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演义

  时有故槐里令朱云上书求见,众公卿同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谓‘鄙夫不可与事君,苟患失之,无所不至’者也。臣愿赐上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头,以厉其余。”上急问:“其人是准?”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簇云下,云牢攀殿槛,御史强拉之,力猛槛折,云大呼曰:“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免冠叩头于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使其言是,不可诛;其言非,固当容之。臣敢以死净。”庆忌叩头,头破血流。上意解,然后得已。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但辑之。留以旌直臣。”
  却说成帝性耽酒色,尝与侍中张放等宴饮禁中,又尝为微行,出入市井郊野,远至傍县,斗鸡走马,常自称富平侯家人。富平侯者,即侍中张放也,宠幸无比,朝野不敢谁何,故假称之,一日,微行过阳阿主家,见歌舞者赵飞燕,大悦之,以为倢伃。飞燕本姓冯,父名万金,貌绝美,善为几靡之乐,闻者心动,江都王有孙女姑苏主,嫁江都中尉赵曼,曼幸万金,食不同器不饱,万金遂通赵主。主有娠,曼性暴妒,且早有私病,不近妇人。主恐,乃称疾居王宫。主产二女,归之万金,长曰宜主,次曰合德,皆冒姓赵。宜主纤便轻细,举止翩然,人因谓之飞燕。合德嫩体膏滑,出浴不濡,而善音辞,轻缓可听,二人皆绝世色。万金死,冯氏家败。飞燕姊妹流转至长安,以组文刺绣,出入阳阿主家,至是入宫得幸,宠冠后宫,未久立为皇后。先是许皇后与班倢伃皆有宠,上尝游后庭,欲与倢伃同辇,倢伃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倢伃。”自飞燕入后,宠乃衰,复谮告许皇后、班倢伃,祝诅主上,遂废许后,而考问班倢伃,对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上善其对,赦之。倢伃恐久终见危,乃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上许焉。班氏一女子,吐属安闲如此,且始不挟恩怙宠,后能知机引退,有怨歌一首,至今词人传诵,歌曰: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困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及上闻后女弟合德美,以百宝凤毛辇,迎入宫。帝幸之,大悦,以转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曰:“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帝求白云乡也。”号为赵倢伃,帝无嗣,赵后多通侍郎宫奴多子者,捷仔倾心翊护之,后终无子。后宠少衰,合德益贵幸,为昭仪,居昭阳宫,皆以黄金白玉明珠翠羽饰之,自来后宫未尝有焉。时帝病缓弱,太医万方不能治,遍求奇药,得慎恤胶以遗昭仪,每进帝一丸,一幸昭仪。一日,醉后兴狂,乃进帝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休。抵明,宫中忽大哗,众宫奴内恃大惊,齐集宫门。未知何事?下回再为分解。

第四回 麒麟殿董贤固宠
  却说帝素强无疾病,时楚王梁王来朝,明旦当辞去,又欲拜孔光为丞相,已刻侯印书赞。昏夜平善入宫,次日晨早,忽闻宫中大乱。皇太后急自进宫,只见帝挺卧帐中,已不能言,阴精涌出不止,顷刻气绝。太后立诏大司马王莽,究问发病状。赵昭仪已自杀矣。
  帝无嗣,早已立定定陶共王之子为太子,于是即位,即哀帝,以孔光为丞相,罢大司马王莽就第。帝欲收揽威柄,而很愎不明,初以师丹为大司吗,又策免大司空何武,遣就国,而以丹为大司空,以傅喜为大司马。后以共皇立庙京师事,下议,独师丹以为不可,不合上意,以细事下廷尉,劾丹大不敬,免为庶人,复赐爵关内侯。又以朱博为丞相。孔光忤傅太后指,免为庶人。师丹亦免为庶人。大臣黜陟无定,又下尚书仆射郑崇狱,免司隶孙宝为庶人。
  时侍中董贤,性和柔便佞少上三岁,美丽无双,得幸于上,贵震朝廷,常与上卧起。妻得通引籍殿中,女弟为昭仪,父恭为少府。诏将作大匠,为贤起大第于北阙下,穷极技巧。又为贤起冢茔于义陵旁,周垣数里。于是郑崇极谏,上责崇曰:“君自门庭如市,何以欲禁切主上?”崇对曰:“臣门如市,臣心如水。”上怒,下崇狱。司隶孙宝上书曰:“崇狱覆治,榜掠将死,卒无一辞,道路称冤。疑昌与崇内有纤芥,浸润相陷,请治昌以解众心。”盖尚书令赵昌谀旨,奏崇与宗族通来往,疑有奸三。于是诏曰:“司隶主附下罔上,国之贼也,免为庶人。”而崇死狱中。
