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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十三朝演义
寒食过了,春来迟暮。看看四月天气,在长白山下,兀自桃李争妍,杏花醉眼,花事正盛呢。布库里山前后村坊上,一班居民久蛰思动。春风入户,轻衫不冷,各个要到山边水涯去游玩游玩。这时骆驼嘴上,一股瀑布,便挟冰雪直泄而下,自夏而秋,奔腾澎湃,没日没夜的奔流着。在山下的居民,便是睡在枕上,也听得一片水声。这水声听在别人耳朵里,却没有什么难受,独有听在佛库伦耳朵里,便觉得柔肠寸断,情泪为珠。因此村中红男绿女,人人出外去游玩,独有佛库伦闷坐在家里,不轻出房门一步。她想起了在骆驼峰顶上,和乌拉特的一番恩爱,早已迟迟迷迷的魂灵儿飞上山顶去了。她母亲认做她是害病,急得四处求神拜佛,独有恩库伦暗暗的留神,早有几分瞧科。
这一天,干木儿因三女儿害病,便去请了一个跳神的来院子里做法事,合家男女和邻舍,都挤在一块看热闹。恩库伦趁这空儿,溜进房去,见她妹妹独自一人盘腿坐在炕上发怔。便上去搂住她脖子,悄悄的说道:“小鬼头在外面干的好事!打量你姊姊看不出来吗?”佛库伦吃她顶头一句罩住了,答不出话来,只是两眼怔怔的向她大姊脸上瞧着。恩库伦看了,越发瞧透了七八分,便说道:“你且慢和我分辩,听你姊姊细细说来,你说给老虎拖去咬伤了腰,后来虽说把伤养好了,怎么现在腰眼上没有一点伤疤?又说接着害伤寒病,我们关外人,凡是害伤寒病的,一二十天不得便好,便是好了,那脸上的气色一时也不能复原。况且据你说,跟着他们住在帐篷里,搬来搬去,这游牧的生涯,何等辛苦,你又是受伤大病之后,如何没有一点病容?如何没有一点风尘气色,你才回家的时候,我细细看你,不但没有一点憔悴气色,反觉得你的面庞儿比从前圆润了些。你告诉我在外面受苦,我看你说话的时候,不但没有愁容,反却有喜色,这是你故意嘴里说得苦恼,肚子里自然有你快活的事体。再说到你跟着那班猎户,东里走到西里,你和一班陌生男人住在一处,万万保不住你的身子的。你想我们关外地方的男子,谁不是见了娘儿们和饿鬼一般似的?何况妹妹又在落难的时候,他们又是一班粗蛮猎户,妹妹又长得这样一副标致的面庞儿,又跟着他们住在帐篷许多日子,妹妹你有什么本领保得住你的身子呢?那时妹妹倘然保不住身子,回家来不知要怎样的苦恼伤心,如今妹妹回来,却一点没有悲苦的样子,这猎户一节,便是妹妹扯的谎。可是做姊姊的有一句放肆话,妹妹不要生气,我如今看定妹妹决不是女孩儿,且肚子里已有孩儿了!”佛库伦听到这里,不由她粉脸涨得通红,“啊”的叫了一声,却接不下话去。恩库伦不由她分说,便接下去说道:“妹妹这几天病了,爹妈为了妹妹的病,急得六神无主。其实妹妹那里是病,简直是小孽障在肚子里作怪!妹妹不用抵赖,妹妹虽不肯告诉我,妹妹那种懒洋洋的神气,早已告诉我了。妹妹不是常常呕吐吗?不是嚷着腰酸吗?不是爱吃那酸味儿吗”这样样都是小孩作怪的凭据。爹妈只因一心可怜你,被你一时瞒住了。我做姊姊的,你怎么瞒得呢?再者,你自己拿镜子照照看,你的眉心儿也散了,还和我混称什么小姑娘呢?好妹妹,你还是和我老实说罢,你在外面怎么闹的?”这一席话,说得迅雷不及掩耳。
