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帮演义

  不一会,自有专管饮食的喽罗杀牛宰马,取将出来,陈园便请入座。张岳坐第一位,林锦坐第二位,翁麟瑞坐第三位,潘阿仁坐第四位,潘阿义坐第五位,潘阿礼坐第六位,陈园自己坐了主位,一共七个好汉。陈园看看众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满心欢喜。斟过了一巡酒,笑说道:“当年托塔天王晁盖在东溪村七星聚会,有阮氏三雄,这里有潘氏三杰;那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赤发鬼刘唐,便似这里的老将军张岳、归槽马林锦、镇山阳翁麟瑞。”说罢,哈哈大笑,劝众人满饮一杯。只翁麟瑞听他口发狂言,心中好生不服,说道:“如此说来,不是大王自比晁天王么?”张岳恐怕翁麟瑞呐出甚么话来,闹些意气,便插嘴道:“大王勇悍绝伦,爱才如命,真是晁天王。我等才疏学浅,如何比得上吴用、公孙胜?”陈园听了,益发大喜,谦逊了几句。大家谈论些枪棒,陈园听得翁麟瑞武艺高强,却因失仪被黜,叹息一回,说道:“好男子随便何处都有作为,这些黑暗官场,本来容不得我们。”
  正在说得起劲,忽见十几个喽罗,缚着一个人进来,禀道:“兄弟们在树林四面巡防,只见这个撮鸟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是奸细,定是来看脚路,所以将他捉住。只那撮鸟口口声声要见大王。”陈园等看那人生得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年约三十上下,端的好相貌。又看他身穿玄色马褂,青灰色纻布长衫,却是文人模样。陈园问道:“兀那人,你好大胆,敢到这里来?”那人道:“这里真个是龙潭虎穴,我也敢来。”张岳听他出言不俗,便叫释了他缚再说。陈园果然命小喽罗将那人的缚释了,张岳便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从何而来?”那人不慌不忙的说道:“我乃浙江杭州人氏,姓钱名保,绰号锦毛狮。自幼曾读诗书,后也学得一些拳棒,现自白鹤洞而来。”张岳听罢大惊道:“你当真是从白鹤洞而来?”钱保道:“哪个骗你?有诗为证。”说罢,便朗然吟道:
  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此事传得众兄弟,后来相会团圆时。
  钱保吟罢,张岳急忙立起来,携了钱保之手,一同入座,说道:“原来是一家人。适间无知,多多得罪。”钱保也不谦谢,便在上首坐了。陈园等众人见张岳厚待那人,大家莫名其妙。张岳便对众人道:“列位听者,想我当年随着大将军年羹尧平定边疆,一班出力健儿,未曾得着一官半职,退伍归田,结合一个天地会,几次起事,不能得利。后来头目陈近南知道时机未至,劝众兄弟暂时解散,隐遁江湖,广结党徒,口传暗号。陈近南在白鹤洞研究道教,所以天地会众兄弟相聚,若问何处来,必定说自从白鹤洞来,这便是暗号。当陈近南与众人分别之时,又做了一首诗,便是方才钱保所吟的,以为众兄弟会合之证。我自别了陈近南,自知年老力衰,不能成得大事,到了山阳,教授拳棒。虽然翁麟瑞可以传我武艺,只没有把这事告诉他。今日得与钱保相会,实为意外幸事。”众人听罢,才知就里,个个欢喜,重整杯盘,大家奉敬钱保一杯。
