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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四友志
涓托兄之庇,一见魏王即蒙重用。临岐援引之言,铭心不忘。今特荐于魏王,来即驱驰赴召,共图功业。
孙膑将书呈与鬼谷先生。先生知庞涓已得时大用,今番有书取用孙膑,竟无一字问候其师,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计较。但庞涓生性骄妒,孙膑若去,岂能两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见魏王使命郑重,孙膑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当。亦使膑取山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时九月天气,膑见先生几案之上,瓶中供有黄菊一枝,遂拔以呈现上,即时复归瓶中。先生乃断道:“此花现被残折,不为完好,但性耐岁寒,经霜不落。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且喜供养瓶中,为人爱重。瓶乃范金而成,钟鼎之属,终当威行霜雪,名勤鼎钟矣。但此花再经提拔,恐一时未能得意,仍旧归瓶,汝之功名,终在故土。吾为汝增改其名,可图进取。”遂将孙膑宾字左边加了一月为膑,膑即书膑,乃别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孙宾为孙膑,明明知后日有别足之事。但天机不肯泄漏耳!岂非异人哉?髯翁有诗云:
山花入手知休咎,试比蓍龟倍有灵。
却笑当今卖卜者,空将鬼谷书占形。
这鬼谷子见孙膑临行,又授以锦囊一枚。分付必遇至急之地,方可开看。孙膑受领拜辞先生,随魏王使者下山,登车而去。苏秦、张仪时在傍,俱有欣羡之色。相与计议来禀,亦欲辞归,求取功名。先生道:“天下最难得者,聪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质,若肯灰心学道,可致神仙。何苦要碌碌尘埃,甘为浮名虚利所驱逐也?”秦仪同声回答道:“夫良材不终朽于岩下,良剑不终秘于匣中。日月如流,光阴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时建功,图个昭扬后世耳。”不知这先生肯放二人下山否?且看下回分解。
鬼谷地名有二。一说在登封,又一说按地图所言,在江西广信府贵溪县,有鬼谷山。上有苏秦台、张仪井,又有鬼谷洞,相传鬼谷子尝隐此。入必以烛,可容数千人,号第十五洞天。虽莫可实拟,其处必然不是捏造。得来如吕祖师之炼丹洞,张真人之龙虎山,济颠僧之运木井。又茅山上有三洞,深不可测,二洞皆浅,一洞颇深。有持烛以进,上如屋舍,穹隆石无断续处。行一二里,有涧水横截,响如奔马。愈进愈广,穷于烛而止,则天造地设的洞府,固亦有之。又不独灵鸷峰为飞来,雷峰塔为怪异。今之读古书者,辄以寓言目之,使幼读者紊乱于中,莫能别其是非,而不以情理揆之,以意逆之,谓得之是已。如鬼谷子立数家之学,其曰数学,即天文;兵学即武事;游学为通今博古,即孟子所谓先觉觉后觉,至于万口莫当,俱在“明理审势”四字中出。惟出世学,如孙、庞、张、苏四子之才,尚不肯学。况今之世乎?又不但逐荣利、企权豪,常恐困之而已。初余亦不能信,及读《长生诠要》、《修真秘旨》等书,理明词悉无可议。其某是某,非真至言、格言,可敬可羡,纵冲举不可期。而祛病延年有是来矣,抑亦不失为善人。
庞涓学三年有余,便道自以为能,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无用。凭你大圣大贤,从来只有虚心下问。如黄帝问道广成,孔子问礼老聃,太史公周行天下,犹惓惓顾问乡老村夫。而庞涓虽遭遇明师,有了自以为是之心,即如重授十三篇兵秘,亦不得善终其身。何则心术早坏故也。
庞涓既得花,复弃委之;而仍取所弃之花,其贪心早露。如今之妇女欲梳好髻,其发既已稀疏,容貌又复丑陋,而心终不能忘情于色,必欲假他发以杂之,脂粉以涂之。吾益服德公子荆一苟字矣。
心直忠厚大为难遇,于四子中偶得孙膑为忠厚。今人辄言,忠厚为无用之别名,正是庞涓匹敌。噫!岂不闻素以为绚,礼后乎等语,不知其解作何说?
