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演义


  清净花心已有年,如何依旧堕尘缘? 

  只因草木根基浅,故借人身一转肩。 

  且说萧道成在位四年,一旦忽崩,立长子赜为帝,改元永明元年,此时新主登极,朝中又是一番光景。萧顺之因对张氏说道:“新主初立,情意未孚,君臣必多猜忌。我萧姓主人一半居朝,况近来子侄辈又日纵奢华,不知检点。书上说盈則覆满則溢,此天理人心必然。我去与他们说知,使他谦恭持正,他们不但不能改过,又且要笑我迂阔不通。依我揆度,定然有祸。”张氏说道:“我闻自古哲人吉士,知机识窍,每每韬光匿彩,以待其时。今相公既能远识,何不在未萌之先,作高隐之上,以全明哲。”萧顺之听了,大喜道:“贤妻之言,深合我心,但一时不得其地耳,且从容以图之。”到了八月十五这夜,家家俱庆赏中秋。张氏也备了些果品素菜,准备夜间夫妻子母玩赏,又备下香烛之仪,拜谢天地月光。因分付萧诚、萧用将园中打扫洁净。到了夜间,萧顺之同张氏带了儿子萧懿进入园中,只见宝镜初悬,清光如练,照得一天如洗。萧顺之走近香案前,将沉檀爇入炉中,又点起两枝大烛,然后伏地八拜,暗暗祷祝道:“一愿皇家永固,四海升平;二愿本姓与国同休,勿起参商,三愿夫妻和美,父子平安。”拜罢起来,张氏领着儿子萧懿也同着拜祷,拜罢起来,遂叫萧用将桌子抬来,摆上酒肴,夫妻母子一齐同坐,对月而饮。萧顺之见月色如昼,一时难舍,直坐到半夜,方才收拾回房,夫妻安寝。 

  此时,这当坊土地正领着蒲罗尊者来到萧家行事,见他夫妻拜祝,俱是善言,因暗暗点头,只等他睡下了,方命蒲罗尊者变出原形,用手拿着走进房中,对着张氏说道:“你家积德行仁,久已感动上苍。我今送你一子,后来富贵不小,你可好好抚养成人,以应天命。”遂将手中菖蒲花一朵投入张氏怀中,张氏见此花开得希奇可爱,欢然而受。那土地又分付萧顺之道:“此子不凡,定能昌大萧家,吾神去也。”到了天明,夫妻起来,各述梦中之事,彼此皆同,因而惊喜不题。 

  却说那百花坞中的土地领了水大明王来到郗家,三更时分托梦郗古愚道:“汝家累世为善,我今赐汝一女。”遂将手中水仙花一枝插在陶氏头上。陶氏见了,不胜欢喜,忙用手取下来,鼻上一嗅,不觉吸入口中,因而惊醒,告知丈夫。郗古愚亦说是如此,自此陶氏因而怀孕,夫妻甚喜,以为吉兆。 

  且说萧顺之自听了张氏一番议论,便有移居之意,一向留心寻访,并无得意之处,忽想道:“我大舅住在秣陵郡,何不与他商量,央他寻觅。”遂叫萧诚道:“你去秣陵请了张大相公来,我要会他说话。”萧诚自收拾起身去了,过不一日,只见萧用走进来,说道:“前日那百花坞的郗、赵、莫三位老爹舟停河下,領着管家,挑了许多礼物,在门外要见老爷。”萧顺之听了,道:“他三人怎么偌远到此,快请进来。”萧用出去请三人到了厅上,萧顺之早迎将出来相见,道:“一别许久,前日有扰,尚未言谢。”郗、赵、莫三人说道:“向蒙大恩,感激不尽,时刻要来,只因我三人之中不是这个有病,就是那个不好,以致来迟。”说罢,即叫小厮挑进两担礼物来,无非是鱼肉鸡鹅果品食物,郗古愚因说道:“物虽微细,然我三人意实真诚,望老爷笑留勿鄙。”萧顺之道:“怎劳三位如此费心,本不敢受,但承远来,又不得不受,只觉有愧,如之奈何。”三人同声说道:“老爷大恩,不但我三人铭腑,三小女皆刻木焚香,保佑老爷世受皇恩,早生贵子。非一日矣。”萧顺之再三谦让,吃过茶,叫萧用收进礼物,就留三人进书房中先用便饭,饭过,萧顺之叫萧用说道:“你去前村,请曹老爷来与三位老爹闲谈谈。”萧用去不多时,同了曹近野走进书房,三人看见,连忙施礼,各各致谢。到晚设席饮酒,三人俱是朴实,并无虚夸,大家直饮得尽欢方住。因夜深了,遂留曹近野过宿, 