  钱保道:“某有一言奉告众位。某自天地会分散之后,隐居杭州西湖,看看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听得杭州有个蒋葵卿,在山东济南做了一任知府,五六年间积下造孽钱不少,金银珠宝充满官囊。现在卸任回乡,要从此间经过。自恨才力有限,这注大财不能独取。闻得此间陈园大王兵精粮足,可以一用,特来告知此事。不想被小喽罗拿来,却认识了众位好汉,荣幸之至。”陈园大喜道:“钱大哥专诚到此报告这注大财。小寨本来有五七百兄弟,又兼老将军张岳等都是龙虎之将,厮杀起来,谁人敌得?大哥且请痛饮,待他到来,自去劫夺。”钱保道:“不然。大王与众位好汉神勇,谁人不知?只是蒋葵卿那厮十分乖觉,恐怕路上有失,特雇五个镖师一路护卫。小弟已探得仔细,那五个镖师,一个叫白额虎杨琪,一个叫笑面虎赵游,一个叫呼风虎李重,一个叫大尾虎李远,一个叫慈悲虎孙扑。这五个镖师结为兄弟,是虬筋虎骨的英雄,有万夫不挡之本事,人家称为五虎将,不敢正眼看他。我们若用强力去劫夺,就是夺得,也自折伤人马,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智取,不可力敌。”翁麟瑞拍手道:“钱大哥说得有理,用兵第一用智。”钱保看看翁麟瑞生得堂堂一表,相貌非凡,不觉暗暗叹赏。翁麟瑞又道:“只是钱大哥有何良策,可以取得这注大财?”那时张岳、陈园等也急欲问计,钱保喝了一杯酒,对众人道:“若要取这大财,只消如此如此,还可使这五虎将一同入伙,不是人财两得之计么?”众人听罢,莫不眉飞色舞。陈园依计而行,叫进一班小喽罗来如何如何吩咐一番,命令速去预备,小喽罗领令而去。
  那时天色将晚,大厅上点起两枝巨烛,一面叫小喽罗端整七间卧室,一面再叫酒来,饮至半夜方散。那时月华如水,照入中庭,钱保触动诗兴,漫声吟道:
  竹影横帘,花阴碎地,独坐蕉窗夜悄。几处箫声,送冰轮晶皎。向银界拜启:何年望朔平判,何日盈亏方了?毕竟何时,永圆明昏晓?闻谁家,黛懒修,蛾懒扫。桐花下软语,低声祷。愿一夜清辉,照秋帆归早。得团圆,对月人偕老,金钱卦解释相思恼。谁知道,素女高寒,也忧心懆懆。(右调《拜星月慢》)
  钱保吟罢,笑了一回,又吟道:
  驹隙匆匆走,大都来花开花谢,不堪回首。宝剑沈沦红粉暗,日月年年如旧。莫道是无心出岫,狐鼠凭陵百十载,把江山锦绣落苍狗。天下责,匹夫负,男儿具副好身手,最难堪庸福当年,没名身后。明末三儒严种族,剩有千秋俎豆、须记取秀才消受。杀敌报仇分内事,红花亭血溅胡腰绶。痛祖国,尽杯酒。(右调《金缕曲》)
  陈园等一班好汉不解诗词,只见那钱保击桌而歌,但觉好听,待他歌罢,拍手称赞。钱保笑道:“这些吟风弄月之词,原是酸秀才一肚皮腐气,也值得众位称赞?今夜秋高气爽,月明如水,何不大家到广场里去,较量些枪棒?”翁麟瑞道:“大哥之言正合我意,不知此间有甚精良的武器?”陈园道:“有有有。”便去开了右边厢房,指着架上的刀枪剑戟,对众人道:“列位要用什么,只管自取。”于是钱保取了一柄青钢剑,张岳取了一柄偃月刀,翁麟瑞取了两柄双龙刀,林锦取一杆短棒,潘阿仁、潘阿义、潘阿礼各取了一枝梨花枪,陈园自取了一柄精钢短腰刀,一个个奔到广场。陈园一声呼啸,两边草房里走出二三百个小喽罗,月光之下,四面立定。
  先是潘氏三雄趋到广场中心,举起梨花枪使了一阵。林锦提了短棒舞动起来,潘氏三雄退回。只见林锦那杆短棒,上下左右盘旋不定,果然纯熟,舞罢退立一旁。翁麟瑞拔出双龙刀,大吼一声,已到广场中心。但见两道白光,只在身上绕着,寒风阵阵,冷冷逼人。舞了一个双狮伏虎势,霍地收住,退回原处。陈园、张岳看得技痒,一个舞动偃月刀,一个使着精钢短腰刀,两把刀上下齐举,逼出一团杀气。两旁看的人呐喊起来,都道:“舞得好也!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才收刀而回。钱保仗着青钢剑,缓步踱至场中,轻轻舞动,初则左右开合,后乃上下盘旋,舞了一回,那剑光如同电光一般闪闪烁烁,见渐渐的只一团白气,全不见些儿人影。众人看着,拍手欢呼,惊得树林里的宿鸟都惊着飞起来,在天空中聒噪。这时众人看得呆了。霎时间,那团白光忽然不见了。正相惊讶,只见钱保自大厅上缓步而出。原来他舞得起劲时候,跃入大厅,收了剑,整了衣,重复出来。众人此时没一个不钦敬钱保的本事。大家较量武艺已罢,小喽罗各归本房,其时已经四更左右。陈园送了众人入房,各自安睡。