  封董贤为高安侯,孙宠为方阳侯,息夫躬为宜陵侯。谏大夫鲍宣复上书谏曰:
  窃见孝成皇帝时,外亲特权,独乱天下,奢泰无度,穷困百姓,是以日食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徵,陛下所亲见也。今奈何反覆剧于前乎?朝臣无有大儒骨鲠之士,论议通古今,忧国如饥渴者。敦外亲小童,幸臣董贤等在省户下。陛下欲与此共承天地,安海内,甚难!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官非其人,而望天悦民服,岂不难哉!孙宠、息夫躬奸人之雄,惑世尤剧,宜以时罢退。及外亲幼童,未通经术者,皆宜令体,就外傅。急徵傅喜,使领外亲;何武、师丹、孔光、彭宣,龚胜可大委任。陛下尚容无功德者甚众,曾不能忍武等邪?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不得自专快意而已也。
  上览奏不喜,以宣名儒,优容之。
  明年,复益封董贤二千户。时王嘉为丞相,乃封还诏书,谏曰:“爵禄、土地,天之有也。王者代天爵人,不宜滥授。董贤佞幸之臣,陛下倾爵位以贵之,单货财以富之,损至尊以宠之,流闻四方,皆同怨疾。”云云。上大怒,召嘉诣尚书,以他事责问。孔光等遂奏嘉迷国罔上,不道,诏召丞相诣廷尉诏狱。嘉喟然仰天叹曰:“幸得充备宰相,不有进贤退不肖,以是负国,死有余责。”遂不食,呕血而死。
  以孔光为丞相。上故令贤私过孔光家。光闻贤来,知上欲尊宠董贤,乃警戒衣冠出门以待,望见贤车,乃垂手却入,贤至中门,光入阁,既下车,乃趋出拜谒。迎送恭谨,不敢用宾主钧敌之礼。上喜,立拜光两兄子为谏大夫常侍。
  贤由是权与人主侔矣。上方珍宝,尽归董氏。尝共上昼寝,左右白事,上欲起,而贤偏籍上袖,恐惊贤寐,乃断袖而起,其宠爱如此。后置酒麒麟殿,上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中常侍丁闳进曰:“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无穷,统业至重,天子无戏言。”上默然。左右遣闳出,闳遂上书曰:“昔文帝幸邓通,不过中大夫,武帝幸韩嫣,赏赐而已,皆不在大位。今贤无功封侯,列备鼎足,喧哗道路,不当天心。”上下从,亦不罪之。元寿二年五月,以董贤为大司马,孔光为大司徒,彭宣为大司空。六月,帝崩,时年二十五岁。在位六年。
  太皇太后闻帝崩,立即驾往未央宫,收取玺绶。召大司马贤,问以丧事调度,贤忧惧不能对。太后曰:“新都侯莽,前奉送先帝大行,晓习故事,吾令莽佐君。”贤顿首曰:“宰甚。”太后遣使者驰召莽。莽至,以太后指,使尚书劾董贤,不亲医药,禁止不得入宫殿。贤免冠徒跳诣阙,莽又以太后有诏,即阙下册收贤印绶,罢归第。贤归、与妻即日皆自杀。家人惶恐,夜葬之。莽疑其诈死,发其棺至狱诊视,因埋于狱中。籍没其家财,得四十二万万。父恭与家属徙合浦。后人有诗叹曰:
  云阳舍人貌自工,年才二十为三公。
  法尧禅舜尚不惜,何况断褒枕席中。
  孝武当年称好色,思患预防杀钩弋。
  嬖一幸竖忘祖宗,欲绵汉祚何由得,
  后人空骂新都贼。
  太皇太后乃诏公卿举可为大司马者。太皇太后即天帝后王政君,莽之姑也。于是孔光以下皆举王莽,忽有两位大臣出班大声曰:“不可不可!”二公是谁?下文分解。

第五回 掘后坟群臣荷锸
  且说朝中文武何以都趋附王莽?盖王莽最为奸诈。成帝初即位,即委政王凤,王氏势极盛。刘向所谓“王氏与刘氏势不并立”也。时五侯诸子,惟知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独莽觊觎神器,心怀篡逆。见主无刚断,臣乏骨鲠,一时朝野所尊信儒臣,如谷永、孔光、杜钦、张禹之徒,惟知规免祸患,依凭宠禄,殊易牢笼,因折节为恭俭,勤身博学,内事诸父,外交英俊。及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振施宾客,家无所余,虚誉隆洽,倾其诸父。又敢为激发之行,处之不惭恧,尝私买侍婢,昆弟怪之,莽因曰:“后将军朱子元无子,莽闻此儿种宜子,为买之。”即日以婢奉博。其慝情求名如此。王介甫有诗一首,足寒权奸之胆。诗曰: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哀帝渔色丧躯,及崩,无嗣,未议迎立。太皇太后先欲以大权归之王莽,于是诏公卿佥举可为大司马者。时宰相孔光,欲媚太后,以固宠荣,乃出班奏曰:“新都侯莽,才高管、晏,德并伊、周,允堪厥任。”于是光以下文武两班,同声应曰:“大司徒所举是也。”