  一连盘桓了数日。萧诚请了张弘远来,萧顺之因对三人说道:“此是我大舅。”三人慌忙作揖见过,张弘远就入内见姐姐去了,不一时,萧用出来说道:“今日酒席已在前厅,请老爷入席。”萧顺之即同了四人到厅上入席,张弘远也出来相陪,大家坐定,饮至中间,张弘远问道:“今日见招,不知老姊丈有何见谕?”萧顺之道:“此处总无外人,不妨直告。我因见村中本姓人多,贤愚不等,恐有是非,意欲移避,因见老舅秣陵居民到也淳厚,老舅居此,必知有可居之地,故请来相托。”张弘远听了道:“这事须等找回去寻访,但是移去之后,此房将何着落?”萧顺之道:“此系祖房,焉可弃得,留下做个庄房,着人看守,明日等你外甥大了再处。”郗古愚听了,便接口说道:“老爷既有移居之意,这秣陵郡中有一个郭奉泉,是我的亲家。他前日曾说道有一所庄房要货与人,曾领我看过,我因无人要买,遂不留心,若老爷有得秣陵可居,要寻房子,我去一说便成。”萧顺之问道:“还是在城在乡?有多少房子?”郗古愚道:“在乡,离秣陵数里,叫做乘龙岗下同夏里三桥,依山傍水,西出长江,北连钟山,房子也不甚大,前面三间厅,厅后有楼,以外平房数间,共有五进,到有园地三四亩,真是山湾水抱,幽雅之乡。离我处只有十五六里。”萧顺之道:“要价多少?”郗古愚道:“大约不过百金。”萧顺之听了,欢喜道:“房多价少,又且依山傍水,正合我意。烦老丈问明,我着人来讨信。”饭后,三人告辞谢别。萧顺之又再三叮嘱郗古愚而去。曹近野亦即别过。张弘远入内,因问姐姐道:“姐夫如何有移居之意?”张氏告其始末,又过了数日,方才别去。正是: 

  一鸩自有一巢营,一草须留一土成。 

  四十八年真帝主,岂无龙地肇其生。 

  且说张氏自从得梦之后,忽经三月,便觉腹垂气满,喜酸爱甜,自忖腹中有孕,因告知萧顺之。萧顺之听了大喜,道:“梦中之言果验,后若生儿,必非寻常。”夫妻欢喜不尽。过了些时,只见郗古愚来说道:“前日别后,即寻见敝亲家,道及老爷买房之事,不胜欢喜,情愿减价,他还说论理这价也还是不该得的,但恐不要价时,老爷又不肯来了。如今只要八十金立契,故此特来奉复。”萧顺之听了大喜,即便留饭。随即兑了银子,到了次早,付与鄱古愚,道:“相烦携去,兑与令亲,原价之外,又是十两作使用之费,如少再补。”郗古愚见拿出银子付他带去,便说道:“我一人怎好独去成交,必得老爷亲自去经目,方为两便。”萧顺之笑道:“我与你既系通家,何嫌何疑,些须之事,不必多心。”郗古愚见他如此,遂不推辞,将银子收好而去。正是: 

  古人结交心,一诺重千金。 

  今人结交面,反面即参商。 

  郗古愚带了银子,小心在路,不敢回家,一直望秣陵郡而来,到了郭家,将银子兑足,立契成交,不费一毫使用,又同郭奉泉到城外庄上看了房子,说道:“此处墙缺该修,这处屋塌当整。”遂叫亲家着人叫了木匠泥工,当面估看修理之费,郭奉泉道:“若添得二十两,修理就着实齐整了。” 