佛库伦这几天正因离开他那心上人儿很不自在,又因肚子里种下祸根,抱着一肚的羞愧悲愁,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听了她姊姊一番又尖刻又亲热的话,不由得她心头一挤,眉头一锁,小嘴一噘,卖起瓢儿来了。一扭头,倒在她姊姊怀里,抽抽咽咽哭得柔肠婉转,云鬓蓬松。恩库伦上去搂着她,劝着她。佛库伦这才把自己委屈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恩库伦听了,怔怔的半晌。说道:“这才是饥荒呢!你想俺爹爹也算是布尔胡里村上的一位村长。这村坊上的人,又多么看重妹妹!去年窝家集牛录的儿子,打发人来说媒,俺爹爹也不肯给。如今给他知道他宝贝的女儿,给俺村里的仇人糟踏,叫他老人家这一副老脸搁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风声传出去,不但是俺爹爹村长的位置站不住,便是妹妹也要给合村的人瞧不起。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俺村里人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的。”
恩库伦说到这里,佛库伦从炕上跳下地来,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嘴里不住的说:“姊姊救我!”恩库伦一面把佛库伦扶起,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泪。正无法可想的时候,忽见正库伦一脚踏进房来,见三妹子哭得和带雨梨花似的,忙上前来问时,佛库伦暗暗对她大姊递眼色,叫她莫说出来。恩库伦说:“俺们自己姊妹,不用瞒得。况且二妹子原比俺聪明,告诉她也有一个商量处。”接着把佛库伦如何与乌拉特结识,如何肚里受了孕,从头到尾说个明白。正库伦听了,吓了一大跳,尽是睁着眼,目不转睛的怔怔的向佛库伦脸上看着。佛库伦吃她看得不好意思。忽见正库伦一拍手说道:“有了!”恩库伦忙拉着她,连连追问:“二妹子有了什么好计策呢?”
正库伦坐上炕来,三妹妹脸贴脸,听她悄悄的说道:“俺们不是常常听人说道,高句丽的始祖朱蒙,是柳花姑娘生的吗?她姊妹三人,大姊姊柳花姑娘,二姊姊苇花姑娘,三妹妹黄花姑娘。那柳花姑娘,也是女孩儿,有一天她独自一人站在后院里,天上掉下颗星来,钻进柳花姑娘嘴里,便养下这个朱蒙。高句丽人说是天上降下来的星主,便大家奉他做了国王。如今三妹妹也可以找一样东西吞下肚去,推说是这东西落在肚子里变成孩儿。过几天养下孩儿来倘是男孩儿,村坊上也许奉他做村长呢!”
恩库伦听了这一番话,顿时恍然大悟。佛库伦还不十分相信,说道:“怕使不得吧?”恩库伦说道:“怎么使不得?你不听得爷爷也曾和俺们说起,中国古时候商朝的皇帝,他母亲简狄,和妃子三个人在池塘里洗澡,天上飞过一只黑雀儿,掉下一个蛋来,简狄吞在肚子里,便养下商朝契皇帝来。如今俺们候天气暖和的时候,也到布尔胡里湖里洗澡去,那个湖边上不是长的红果树吗?三妹子吞下一个红果去……”三人正说得出神,外面跳神也跳完了,走进一群人来,都是邻舍的姊妹们,围住了炕,拉着佛库伦的手问长问短。佛库伦这时肚子里有了主意,那脸上的气色也滋润了,精神也旺了。
大家说:到底菩萨保佑,跳神的法术高,所以三姑娘好得这样快?干木儿老夫妻两个看了。也放心了许多。
匹练孤悬,银瓶倒泻。布尔胡里湖上,这时又换了一番景色,一泓绿水,翠嶂顾影,沿山万花齐放,好似披了一件绣衣。一股瀑布,直泻入湖心,水花四溅,岩石参差。两旁树木蓊茂,临风摇曳;两行花草直到山脚。那山脚下的石块,被水冲得圆润洁滑,湖底澄清,游鱼可数。布尔胡里村里的女娘儿们,因为这地方幽静,常常背着人到湖里来洗澡,两岸森林,原是天然的屏障。这一天恩库伦姊妹三人,偷偷的到这瀑布下面来洗澡,三人露着洁白的身体,在水面上游泳自在。一群一群蜂儿蝶儿,也在她们云鬓边飞来飞去。