  一宵易过,又是明朝。白此八筹好汉在白水村里演试武艺,操练喽罗。不觉过了六七日,小喽罗进来报称:“大王吩咐的事,现在都已办妥,听候指挥。”钱保听得,便对众人道:“既然如此,我当去探听蒋葵卿那厮何日到来,好去下手。”众人称是。钱保仍穿了玄色马褂、青布长衫,离了草寨,望北方大道而行。隔了三日,钱保回来报告说:“蒋葵卿雇了五虎将,押着一百二十只皮箱,其中一半是衣服珍玩,一半是黄金珠宝,用五十只马骡负着,二百个军汉保护。探得详详细细,明天午刻,一定在此经过。”众人听了大喜,置酒相待。次日天明,钱保代陈园发令,命小喽罗如此如此一起一起出发。待到午牌时分,钱保率领陈园、张岳等,在树林里张望。只见数十辆马驴车子,已远远而来。正是:
  安排伏虎擒龙计,劫夺贪官污吏财。
  毕竟钱保用何计策,劫夺蒋葵卿知府财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锦毛狮计取黄金车 绣花豹义结绿林客
  话说陈园、张岳等在树林里张望,见数十辆马驴车子远远而来,前有五虎将,后有众军汉。那五虎将之前,又有十数辆商贩车子。只顾赶路,行到树林面前那大路上,却有砂石堆满,阻住去路,只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直通树林里面。这十数辆车子,一半停下歇息,一半只顾望树林里行去,安然无事。五虎将赶到,见大路阻住,不能通行,一齐住了脚。问那歇息的商贩车夫道:“请问客官,这里一条大路,几时却被砂石塞满?”那车夫淡然答道:“大约塞满了一两个月,现在只有一条小路好走。经过这个树林,便是大道。”五虎将中有一个说道:“听得此处常有强人出没。这平坦大道,如何会被砂石填塞?莫非强人用计,引我们到树林里去,却来劫夺?须要仔细,不要落人圈套。”那商贩车夫笑道:“你这人枉做了镖师,恁地胆小。我们贩卖米粮,一个月也走过四五遭,却没有遇着强人。你不见刚才五六辆车子,已转过树林里去了么?你若不信,待我们先行,做你们的开路先锋队。”说着六七个车夫,果然推了车辆,依着小路,望树林里去了。那时五虎将一则见大路阻塞,不能通行;二则见十几辆车子转过林子,并无危险,便也放大了胆,直奔林里来了。行不到五七十步,忽听得一声锣响,两旁大树背后,伸出十几个挠钩,把五虎将一个个生擒活捉去了。又是一声锣响,钱保、翁麟瑞、张岳、陈园、林锦、潘氏兄弟各执武器,率领三百小喽罗冲出林子,将几十辆车子的衣服、珍玩、黄金、珠宝一齐收下,又把二百个军汉团团围住,逼令投降。此时那些军汉见他们声势雄壮,料敌不过,只得一齐投降。蒋葵卿见此情形,只与家眷伏在车子里发抖。钱保命将蒋葵卿同家眷一起缚了,押着车辆军汉回寨。原来砂石塞住大道,故意辟条小路,和十几辆客商车儿引道,都是钱保的计策。
