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圣人陆稼书演义


明思宗以英明精察之才,而躬罹亡国之祸,万寿山上寸帛长留,风雨凄其,幽恨无限。推原其故,皆由于嘉靖万历,已将国家元气断丧殆尽,故贤主虽兴,国命难继。易曰:履霜坚冰至。其由来也渐矣!君子观于此,诚不能不兴慨于先几也。
宫内大乱,琐尾流离,文笔描写最力。思宗手刃长平公主一段,尤觉有声有色。昔人有言:愿子子孙孙毋再生帝皇家。持诵斯言,可为涕下!
吴三桂雄才大略,自是不凡。文笔亦极写其不凡之致。

第二回 多尔衮摄政治国 洪承畴贬节封侯
话说吴三桂与魏记室,载了珍宝礼物,水行用舟,陆行用车,早夜赶路,匆匆投蒙古境界而来。一路沙漠,正是万里黄天。遥望长白山高矗霄汉,四围树木层层密密,都是森林。山颠白云覆护,红日分外鲜明。魏记室博古通今,深晓堪舆之学,今见长白山气势崔巍,风景茂盛,断非中原所有。即五岳泰岱,亦无此雄壮。想钟灵毓秀,地方上必有豪杰挺生。现当世乱时荒,国家兵戈迭迭,生民涂炭。安得圣主出世,奠定戡平,出万姓于水火,而登于袵席,未始非闾阎之福。眼见中华绝少英俊,李闯好杀残暴,吴三桂亦骄奢淫逸,不忠不孝,为了一个歌妓陈圆圆,竟把生身老父抛弃。这人岂成大事?此间地灵人杰,或者天意攸归,真主不在华夏而在此蒙古部落乎?亦未可决。且待到那里相机行事,看风使船。魏公自己思想,也不与吴王说起。
一日午牌时分,吴王等已到黄旗界,自有旗长探明来历,一头出接,一头快报狼主可汗。此刻狼主可汗恰值天聪宾天,大阿哥正在冲龄,胞弟多尔衮代理朝政。国母天生绝色,古之西子太真昭君蔡琰,亦无其美丽。蒙古风俗,贞节二字不甚看重,不比中邦寡妇,当以柏舟苦守为上。将来太后下嫁摄政主,载在东华录,恬不为怪。所以后世有清朝世界乌若若,爷死吃娘喜酒之谚,这是后话。
言归正文,却说清国摄政王多尔衮,闻报大明朝平南王吴三桂大将军亲自来旗,不知有无事故。遂问左右带领多少人马,左右回报:并无多少人马,不过数百人而已。言罢,并将书札呈上。多王将书札拆开,从头至尾一览,上边客套,下边诉说李闯蛮横,京城已失陷贼手,欲借我兵为之驱贼。下边附赠各种宝物。多王看了又看,心中莫明其妙。一面吩咐手下开招贤留宾馆,接待从丰,自有手下出来款待来宾。多王召集旗下八处大小臣工,商论借兵一事。有的主张借,有的主张不借,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多王听了各有意见,不能定谁是谁非,且行散席回府,再定计较。吴三桂住于馆中,一班蒙古官将轮流前来把盏,看了他们的打扮,头上矗起顶子,脑后拖根鸟毛,袖管反折,衣裳两丬四丬,暗中好笑。看他们都是精神抖擞,规矩肃穆,虽属外国,倒也有兴隆景象。特因心事重重,急于回国报仇雪恨,催促晋谒。
那摄政王多尔衮命手下整顿陈设,铺张扬厉,也耀自己威风,择定吉日,恭请吴王台驾。吴王到了那日,亦肃衣冠而入。多王格外卑小,降阶远迎,两王拱手见礼,宾主坐定肆筵,设席款待。堂下奏起细乐,堂上陪座者济济跄跄,彷佛蒋干与周瑜羣英集会。一时觥筹交错,说说风景,讲讲兵戈。虽属异国口音,尚可通达,无须翻译。彼此相见恨晚。席中谈起李闯猖獗无礼,崇祯帝殉国吊死煤山顶上,田国丈不肯捐输,田后亦随驾而亡,长平公主徽娖被斩,不知死活存亡,言下异常悲愤。多王亦扼腕唏嘘,一时义愤填膺,准允借助精兵十万,预备兵五万,辎重队、冲锋队五万,共二十万大军,择日兴师,浩浩荡荡杀奔山海关来。