佛库伦在水里戏耍多时,觉得四肢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便游近岸边,拣一块光洁的山石坐下。猛回头,见那骆嘴峰上,青山依旧,人面全非,不觉迎着脖子,怔怔的痴想。正出神的时候,忽听得一阵鹊儿咶噪的声音,从北飞向南去,飞过佛库伦头顶时,半空中落下一颗红果来,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佛库伦的怀里。佛库伦拾在手里看时,见它鲜红得可爱,忽听恩库伦在一旁说道:“三妹子,快把这红果吞下肚去,这是天赏给你的呢。”佛库伦听了,心下会意,便一张嘴,把这红果子吞下肚去了。接着正库伦和恩库伦也爬上岸来,揩干了身上的水,各个穿上衣服,走回家去。她们三人在路上把话商量妥了。一走进屋;恩库伦把鹊儿衔着红果落在三妹妹的嘴里,三妹妹吃下肚去,觉得肚子里酸痛,一派鬼话,哄过了他爹妈。
过了一个多月,佛库伦肚子果然慢慢的大起来。她母亲看了诧异,再三盘问。佛库伦死咬定说是吃红果起的病。她母亲急了,找了村里有名的大夫来瞧病,也看不出她什么病症来。又和丈夫干木儿商量,干木儿说:“我也看三姑娘的肚子有些蹊跷,俺们不如去请萨满来问问罢。”这句话一说出,吓得佛库伦心头小鹿儿乱撞。原来他们长白山一带的人民,都十分信仰萨满。萨满是住在佛堂里的女人,传说这女人法力无边,人民倘有疑惑不决的事去求萨满,萨满便能把菩萨请来,告诉你吉凶祸福。如今佛库伦听她爹爹说要请萨满,深恐萨满把她的私情统统说出来,心中如何不急?当下她也不敢拦阻,一转背求她二姊,把大姊姊唤了来。姊妹三人在屋子里唧唧哝哝的商量了半天,恩库伦想出一条主意来,说道:“索兴弄鬼弄到底,如此如此……”那时三妹子生下孩儿来,管叫合村的人,人人敬重,个个羡慕。说着,佛库伦从衣包底拿出一粒龙眼似大的束珠来,交给她大姊。恩库伦怀里藏了束珠,悄悄的踅到后街去找萨满说话。
隔了一天,干木儿果然把萨满请来。只见四个庙祝抬着一张神桌。那神桌四脚向天,萨满便盘腿儿坐在桌底板上。四个庙祝各抱着一条桌腿,把她送到干木儿的院子里去。这时干木儿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听说干木儿家里请萨满,便一齐赶来看热闹。
看那萨满时,原来是一个干瘪的老婆婆,手里捏着一枝长旱烟杆儿。恩库伦见了,忙抢上前来扶进屋子去。这时屋子里烧着香烛,供着三牲,屋子中间挂着一幅黑布,从屋梁上直垂下地来。萨满上去向地下蹲了一蹲,行过礼儿。干木儿带领他妻子儿女也向神坛行了礼。萨满抽了一筒烟,踅到黑布后面去。这时满屋子人静悄悄的,恩库伦捏着一把冷汗,佛库伦心头乱跳,脸色急得雪也似白。停了半晌,只听得布帘里面重滞的嗓音说道:“菩萨叫布尔胡村长干木儿听话。”那干木儿听了,忙上去趴在当地。他儿子诺因阿拉也跟着跪下。听那萨满接着说道:“你女儿佛库伦,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鹊含胎,寄在你女儿肚子里。生下来这孩子,将来是了不得的人物,你们须好好看待他,他是天上的贵神,不能姓你们的姓,如今我预先赏他一个姓名。将来这孩子生下地来,不论他是男是女,总给他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那萨满说到这里,便再也不做声了。干木儿知道萨满的话说完了,忙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那萨满也从布帘里转了出来,大家送她出门。这一回把个诺因阿拉,快活得在院子里乱嚷乱跳,说:“俺爹爹做了村长,俺妹妹索兴生出天神来了!”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一霎时传遍了全村。那班村民,从这一天起,不断的送礼物:有送鸡鹅的;有送枣栗的;也有送一腔羊一头猪的,也有几户人家合送一头牛的,干木儿的仓库里都堆满了。