  众头领得胜,到大厅上,一齐坐下,先叫小喽罗押解五虎将过来。五虎将押到阶下,钱保急忙下厅,亲解绳索,请五人上坐。五虎将道:“既然就逮,何故厚待?”钱保道:“兄弟久仰五位大名,江湖上称为五虎将,有心要来拜识尊颜。今日特地请来,何敢怠慢?”说罢,请五人坐定,酒食相待。又道:“五位镖师学得一身武艺,保护郡些富商大贾,原是不差,然而一班贪官污吏、奸滑商人,搜括民脂民膏,只图一人富贵,我们劫夺他的财帛,杀害他的生命,也不为过。那蒋葵卿做了几年知府,贪财纳贿,黑地昏天。五位深知大义,如何替他保护?”笑面虎赵游答道:“吾等五人结为兄弟,专司保镖,不知其他。若有人来雇用我们,我们便当尽力保护,别的事一概不管,各守本分。他人的有义无义,何敢去顾问?”钱保道:“大哥之言差矣,大丈夫顶天立地,第一要立个志愿。若然万事不管,只替人家出力,与奴才马牛何异?这不是太没志气了么?”这一席话,说得笑面虎默默无言。钱保又笑着说道:“五位大哥不要见怪。这里陈园大王爱才若渴,一心要想叫小弟来请五位入伙,实缘不得其便。今日相遇,何肯错过?便请坐一把交椅,平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岂不大妙?”陈园也接着说道:“五位听禀,兄弟自幼学得武艺,苦无出头之日,一心结识天下英雄,要做些大事业来。现因时机未到,权在此间落草。五位若肯屈留小寨,共成大事,实为荣幸。但是我们虽然做这绿林豪客的勾当,却也明白大义,保护安分客商、清慎官吏,专劫不义之财,专杀无耻之辈。所以四方豪杰闻得我们如此,都来归附。三五年间,已有一千余人马。若蒙五位不弃,就请入座。”那时五虎将见众好汉义气深重,苦苦相留,只得投降。钱保、陈园一班头领心中大喜,邀请五位入座,重定席次。陈园第一位,张岳第二位,钱保第三位,林锦第四位,翁麟瑞第五位,潘氏弟兄第六第七第八位,五虎将中杨琪第九位,赵游第十位,李重第十一位,李远第十二位,孙扑第十三位。一共十三个头领,团团坐定,共饮庆贺酒筵。陈园命把金银车辆取来,检点价值,约有十万两上下。陈园把来分为二十份,十三个头领各取一份,其余七份分派了小喽罗。又吩咐将蒋葵卿一家眷属,只管软禁,不要伤害性命。把二百个投降军汉,令命编入喽罗队伍,一概有赏,众军汉自然欢喜。
  布置已毕,开怀畅饮。翁麟瑞道:“现在寨里兵多将勇,粮足器精,果然发达,但是据我看来,只恐喽罗忒多了,反为不美。”潘阿礼大声道:“翁大哥说什么话?今天得胜回寨,共饮庆贺酒筵,何以出言不祥?一定要罚你三杯。”只钱保忙问翁麟瑞道:“大哥此言必有高见,愿闻其详。”翁麟瑞道:“某闻名将用兵,宜守兵法。我们大寨筑在树林里头,若只有四五十人出没其间,自然稳当。现在兵多粮足,假使被敌人得知,一把火烧将起来,却到那里去躲避?我们虽然杀得出,只一班小喽罗和许多粮草,不是要尽葬在火窟里面么?”这几句话,说得众人如梦方觉,大家有些栗栗危惧起来。钱保拊掌而起道:“小弟愚昧,今被翁大哥一语提醒,才知此间危险。”张岳也道:“麟瑞虑得极是。当年我从年大将军出征,蛮苗依林结寨,被年大将军放一把火,烧得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间形势与蛮苗的山寨相仿,不可不防。”陈园也道:“昔者刘备依山傍水,连营七百里,也被陆逊火烧,大败而回。兄弟也曾看过《三国志》,如何计不到此?惭愧惭愧!”两边潘氏兄弟一班头领,听得恁地议论,一个个焦燥起来道:“恁地时,如何是好?我们快投别处去罢,寻着了一个安稳的去处,却再说话。”张岳沈吟了一会,说道:“众位不必心焦,兄弟有一计在此。陈大王本有六十只战船,装成商船模样,派到运河里去,袭劫水路。现在只派三十只出去,留三十只停泊白水溪,伏在寨后。若然陆路有警,可敌则敌,不可敌对,便到船里暂避,那就不至于全军覆没了。”众人听罢,都道:“老将军的计策甚是稳善,请陈大王急速发令,收回战船,在山寨后停泊。’陈园果然便叫水路小喽罗进来,发下号令,召回战船三十只,小喽罗领命去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