鬼谷断语俱从理出。余偶适城市庙中有测字,生在庙西厢房,椅桌踞坐,俨若长者。环立多人,亹亹听言,皆诸生辈。一人问婚成否,随拈一渐字,测者断曰成。因取笔书板道,左边为水,右边为刀,以刀斫水,岂能断乎?又将斤加斷为断字,车加辵为连字,曰藕断丝连。复将斤加辵作近字,曰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后婚果成。且未究其成不成,但究其理之明不明,则有合放鬼谷所断。至於“遇羊而荣,遇马而瘁”,常人所不能及,而亦不能强说。
孙、庞两人皆以花占休咎,花亦不同,时亦不同,断亦不同,取花亦不同,心术亦不同。庞涓费心寻毅多时,止觅一草花,又不慎取,而孟浪连根拔起。又思质弱而弃,转辗寻觅,仍取所弃之花,不即呈献,阴纳于袖。直待先生说出,始为享奉。其心之猾诈无常,欺君罔上,妒贤妨能,妄自尊大,忌刻苟毒,早已定论。所谓诚于中,形于外,要知未来,先察已往。而孙子亦使取花占之,坦然就先生几案,取瓶菊呈上,即复归瓶,同一取花,一暴躁,一静逸,宛然想见二人心术。圯上老人授书也,折张子房少年刚暴之气,故令取履纳履。鬼谷先生欲授书于孙膑,同一少年而气享有异,早知孙膑之为人。故直设驱鼠以愚众子弟,即出兵秘十三篇以授之,并告其所自来。是其师生莫逆处。又非比庞涓、苏秦、张仪等同一师弟也。
孙膑送庞涓下山,时涓许以他日富贵,必相援引。而膑以此言,果真实否激之,似膑素知涓言语不足凭信,故有此问。及膑既至魏国任,涓掇拾是非,酿成大祸,险至杀身。虽曰明枪易躲,隐恶难备,亦腹粗心,坦率未检。处其席中,探取兵法来源。有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传授,遗忘等语。膑独不记先生向日授书时言涓非佳士,岂可轻付等语?纵信庞涓重誓,遂不省昔日师告之言乎?观于此者,斯知言顾行,行顾言,不独施诸己,亦须及人。
孙膑非但忠直可嘉,即记性亦大为难遇。以十三篇兵秘加以注释等字,其书已成部矣,非经年累月莫可议其短长,况三日乎?以洁白之质得良师善教,素以为絇自是其色,迥异倍常。
颜子云:“无伐善,无施劳。”庞涓初见惠王,便用虚夸,无一实语,只有甘当伏罪为可采。犹今之无用官员,只贪财货娱快目前,不计身后。偶为良言相告,利害切身,辄言做此脑袋不着,正是庞涓一流人。
墨翟之识人,亦可谓贤矣。其荐贤奖才亦可谓当矣。拔友之难,成友之志,而师弟不居其功,可谓廉矣。其行事隐现莫测,徒费跋涉,不畏繁劳,举贤荐能,毫无利欲,可谓义矣。然而难免圣人之责,亦为之大道不明故也。
庞涓无义,已不待言。然其寄孙膑书,未及问安先生者,或偶出于意,略亦未可知。尚责伊刻薄忘本小人,今观为子弟者,于先生处多所狡诈,及自立家,则又傲慢跋扈,不足与校,岂非庞涓之罪人乎?
庞涓嫉妒孙膑处,与东吴周瑜无二。但孙子与武侯品行虽同;居正而才志迥异。孙子太忠处,在乎信义全交。武侯太忠处,在乎尽力托孤。尽力托孤,甘受呕血,全交信义而受刖足,呕血死忠名存竹帛。则足远利身列帝乡,盖孙子忠直,已输武侯智识数分,武侯名利,已输孙子归真数分。一死为忠,一辞为仙,二人可为两得其当。
周瑜欲害武侯,而竟死于武侯之计。庞涓欲害孙子,而竟死于孙子之箭。然周瑜当日非妒武侯之才,乃因有一汉昭烈在故也。若庞涓则竟可荐孙子居于己上,也不为过。如此忠直人,岂测其负心乎!自知才学不及,即使果然探得十三篇兵秘到手,又结果害了他性命。如鬼谷所云“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吾知其亦必不善终。”何则凡嫉能妒才之人,再不使于一事。如赌钱人钱尽为戒,若偶为得钞,甘忍冻饿而必输于场中为休。犹此看来,庞涓之才学不及周瑜,其残酷忌刻又不如远甚。
苏秦、张仪欲辞行,道而云:“日月如流,光阴不再。”既知景短,何不灰心?从师恳求出世,以免轮回。况际遇难得,明师反欲走红尘扰攘之中,而行不可测之途,不思仕路迍邅,况后果一遭试秦不利,一几死于楚臣之手乎?纵赚得富贵到手,向荣华本久,虽性行聪达,实未能免俗。
《仙经》云:“心天无点翳,性地绝尘飞。”原是要人迸去,凡俗观范蠡之与子房,直待功业成后,才肯灰心,从道遁身远隐。然蠡如神龙云隐,或藏或现,既泛舟归湖,复又出仕齐国,称陶朱公,不知所终。虽质美天成,惜无师授。子房亦天资聪慧,醒世俗之非常,悟人情之反覆,同蠡见机,甘辞富贵,轻叶妻孥。若非赤松先生汲引指示,亦不过迹深山,与鸟兽为群耳。故曰仙必有师。今仪秦亲受鬼谷先生,得此良师,参论至道。帝乡可待如行走迷路,倩人指引。指引明白简捷,则不穷再问,如支离浑淆,则前程莫拟。故我言,苏、张二人,从鬼谷学者,虽幸得良师,而实不幸得妙道也。