  郗古愚道:“只要收拾得好看,工价不论。”因在袖中取出十两,预付工人道:“今日先有十两,你且收了,就要起工,工完我就找来。”工人欢喜,说道:“包管老爷十日完工。”遂约定后日动手。郗古愚又对郭奉泉说道:“萧老爷最爱精致,乞亲家代弟督工,事完之日再谢。”遂自回家,将所行之事告知,妈妈亦甚欢喜,说道:“收拾之费,你拿些罢,也不必要萧老爷知道了。”郗古愚答应道:“有理。” 

  过了数日,郗古愚带了银子竟到乘龙岗同夏里来。才入门,早看见上下厅房楼阁已收拾得色色俱精,彩画得金光灿烂,阶前又裁了许多花树,焕然一新。遂谢了亲家,付完银子。不一日,竞到了萧顺之家中,送上原契,道:“房子俱已完备,余外十两已付匠工修理用了。”萧顺之欢喜无限,郗古愚便问道:“还是几时移居?”萧顺之道:“我在此乡党中所见所闻,无一有合于我,早避一日,庶使身心宁静,今既有屋,不可迟矣。”因取了一本历日看了,道:“三月十九日是黄道吉日,如今我同去一看,恐怕还要整理。”郗古愚道:“如此极好。”萧顾之入内,与夫人说明,便带了家人一同出门,竟到秣陵乘龙岗而来。 

  不到一日,进了同夏里,鄱古愚引着进了新垦,萧顺之见收拾一新,里外布置,各处皆精。又到园中一看,树木花卉俱是新裁,因说道:“令亲家得价几何,而如此费心?”郗古愚方说道:“此不过是野人効力之一念耳,亦未必能中老爷之意。”萧顺之听了,再三致谢,道:“容日奉补。”遂又同入秣陵拜望郭奉泉,彼此致谢一番,相待甚厚。萧顺之回家,细细与夫人说知,张夫人道:“难得他们如此费心。” 

  不知不觉,早已到了三月初间,萧顺之即将动用家伙,着人陆续搬去,然后与族中说知而别。在路晓行夜宿,到了十九日进房,许多亲友相送,三日后方回。郗古愚日日相帮,他妈妈同了女儿也来,张夫人遂留他娘儿两个住下,忙了数日方得清闲。 

  一日,张夫人见陶氏腰粗,便问道:“你得孕有几月了?”陶氏见问,因将得梦怀孕之事说了一遍,张夫人听了,暗暗称奇,也将梦中之事述知,大家称奇。张夫人笑道:“你我二人各得奇梦怀孕,日后生产了,或男或女,我今日与你割襟为定,使他们后来做个现成夫妇何如?”陶氏听了,连忙谦逊说道:“夫人是大贵人,岂可下攀村流俗妇,夫人还须尊重。”张夫人笑道:“人无贵贱,百户公卿焉可论得。今既相逢,莫谓无缘。”说罢,将衣襟割下,送与陶氏,道:“不必过谦,可自珍收。”陶氏不敢推辞,忙双手接了,自己也取下一方,送与张夫人。大家收好,两人对拜了四拜,俱以亲家称呼,十分亲热。二人各告知丈夫,亦皆欢喜。自此竟是亲家称呼。又留了数日,郗古愚方同了妻女回家,以后不时往来。 

  光阴迅速,过了端午,又早是六月间,只一日,张夫人对萧顺之说道:“从去午八月得梦受孕,算来已是十个月了,尚不见腹中动静,不知是何缘故?”萧顺之听了,道:“从来好人不易生,大约也只在早晚。”又过了些时,已是十一个月了,此时是七月初十。晚间张夫人一时腹痛,到了将交子时,产下一个儿子来。只闻得异香满屋,半空中有红光罩住屋顶。此时同夏里居民忽见半天通红,大家起来,恐怕失火,却见萧家屋上有一团火球在屋顶上冲起,大家惊慌,齐来看问。及至走到萧家门前,忽然不见,又闻得一阵香气吹来。及问着萧家家人,方知萧老爷生了一位小公子,众人齐声称异。萧顺之见产了一个儿子,又见有此奇兆,心中暗喜。只不知这郗家生产又是如何。只因这一生产有分教:龙生日月皆呈瑞,凤出云霞尽吐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托酒交朋餐虎肉 逢猿煮石饱天书



