。霜剑悬寒月,旌旗卷晓云,了无事实可记。这日探马报说:“离明边抚顺城池,只三十里了。”
太祖叫扎住营帐,问众贝勒道:“哪一个前去攻城?”
十五贝勒多铎道:“孩儿不才,情愿率领本部人马,攻取抚顺城池以博父皇一粲。”
太祖还未回答,十四贝勒多尔衮摇手道:“不可!不可!”
太祖问他何意。多尔衮道:“孩儿先有句话,要问父皇,父皇情愿常在满洲地方做主子,还是情愿到中原地方来做大皇帝?”
太祖笑道:“这孩子不是傻了吗,中原皇帝,是万邦共主,天朝圣皇,何等光辉!何等荣耀!哪有不愿做之理?只怕咱们力量薄弱,办不到手是了。咱们在满洲地方,虽一般称著皇帝,终是自己哄骗自己,合了中国一句俗话,山中无虎,狗为王。细想去总没甚趣味。你有法子说出来,我总无有不依从。”
多尔衮道:“父皇想罢,咱们国势虽强,中原人眼里,却依旧把咱们当做夷狄,称做鞑子。中原人存了这个意见,如何再能够在他这地方做主子。”
太祖跺脚道:“这起南蛮子真可恶,我定把他们杀得寸草不留,才出这口恶气。”
多尔衮道:“父皇安着这个心,要做中原皇帝,恐怕就有点儿为难了。”
太祖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多尔衮道:“中原人不肯服我们,就为我们喜欢杀人,杀得他们都怕了。要做中原皇帝,总先要叫中原人不怕我们,亲近我们。要他们不怕,要他们亲近,总先要行点子假仁义,兵法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就是这个道理。”
太祖拍手道:“着,着,你这个主意,好得很,好得很,就照你这主意办。但是假仁假义,从何处下手呢?
”多尔衮道:“眼前景况,自然就应从抚顺人手。这抚顺的守将李永芳,是明朝一个游击,现在咱们先给他一封信,叫他投降;如果不听,再行攻城,岂不是仁至义尽了吗。”
太祖应允,就叫随营文臣,写了一封信,其辞道:满洲国大皇帝谕明抚顺游击知悉:尔明朝发兵疆外,卫助叶赫,我乃提师而来。汝抚顺所一游击耳,纵战亦必不胜。今谕汝降者,汝降则我兵即日深入,汝不降是汝误我深入之期也。
汝素多才智,识时务人也。我国广揽人才,即稍堪驱策者,犹将举而用之,纳为婚媾。况如汝者,有不更加优宠,与我一等大臣并列耶?汝不战而降,俾汝职守如故。汝若战,则我之失岂能识汝?必众失交集而死。既无力制胜,死何益哉!且汝出城降,则我兵不入城,汝之士卒,汝之百姓,皆得安全;若我入城,则男妇老弱,必致惊溃,亦大不利于汝矣。勿谓朕虚声恐吓而不信也,汝思区区一城,我不能下?何用兴师为哉!失此弗图,悔已无及。其城中大小官吏兵民等,献城来降者,保其父母妻子,以及亲族,俱无离散,岂不甚善?降不降汝熟计之,毋不忍一时之忿,违朕言,致偾事失机也。天命二年,四月谕。
太祖瞧过不错,加上封套,派人送进城去。李永芳是个没胆量汉子,一见书信,吓得没了主意。聚集阖城文武,商议了一夜,议出一条救急妙策,却就是“谨遵台命”四个字。太祖得了抚顺,休兵三日。每天享受肥猪大羊的供养,差不多把穷城池的精髓吸枯了,方才拔营出发。望着广宁锦州,长驱前进。
也是满洲国运当兴,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太祖拿定主意,并不派兵据守,得着一地,攻破一城,掳掠了个饱,就丢掉了,风驰雨骤,又往别处去了。大明朝廷接着边疆失陷警信,慌忙遣将派兵,等到救兵行到,满洲人影儿都没有了,东奔西走,糜饷劳师,苦得要不的。清太祖却安安稳稳,得了许多子女玉帛,每次出师,总是满载而归。多尔衮常常进谏,太祖笑道:“你孩子家懂得什么?咱们兵少,中原地大,要一处处都守起来,兵分势弱,咱们就要吃不住了。眼前且跟他扰几年,扰得他筋疲力尽,他们国里头必定会起内乱,到那时节瞧机会再想法子,岂不甚好?”