佛库伦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她母亲每天杀鸡宰猪的调理她。到了第九个月上,果然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来。眉眼又清秀,哭声又洪亮,合家人欢喜得和得了宝贝似的。远近村坊上,都来看看这个小英雄。佛库伦想起乌拉特那种英雄气概,又看看怀中的乳儿,便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伤感。一年容易又春风,这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出生已是一周岁了,干木儿拣了一个好日子祭堂子谢天。前三天,便在院子里下一对石桩,桩上树一枝旗杆,旗杆上装着一个圆斗,斗里装满了猪牛羊肉,高升在杆顶上,算是祭天的意思。过了三天,便是正日,一早起来,便有许多村民进来道喜,院子里一字儿排列着三头牛,三头猪,三头羊,还有鸡鸭鹅鸽许多小牲口。中央神坛上,供着释迦牟尼、观世音、关公三位神道。烧上大炉的香,神坛四面又烧着蜡油堆儿,那火光烟气,直冲到半天。布尔胡里村上的家长,都盘腿儿坐神坛两旁,两面围墙脚下,都挤满了人头,个个伸长了脖子,候那跳神的。停了一会,四个跳神的女人连串儿走进院子来。看她们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头上插着花朵,脸上擦着脂粉,小蛮腰儿、粉底鞋儿,腰带上又挂着一串铃儿,一扭一捏的走着。走一步,那铃儿叮叮响着。她们一手握着一柄銮刀,一手擎着一根桦木棍儿,杆上也挂着七个金铃儿,四个人走到神座前,一齐蹲下,行过礼,站起来,各占一方,唿啷啷摇着桦木杆儿,嘴里唱着,脚下跳着。身后有八个老婆婆,各个手里拿着乐器,也有弹月琴的,也有拉弦素的;也有吹筝的,抑扬宛转,跟着跳神的脚步,来来去去。看得大家眼花缭乱,神魂飘荡。跳够多时,便有四个大汉,抬着一只活猪;一人捉一条腿儿,飞也似的走到神坛跟前放下。那位萨满便慢慢的走过来,捧着酒瓶,向猪耳朵里直倒,那猪连扇着耳朵,大家看了,拍手欢呼,说:“菩萨来享受了!”两个大汉,拿起快刀,割下两个猪耳,供在神坛上。那班跳神的女人,又围着猪,跳了一阵,把猪抬去洗剥。这里把神坛撤去,许多客人围着干木儿,向他道喜。诺因阿拉便招呼人在院子里安设座位。只见院子里满地铺着芦席。席上满铺着褥子,中间安设炕桌,每十个人围着一个炕桌坐下。诺因阿拉和他妹妹恩库伦,招呼客人。
看看客人已坐齐,大约得六七十席。干木儿便吩咐上肉,便见屋子里连串走出六七十人来,各个头上顶着大铜盘,盘里盛着一块正方一尺来阔的白煮猪肉。接着又捧出六七十只大铜碗来,里面满满的盛着肉汤,汤里浸着一个大铜勺。每一个客人面前,搁着一个小铜盘。每一席上,搁着一个小磁缸,满满的盛着一缸酒。干木儿站在上面,说一声:“请大家动手!”把酒缸捧来呷一口酒。一个一个递过去,都喝过了,便各个向怀里拿出解手刀来,割着肉片儿吃着。这肉和汤,都是淡的,客人都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酱纸来,这纸是拿高丽纸浸透了酱油晒干的,看他们都拿纸泡在肉汤里吃着。满院子只听得喊添肉添汤的声音,把这许多侍候的人忙得穿梭似的跑来跑去。干木儿站在当地,四面看着,他快活得掀着胡子,笑得闭不拢嘴来。这一场吃,直到夕照含山,才各个罢手,大家满嘴涂着油腻,笑嘻嘻的上来向主人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