  词云: 

  鸟赖翎扶,花亏叶辅,风云自会寻龙虎。既生帝主应天心,岂无英俊开陲土。 

  汉杰称三,舜臣有五,云台名姓传今古。萧梁若问是何人,试听一一从头数。

  右调《踏莎行》 

  话说萧顺之得子之后,三朝满月,亲邻庆贺,终日应酬。到了满月这日,设席款宴诸亲。萧顺之因叫家人抱出小相公来,与众亲观看,见他生得面如满月,两耳垂肩,尽称是福相。又看他掌中却影影有个字迹,再细看时,却是一个“武”字,遂人人无不啧啧称为奇异,俱说道:“后来此子定是不凡,是萧族中之大幸也。”族中尊长因与他起个乳名叫做练儿,取其有练达之义。取完名,即命抱门进去,诸亲方饮酒回家不提。 

  却说郗古愚因陶氏亦将足月,故不亲来,止备了礼物,郗古愚自来。这日在席上见诸亲称赞,他也不胜欢喜,回家告知,妈妈也甚欢喜,只不知自己腹中男女如何。看看到了九月初二这一日,陶氏渐渐腹痛,晓得要分娩,忙使人去叫稳婆,那家人去请了稳婆,行至半路,忽见一簇人挤住,走不过去,等了半晌,只得寻着熟人问道:“你这里为着甚么事这等嚷乱?”那人笑着说道:“再不要说起,我这里实有一件新闻异事。这万法寺中百公长老一向说法,哄得远近檀越施主皆敬他如活佛,谁知背地百日荤酒,黑夜奸淫,今夜被人伺候捉着,明早送官,故此人皆欢喜。你若要走,可走小路过去罢。”那家人听了,着惊道:“我家老爹同奶奶终日供养礼拜,他原来是个坏和尚。”因对稳婆说道:“我同你也去看看。”便挤入人中,只见这百公和尚同着一个少年妇人一齐用麻绳缚着,只低着头不做一声。家人同稳婆见了不好意思,连忙挤出人丛,到家已是更余,稳婆忙走入房内,见陶氏蹙着双眉,两手摩腹。陶氏见稳婆来迟,心中好生不快,只得忍着痛说道:“人家生产何等大事,怎到这时候才来?”稳婆听了,忙赔笑脸说道:“不期出门路上挤塞,故此来迟。”陶氏道:“你到我家有多远路,又坦平,怎说谎话?”稳婆见陶氏只埋怨他来迟,只得带笑将那百公和尚许多丑态子午卯酉细细说出。陶氏一向尊敬是他,忽听见了,心中十分着恼。暗想道:“我敬重他如佛一般,却原来做出这样丑事,可知和尚们没有一个是好的。”因连声叹息道:“罢罢罢,从今不信三口僧尼释道。”只这一点怒僧之念,一如火发,不觉腹中一阵疼痛,渐渐昏迷。那稳婆见了,急忙动手,陶氏早生下一个女儿。忙使人去报知郗老爹,那郗古愚见陶氏将产,稳婆尚不见到,遂走入堂中点起香烛,对天拜祷,正拜之间,只见一朵白云冉冉而来,立着数人在半空中,笙簫细乐,又听见说道:“此去不可错过念头,自堕因缘。”郗古愚正然仰面看着,忽里面着人出来报喜道:“奶奶已生了一位姑娘了。”郗古愚听了,连忙走入卧房来看,只觉满屋异香缭绕,经夜不散,虽然生了女儿,因已许配萧家公子,今日又见有此奇异,夫妻遂十分欢喜,以为必定后来有福。到了次日,即着人报知萧顺之。萧顺之听见生了女儿,不胜欢喜,三朝满月俱送盛礼庆贺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