多尔衮也自叹服。这年从四月里起兵,直到十月孟冬;方才收队回国。
话休絮繁。清太祖自这回得了滋味之后,每年不是命将,就是亲征,有回巴大胜,也有回巴不胜,胜了就掳掠一饱,不胜就摇尾求和,却总是胜的时候多,不胜时候少。而大明天下,已被他扰得民穷财尽了。这一年秋高马肥,清太祖检阅马步各军,又将大举。谁料天不从人,太祖忽然得着一病,医药罔效,竟然呜呼哀哉,伸腿去了。太子皇太极即了帝位,是为太宗文皇帝。于是颁发哀诏,令大小三军尽行挂孝。欲知新皇登极后,有何举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邓裤子命丧辽阳 袁抚台书斥满帝
话说新皇登极后,颁发红诏,大封群臣,尊生母纳喇氏为皇太后,封吉特妃为皇后,立王子福临为皇太子,封皇弟多尔衮为和硕睿忠亲王,多铎为和硕豫通亲王。其余宗室勋戚,有封郡王的,有封辅国公镇国公的,有封贝勒贝子的,种种封号,不及细述。
当下清太宗朝罢回宫,吉特皇后早打扮得花枝相似,笑着迎道:“我算着这时候早该回宫了。”
含芳蕴玉忙取过红毯子铺上。吉特后才待行礼,太宗一把拉住道:“我在殿上,被他们闹得够了,好容易退回宫,碰着你又要来闹了。”
吉特后道:“不相干,这是规矩呢。”
太宗道:“闹得乏了,咱们一块儿坐坐罢。”
勾住吉特后粉颈,乘便歪在炕上,才喝了半盏参汤,消愁报说:“六宫各妃嫔,要进来朝贺叩安,候爷旨意。”
太宗道:“你传我的旨意,说爷为遭着老爷丧事,伤心过分,身子病了,不能受贺,免了罢。”
消愁答应一声,就出去传旨了。
吉特后坐在太宗怀里,仰着头不住地打量。太宗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还不认识么,只管相瞧?”
吉特后笑道:“如今爷是皇帝了,我瞧皇帝呢。”
太宗道:“皇帝太子,有甚分别,人原是这个人,不过名目上两样是了。”
吉特后笑道:“这话不对么,我瞧爷脸儿上发出红光,宛似佛萨菩似的,怎么说还同前儿一样。”
太宗听了欢喜。吉特后道:“今儿是爷登基大好日子,我已关照内厨房,整备下一席精致莱儿,给爷庆贺,不知爷肯赏我这个脸么?”
太宗笑道:“好,好,只有一句话交代你,大家取乐,不可拘泥才有趣,要闹那仪注儿,我可就不敢领教了。”
吉特后笑着应允。一时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吉特后与太宗并肩儿坐着,浅斟低酌,逸兴遄飞。含芳、蕴玉、补恨、消愁,四个宫娥,分侍左右,轮流着添酒递菜。
吃到半酣,吉特后见太宗欢喜,乘便回道:“王皋这奴才,跟了我这许多年,总算不曾误过事。现在爷逢着登位大喜,可否加恩升他个一二级,也让别的侍卫瞧了样,做事勤慎点子。”
太宗道:“我记不清这些人,他原是几等待卫?”
吉特后道:“是三等。”
太宗半晌没语,忽然道:“这王皋可不是同福临差不多面貌的,是你那年打猎收留的不是?”
吉特后见问。粉脸上顷刻泛起两朵红云来,低着头似应非应地说了一声:“是。
”太宗道:“记得还有个姓邓的,不是同他一块儿来的吗?”
吉特后又低低应了一声:“是。”
太宗道:“那也不值什么,既是你赏识的,谅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就拔升他做头等待卫是了。”
当夜无话。次日一早,王皋就进来叩头谢恩,太宗着实勉励了几句话。从此,王皋便做了头等侍卫了,水涨船高,那身分便比从前大了好些。这些侍卫,知道他是吉特后所宠遇,事情都让他几分。独有邓裤子生性倔强,偏偏的不服气。这日,邓裤子又不知在哪里喝醉了酒,乘着酒势,站在宫门口骂人。
偏有个不识势的侍卫劝他道:“老邓我劝你安静点子的,好别叫王侍卫听得了,连我都担着不是。”
邓裤子眼睛一楞,道:“你们怕王皋,我偏不怕王皋。老实说王皋这小子,没有邓太爷帮助,怎会到这里来?他仗了什么功劳,就做到头等待卫?