当夜席散,吴王非常快意,与多王握别,先行入关督理旧部,与清兵合而为一,分前后左右中五军。吴王自领中军,多尔衮领前部先锋,魏记室挂将军衔率领左军,直逼燕京。早有探马报与闯王,李闯得信大惊,欲待出战,实因清兵火器凶猛利害,猛不可当,无计可施,只有紧闭城门,不敢越雷池一步。清兵把京师围团围绕,好像铁桶相彷。一连围了两月光景,城中粮草缺乏,不战自乱。吴王学汉朝张良故智,命谋士陈梁编作歌曲三首,令军士高声歌唱;并饬书手写此歌曲几千张,缚于箭头之上,射进城中。城中小兵拾得,东也几张,西也几张,倾刻之间拾着无数。这曲中的意思,无非引动他思乡之念。一时军心大乱,都有越城而来投降吴军者,亦有得了吴王赏赐还乡者。李闯困守皇城,看看不能支持,只得背城一战,开门冲锋而出,与清军混杀一阵,死亡不可胜计。李闯乘势,落荒逃往西川去了。清军亦并不追战,打着得胜鼓,长驱而入皇城。
那多尔衮正是英雄人物,自从得胜以来,看看中原锦绣江山,谁肯舍之而去?况且目下无敌,中原无主,何不趁此机会就作中原之主?好在皇上年在冲龄,万事皆我作主;料想吴三桂是败军之将,亦不能与我抵抗,不如加封王爵,锡土分茅,裨他永镇南藩。他既得了好处,亦再不与明朝出头。多尔衮想定主见,请吴三桂商议,甜言蜜语,骗得吴王欢喜之至。三桂亦想自己力量薄弱,不如趁水推船,做了好人,后日看风使篷,再作计较。当时一口答应。
多王入宫,大宴功臣,并下谕旨一道:明室已亡,清室继统。政号顺治元年。前朝大小文武诸臣,所有一切官职如旧,不事更张。愿从者从,不从者悉听己意,去留亦不相强。百姓剪发易服。明朝臣子也有贪生怕死者,也有倔强不服者。内中有一位文华殿大学士三边总制经略大臣洪承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减兴周姜子牙、旺汉张子房,在崇祯十六年的当儿,见国势日非,权奸当道,无可挽救,与李闯打仗,假作阵亡,其实隐姓埋名,隐居辽阳村里。崇祯得报洪经略阵亡之信,痛哭失声,御祭十九坛,营衣冠墓于陶然亭,可谓极人臣之哀荣;百姓亦大家晓得洪经略已死,“忠臣”“忠臣”之声,街谈巷议不绝于耳,孰知他优游林下,逍遥诗酒,啸傲琴棋,暂作无怀葛天之民哉!顺治登基,大赦天下,搜访遗贤,有人举荐洪承畴。多王在旗下亦素闻中原有此能臣,今既未死,正当开国之初,用人之际,如何不传旨嘉奖?蒲轮征召,近臣多方劝驾,郡县逼迫催促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洪承畴出于无奈,只得进京拜职。
自洪承畴陛见之下,多王言听计从,国政皆由洪定。洪承畴顾念先朝恩泽,遂劝多王大从小不从、阳从阴不从、男从女不从,清朝百姓皆受其赐。洪承畴入朝,见了多王确有英主器度,明朝气数已绝,大丈夫应当识时务,俗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妨効学王景略出相符坚,强兵富国。所以人称之为洪经略是王景略。