卷之一下 忌刻小人行毒计 忠直良友诈风魔
却说苏秦、张仪于鬼谷先生处学游说,这日看见魏王赍金璧聘孙膑去后,他二人未免见食流涎,也欲求取富贵。先生道:“你两人中肯留一人与吾作伴否?”秦、仪皆执定欲行,无肯留者。先生强之不得,叹道:“仙才之难如此哉!”乃为之各占一课,断道:“秦先吉后凶,仪先凶后吉。秦说先行,仪当晚达,吾观孙、庞二子势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异日宜互相推让,以成名誉。勿伤同学之情。”二人稽首受教。先生又将书一本分赠二人,秦、仪观之,乃《太公阴符篇》也。“此书弟子久已熟诵,先生今日见赐,有何用处?”先生道:“汝虽熟诵,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音,只就此篇探讨,自有进益。我亦从此逍遥海外,不复留于此谷矣。”
秦、仪既别,去不数日。鬼谷子亦浮海为蓬岛之游,或云已仙去矣。
再说孙膑行至魏国,即寓于庞涓府中,膑谢涓举荐之恩,涓有德色。膑又述鬼谷先生改宾为膑之事。庞涓惊道:“膑非佳语,何以改易?”膑道:“先生之命不敢违也。”
次日同入朝中,谒见惠王。惠王降阶迎接,其礼甚恭。膑再拜,奏道:“臣乃村野匹夫,过蒙大王聘礼,不胜惭愧。”惠王道:“墨子甚称先生独得孙武秘传。寡人望先生之来,如渴思饮。今蒙降重,大慰平生。”遂问庞涓道:“寡人欲封孙先生为副军师之职,与卿同掌兵权,卿意如何?”庞涓答道:“臣与孙膑,同窗结义,膑乃臣之兄也。岂可以兄为副,不若权拜客卿,俟有功绩,臣当让爵,甘居其下。”惠王准奏,即拜膑为客卿,赐第一区,亚于庞涓。客卿者,半为宾客,不以臣礼加之。外示优崇,不欲分兵权于膑也。
自此孙庞二人,频相往来。庞涓想道:“孙子既有秘授,未见吐露。必须用意探之。”遂设席请酒,酒中因谈及兵机,孙子对答如流。及孙子问及庞涓数节,涓不知所出,乃佯问道:“此非孙武子兵法所载乎?”膑全不疑虑,答道:“然也。”庞涓道:“愚弟昔日亦蒙先生传授,自不用心,遂至遗忘。今日借观,不敢忘报。”孙膑道:“此书经先生注解详明,与原本不同。先生止付看三日,便即取去,亦无录本。”庞涓道:“吾兄还记得否?”孙膑道:“依稀尚存记忆。”涓心中巴不得便求传授,只是一时难以骤逼。过了数日,惠王欲试孙膑之能,乃阅武于教场。使孙、庞二人各演阵法。庞涓布的阵法,孙膑一见即便分说,此为某阵,用某法破之。孙膑排成一阵,庞涓茫然不识,私问于孙膑。腹答道:“此即颠到入门阵也。”涓又问道:“有变乎?”膑答道:“攻之则变为长蛇阵矣。”庞涓探了孙膑说话,先报惠王道:“孙子所布乃颠到入门之阵,可变长蛇阵也。”已而惠王问于孙膑,所对相同。惠王以庞涓之才,不弱于孙膑,心中愈喜。只有庞涓回府,思想孙子之才,大胜于吾。若不除之,异日必为他欺压。心生一计,于相会中间私叩孙子道:“吾兄宗族俱在齐邦,今兄已仕魏国,何不遣人迎至此间,同享富贵。”孙膑见问,乃垂泪言道:“子虽与吾同学,未悉吾家门之事也。吾四岁丧母,九岁丧父,有于叔父孙乔身畔。叔父仕于齐康公为大夫,及田大公迁康公于海上,尽逐其故臣,多所诛戮,吾宗族离散。叔与从兄孙平、孙卓挈我避难奔周,因遇荒岁,复将我佣于周北门之外,父子不知所往。吾后来年长,闻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慕之,是以单身往学。又复数年,家乡杳无音信。岂有宗族可问哉?”庞涓复问道:“然则,兄长亦还忆故乡坟墓否?”孙膑道:“人非草木,能忘本原?先生于临行之际,嘱吾道:‘汝之功名,终在故上。’今已作魏臣,此话不须提起矣。”庞涓探了口气,佯应道:“兄长之言甚当,大丈夫随地立功名,何故乡也。”
约过半年,孙膑所言都已忘怀了。一日朝罢,方回。忽有一汉子,似山东人语音,问人道:“此位是孙客卿否?”膑随唤入府,叩其来历。那人道:“小子姓丁名乙,临淄人氏。在周客贩,令兄有书信托某,送到鬼谷。闻贵人已得仕魏邦,迂路来此。”说罢将书信呈上。孙膑接书在手,拆而观之,略云:
愚兄平、卓字达贤弟宾亲览,吾自家门不幸,宗族荡散,不觉已三年矣。向在宋国为人耕牧,汝叔一病即世。异乡零落,苦不可言。今幸吾王尽释前嫌,招还故里。政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门,闻吾弟就学鬼谷。良玉受琢,定成伟器。兹因某客之便,作书报闻,幸早为归计,兄弟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