独前将军何武,左将军公孙禄,以为惠昭之世,外戚持权,几危社稷,今此世无嗣,市当选立亲近幼主,不宜令外戚持权,言辞佩侃。太后竟置若罔闻,竟自用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时朝中议论迎立之事,纷纷下一,太皇太后一听王莽主裁。时中山王箕,子年方九岁,宗支亲近中最为年幼,故众大臣无一人议及。而王莽独利其年幼,与太后议定,遂遣车骑将军王舜,使持节迎之,立以为帝,即平帝也。莽以孔光名儒,曾相三主,太后所敬,天下信之,于是盛尊事光,引光女婿甄邯为侍中,劾奏何武、公孙禄互相称举,免官就国,红阳侯王立,虽不居位,莽畏之,令光奏立罪恶,请遣就国。于是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以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秀典文章,孙建为爪牙,百官总已以听,莽色厉而言方,欲有所为,微现风采,党与即承其指意而显奏之。莽则稽首悌泣,固固推让,上以惑太后,下以示信于众庶焉。此时内外都己布置,而心急行篡,终碍太后精明,一日,忽然得一妙计,孔光尝称我功德比周公,周公之时,有越裳氏重译来朝故事,此时正好借用。即暗遣心腹,前往益州,如此如此。
  一日,忽有塞外蛮夷,自称越裳氏重译来献白雉一对。于是王莽启太后以为越裳氏不通中国者,千有今年,今德教远敷,重译来贡,允宜以荐宗庙。群臣乃共奏曰:“幼主初嗣,此大司马莽之功德也,宜赐号曰安汉公,益户畴爵邑。”太后即诏尚书照此办理。莽乃上书言:“臣与孔光、王舜、甄丰、甄邯共定策,今愿独叙光等之功,置臣莽于勿议。”固让数四,称疾不起。太后乃诏光为太师,舜为太保,丰为少傅,邯封承阳侯。王莽尚未起,群臣复上言,宜以时加赏元功。太后乃以莽为太傅,斡四辅之事,号曰安汉公,益封二万八千户,于是莽故为惶恐,不得已受太傅、安汉公号,让还益封事。复建言褒赏宗室群臣,下至庶民鳏寡。恩泽之政,无所不施。又讽公卿奏言:太后春秋高,不宜亲省小事;令太后下诏曰:”自今以后,唯封爵乃以闻,他事安汉公平决。”于是权尽归莽,势与人主侔矣。
  时大司空彭宣乃上印绶,乞骸骨归乡里。光禄大夫楚国龚胜,太中大夫琅邪邴汉,以王莽专政,皆乞骸骨。莽令太后皆优礼遣之。又有故南昌尉梅福,字子真,知莽必篡汉,一朝弃妻子去,不知所之。福九江寿春人,博学通经,成帝时见权戚用事,便弃职居家,修身乐道。成帝永始三年王凤已死,莽复弄权,福看不过意,尝因县道上书,直指时事,婉切极谏,上不纳。至是弃家而去。人传以为仙。其后有人见福于会稽者,变姓名为吴市门卒云。却说平帝乃中山王兴之子,既立,莽恐帝外家卫氏夺其权,白太后曰:“前者哀帝立,皆太后恩义,自贵外家,几危社稷,今帝以幼年,复奉大宗,宜明一统之义,以成前事,为后代法。”乃遣使即拜帝母卫姬为中山孝王后,赐帝舅宝、玄爵关内侯,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师,莽长子名宇,见莽隔绝平帝母子,心非其行,又恐久后受祸,私自通书与卫宝,教卫后上书谢恩,因而陈说丁、傅旧恶,庶几得至京师。先是元帝昭仪傅氏,甚有宠,生一子为定陶恭王。及恭王毙,子欣代为王。会成帝无嗣,傅太后乃多以珍宝赂遗赵昭仪。及成帝舅骠骑将军王根,求以王为汉嗣,诸人更相称誉定陶王欣贤,遂徵入,立为太子。哀帝立,乃尊傅太后为皇太太后,帝母丁氏为皇太后,博氏侯者,凡六人,大司马二人,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诸曹十余人,丁氏侯者,凡二人,大司马一人,将军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诸曹亦十余人。丁、傅一二年间暴兴尤盛,然哀帝下甚假以权势,权势不如王氏在成帝世也。傅太后元寿元年崩,丁太后建平二年崩。及哀帝崩,王莽秉政,使有司举奏丁、傅罪恶,乃贬傅太后为定陶恭王母,丁太后号曰丁姬。哀帝后乃定陶太后从弟之女也,哀帝为定陶王时,傅太后欲重亲,取以配王,王即帝位,为皇后,至是令退就桂宫,后月余,复与孝成赵皇后俱废为庶人,就其园逼令自杀。赵皇后即飞燕也。哀帝时,虽有王太后在内,而莽无权,故恨之入骨。及卫后书上,顺其指,遂益以七千户,为后汤沐邑。时更立宗室桃乡侯子成都为中山王,以奉孝王之后,亦赐黄金百斤,而不令至京师,卫后日夜啼泣,思见帝一面而不可得,悲痛万状。宇复教令上书,但益户邑而已。宇乃与其师吴章及妇兄吕宽商议。章以为莽不可谏,而好鬼神,可为变怪以惊惧之,然后说令归政。会事发觉,莽执宇送狱,饮药死。字妻怀子亦系狱,候产子后杀之。莽奏言:“宇为吕宽等诖误,流言惑众,恶与管、蔡同罪,臣不敢隐其诛。”甄邯等白太后,下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