但是人各有心如面不同,当明清交革之际,効其忭忭愚忠者不可计算。山西太原府知府陆静,表字守墨,原是进士出身,规行矩步;原籍浙江嘉兴平湖县人氏,作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颇有范仲淹先天下忧、后天下乐之概。自从出守太原,官清民乐,案无留牍,农耕于野,商游于市,行旅皆出其途。一个边僻区域,日见兴盛。别处荒歉,独有太原,三年余一,九年余三,从无饥馑之苦、疫疠之侵。自庚午至庚申,一载之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男有余粟,女有除布,红男绿女,白叟黄童,莫不熙熙攘攘,讲让型仁,太原府竟像镜花缘小说裏的君子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照这太原地万情形看来,祯祥迭见,毫无亡国的气象,闭关安居乐事,不知兵戈为何物。庚申三月十九皇帝驾崩之噩耗,五月初七兴朝顺治皇帝登基之惊报,直至六月中旬方始得悉。知府事陆静得信之下,形如疯癫。顺治誊黄圣谕颁布省中,特令庶民剃发易服。闾阎惊动,羣集里社,共哭赴郡城中来。未知陆太守如何安插?且听下回分解。

吴三桂借兵一举,似是而非。虽此时出于万不得已,然亦当酌量行之。明社之所以至屋,三桂亦不得辞罪矣!
清兵围攻李闯一段,绘声绘色,有三国志赤壁风味。写明代沉亡景象,萧条有致。洪承畴隐而复用一节,极尽波澜诡谲。太原府治平一节,插于天下纷纷之际,尤耐玩味。文笔亦萧洒堪诵。

第三回 长平公主嫁周郎 肮脏书生魁蕋榜
话说满清入关,顺治幼主登庸,这也是天命所归,人力不能挽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摄政王多尔衮万几余暇,想起崇祯英杰,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昏庸不同。明社之屋,一半系饥馑疫疠,一半系贪官污吏,以致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壅塞上闻,犹复歌咏升平,百般粉饰;及至养痈成癖,病入膏肓,纵有扁鹊神医,也难起沉疴痼疾。所以他的殉国,实应另眼相看。随饬六部九卿从优议典,一月议出,当以金棺银椁,帝王之礼,崇葬皇陵,并上尊谥为思宗皇帝。又想他一生只留一个女儿,闻说殉节上煤山时,先把长平公主徽娖一剑将右臂斫断,到底不知存亡,传谕黄门徧访公主消息:如有知公主下落留养于家者,无论军民人等,能将公主安抚无恙者,保护来京,赏千万黄金,三等侍卫;若公主已死,能指其埋香处,赏万金;如以伪作真,察出治极刑无赦。
这个风闻,一传十,十传百,早已哄动了宜兴全城。当庚申三月十九那一天,思宗皇帝独步庭闱,巧遇公主,把他一剑斫伤右臂,一时公主负痛倒卧于地,皇帝转身出后宰门。宫娥晓得公主被斫,自有人传说。守宫太监老何福,从小极叹喜徽娖,保抱提携,宛如保姆相仿。现在听得公主被杀,岂有不来看视?老太监何福跟了那报信宫娥,急匆匆赶到宁馨宫门前御道夹弄中间,看见公主横卧于血泊,何福一阵心酸,眼泪那里留得住,早
已夺眶而出,扑簌簌如珍珠断线。忙即跪近公主身躯,一头哭,一头起两只手,抖抖的来摸公主。先摸头上,微微尚有热气;再摸他两手,温度亦不减。惟按到胸口,觉着一颗心勃勃地乱跳,忽上忽落,跳个不住。随即附于耳鬓上,轻轻叫了“公主,公主”几声。起初叫的时候并不答应,叫到临了,只见公主樱唇微启,星眼斜扬,对老何福点下两点眼泪。老太监心痛难言,看公主的右臂,宫妆已经斩破,料想有这般红血,臂上一定受伤,心乱如麻,莫衷一是。只得将自己身上衫袖撕下一条,把公主伤臂包好,吩咐宫娥将公主扶一扶起,自己将身子蹲下,背驮了公主,漫吞吞缓步走到永宵宫。宫门早已紧闭,再折走御花园,园门亦闭。