那种鬼鬼祟祟勾当,想瞒谁呢?咱们好便好,不好就嚷出来,索性大家没有饭吃。难道他真个好拿出太上王行势来压迫我不成。”
刚骂的起劲,恰值太宗回宫,众侍卫都替他捏着一把汗。
谁料太宗宽宏大度,竟如没有听见一般。太监们气不过,奏请重办。太宗笑道:“这是醉汉,跟他计较什么,熬他几天,打发他起身就完了。”
却说邓裤子一宿醒来,昨日之事,早已全都忘却。忽见内监来传说皇后召见,邓裤子跟着太监,进了三五重宫门,直到寝宫门外。太监叫他站着,揭门帘先进去回过,然后招手儿叫他入内。邓裤子才跨进门,先闻着一股幽甜香味,便觉筋酥骨软,浑身不得劲儿起来,心里忖道:“可惜我没那福气,不然,早与王皋一样,也是头等侍卫了。”
想着时,早已进了寝宫,但觉满屋中陈设五光十色,耀得人头目晕眩。南窗下是炕,炕上红地织锦龙纹条毡,靠东立着一个黄缎靠背,与一个引枕,都绣着五彩鸣凤朝阳,铺着绣金团龙大坐褥,旁边一金痰盂。
那吉特后家常穿着红缎洒花小袄,蜜色龙缎长袍,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杆宝石嘴赤金头湘竹长旱烟袋,吸着烟出神。消愁、补恨、含芳、蕴玉四个宫娥,屏息静气地分侍左右,见邓裤子进来,也不敢回。候了半日,吉特后偶尔想着要什么,回过头来,却瞧见了邓裤子。邓裤子慌忙趋步向前,请了个双安。只见吉特后道:“邓裤子,你来了这里几年了?”
邓裤子道:“五七年了。”
吉特后笑问:“想家不想家?”
邓裤子道:“蒙娘娘天恩,赏奴才在这里做官,只是中原是奴才出身地方,每年听着雁鹅叫,心里总想回去,只是不敢回。”
吉特后笑道:“我知道你想家呢,亏得叫你进来问问,不然,不白屈留你一辈子么?”
回向含芳道:“把橱里那注银子取来。”
含芳应着,一时取到,是六只宝银,估计约有三百多两。吉特后道:“皇爷嫌你嘴不好,侍卫差使,早晚就要开掉,还要重重办你。我念你是我这边的人,你受处分,连我也没有面子,暗暗替你缓了下来。现在给你这几锭银子,权充盘费,你快快收拾收拾,回家去罢。皇爷跟前,自有我替你设法搪塞。”
邓裤子万分感激,接了银子,叩谢出宫。回到寓里,把行李收拾成一担,悄悄投中原大道而去。
只道跳出三教外,不在五行中,从此自由自在,快活逍遥。
哪里晓得行不上十里路,才到松林左近,鸾铃响处,林子里早跑出五六匹高头大马来,马上骑的都是梢长大汉,手里都拿着兵器,腰里都悬着弓箭,截住去路。为首的大喝道:“邓裤子,留下脑儿再回去。”
声音很熟,仔细看时,原来就是皇后宫中的侍卫古特班。邓裤子还当他们跟自己玩耍来的,随道:“古特班,你截住我,敢是要替我饯行么?”
古特班两眼一翻道:“谁跟你饯行,奉皇后娘娘懿旨,特来取你脑袋儿。”
邓裤子道:“我犯了什么罪,要杀我?”
古特班道:“还用问么,你犯的罪,你自己知道。”
邓裤子道:“我此番回国,也是皇后当面允准的,你要不信,我跟你一块儿去见娘娘。”
古特班道:“娘娘吩咐,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说着,眉现杀气,眼露凶光,把朴刀只一挺,飞风般削将来。四五人一齐出手相助,邓裤子一边躲避,一边拔刀还敌。战了三五个回合,究竟双拳不敌四手,一个失错,肩窝上着了一刀,鲜血直涌,跌倒在地。
古特班抢进一步,只一刀便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回向同伴道:“你们把这行李担挑了。”
同伴们一面收拾担子,一面笑道:“打发邓裤子起身,竟打发他阎伯伯家去了,我们以后要算计人,就说打发邓裤子起身是了。”
看官,这一句话,自从被这几位仁兄发明之后,直到如今,竟成了奉天一带地方的土语。
当下古特班回转京城,赶忙进宫复命。才到二道宫门,只见丹墀下站着十来个蓝顶箭衣的内监,知道太宗在里头,古特班不敢惊动,正想找别的朋友闲话去,却见王皋抱着皇太子,喜冲冲进来。古特班迎着问了好,随道:“哥,我拜托你一桩事情,停回子见着娘娘,替我回一声,说那桩事情,我已经办妥,请娘娘放心是了。”
王皋道:“你瞧我忙得什么似的,小爷又要我抱。现在袁抚台又差了个李喇嘛来,下什么书。他们都贪懒,又要我上去回,你就自己回一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