此时天色渐渐黄昏,又听得耳边一阵金鼓之声,远远地叫杀连天,又是一羣宫娥带哭狂奔望后宰门而去。何太监见势不妙,也祇得拚着老命,驮了半生半死的公主,也望准后宰门抄近路而走。刚纔奔出后宰门,幸亏遇着夺口御史李靖澜。这李靖澜是甲科出身,平日狠与何老太监最为莫逆知己。御史屡谏不听,今闻圣上赴煤山,想必有变,此刻在后宰门正想尽节而亡,恰恰何太监驮了公主出来。也是公主命不该绝。他二老聚首之下,亦无暇诉说情由,何太监气喘吁吁的说道:“御史,御史!公主在这里!”李靖澜看见何太监背上驮了一个人,正不知就里,忽听得公主在这里,料想他背上驮的必是长平公主。李御史赶紧一步,打定精神抄到何太监背后,子细把背上的女子一看,只见梨涡惨淡,双目紧闭,好像大病的光景。欲待细问情由,此时宫内大乱,逃难的宫娥都纷纷出后宰门去。
李御史见了长平公主,寻死的念头倒也消灭,以为一死无益,现既公主被何太监救出,想先帝一生并无儿子,只有这一块亲生骨血,当此离乱时候,我不保护,谁来保护?主意想定,也不与何老多言,就在他背上将长平公主扶了下来,自己来替他背了。太监在后,也有十余个宫娥带哭带走,跟了李御史何太监出了宫门。但见四面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昼,他二人也顾不得山高水远,只得落荒而走。走得脚腿酸痲,实无力支撑,就在村庄草屋檐下歇息一夜。把长衣卸下,公主宫装亦为脱却,扮作难民,一程程逃到家乡。
李靖澜原在江苏宜兴城外,夫人孙氏,大贤大德。说明何老忠心救出公主,孙夫人拜见公主之后,事到其间无法可想,在人前只得权认作义父义母义女,称呼何太监作为京中旧用老仆。众乡邻见御史归来,大家欢迎。从此李老即住在家中,代他访问周氏情形。国家虽然易姓,宜兴常州一带不过小有兵戈,并不十分翻搅。周氏公子安闲在家,御史与何太监打听得这个消息,暗暗欢喜,容缓几时再与成婚,以了心愿。长平公主右臂斫伤处,亦为延医敷药,平健如常,倒也快快活活过了一任。闻得有黄榜张挂,县中哄动,全城说新朝皇帝上谕,招访周氏公子与长平公主下落,如有人得知下落,将周公子长平公主报告县中,赏万金,送入京师金殿完姻。李御史与何太监也出去看了榜文,这如天之喜,何等快乐?归来告诉夫人,孙夫人自然也是谢天谢地。独有公主,得知此信,忍不住放声大恸。这也人情之常,亦犹箕子麦秀、黍油之叹。老夫妇两个与何老也悲伤了一回,自有侍婢等来劝住了。
打点拜会县主与府尊,告明原由。李老是进士出身,本地绅士,所以官场亦素来钦敬。进衙门诉说一切根由,邑府尊亦异常欣喜,随即至周宅拜谒周郎。可怜周公子衣衫褴褛,短褐不完,草屋三椽,聊蔽风雨。屋中陈列思宗皇帝木主,其实即是他的岳丈,朝夕焚香,暗中弹泪。现在邑尊府尊络绎不绝的光降,说起黄榜招贤欲完姻事,周郎又惊又喜又痛。三方面会议起来,择日将周郎与公主起程,伴送入都。一面申详督抚,先行奏上一本,所有衣服车马,尽是府县办差,事在人为,有钱不难。不多几日,奉旨:前朝公主原配周郎,给官颁帑,御赐田宅,金殿完姻。百姓人人额手,称颂本朝厚德,千古未有。这虽是满清收服民心,然而较诸用硬力欺压,似胜一筹。因此上四海人民归向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