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演义

  冯逵忽指着前面一人说道:“洪大哥亲自来接也!”钱江举头一望,但见那人生得天庭广阔?地阁丰隆,眉侵入鬓,眼似流星,长耳宽颐,丰颧高准,五尺以上身材,三十来岁年纪。头戴济南草笠,身穿一领道装长服,脚登一双蒲草鞋儿,手执一柄羽毛扇子。钱江不禁暗地里喝一声彩!约摸远离二三丈,那人就拱手道:“劳先生这行至此,折杀洪某了!”说罢纳头便拜。
  钱江急回过礼说道:“刀笔小吏,何劳远接?足下可不是云翁说的洪秀全哥哥么?”那人答道:“小可正是姓洪!原名仁活,字秀泉,后隐名于此,改名秀全。昨天听得云翁说起先生盛名,抵以贵幕里谈话不便,未敢造次进谒,今蒙枉顾,足慰生平!”钱江大喜。
  四人同行,不多时,早到一个山寺。这寺虽不甚宽广,却也幽静。钱江在门外观看一会,才携手进寺。转弯抹角,正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真个好所在!秀全导至一密室,分宾主坐下。秀全卸去济南草笠,露出头上完发蓬蓬。钱江大惊道:“原来洪君是个道者,某真失敬了!”秀全道:“那里说?小弟不忍徇异族薙发制度,削弃父母的毛血,乔扮道装,无非免暴官污吏的捕风捉影。若中原未复,反甘心作方外人,弟所最鄙。先生休再疑虑!但恐此事非同小可,纵有热诚,没从着手,也是枉然!若得先生曲赐教诲,实为万幸!”钱江便答道:“自甲申遭变以来,屡起革命,亦足见人心未忘祖国也!吴三桂误于前而悔于后,本不足以服人心,且日暮途穷,卒以致败。自是满洲势力完固,虽吕留良、曾静、戴名世之徒,鼓吹风潮,终难下手,亦势为之耳。嘉庆间川、湖以邪教起事,尚纵横数省,震动八方。况足下以命世之杰,具复国之诚,伸大义于天下,名正言顺,谁不望风归附?方今朝廷失道,盗贼纷起,足下因其势用之,总揽贤才,拯扶饥溺,此千载一时之机也,惟足下图之!”秀全听罢,大喜道:“先生之言,洞中机要。奈今广东人民,风气未开,沉迷不醒,若要举义,计将安出?”钱江又道:“广东滨临大海,足下舟师未备,粮械未完,非用武之地也;广西地形险阻,豪杰众多,又无粮食不敷之患,大鲤鱼、罗大纲等,虽绿林之众,然皆聚众数千,势不为弱!足下若携同志士,间道入广西,抚其众,勉以大义,旌旂所指,当如破竹!然后取长沙,下武昌,握金陵之险要,出以幽、燕,天下不难定也!”秀全避席谢道:“先生名论,顿开茅塞!但广西一路,不知何时可行?”钱江道:“且勿造次。方今中外通商之始,外教流行最盛,足下当潜身教会,就借传道为名,直入广西行动。一来可以劝导人心,二来足下起事,和外国同一宗教,可免外人干预,实为两便。成事之后,制度由我。逆取顺守,足下以为何如?”这一席话,说得洪秀全叹服不置。便请钱江齐入广西,共图大事。钱江道:“这又不能。足下先宜进身教会里,就借传道为名,直入广西,才好行动;若是不然,足下到了广西,便算个别省的人氏,稍有举动,反令人疑心,不免误却大事。足下且宽心!日前县令前赴省会,谒见总督林公,那林公还赞本县的事务办得妥当。后来县主说出某的名字,林公不胜之喜。正要请某到督衙里去。某若得这个机会,结纳三五豪商,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协助军需,如此不忧大事不成!”说罢,秀全见钱江议论纵横,确有见地,便道:“先生此论,洪某受益不少。自今以后,常常赐教可也!”
  正说话间,见一人岸然直进房里。钱江见那人赤着双足,头带箬笠,手挽犁锄,气象粗豪,像个农夫模样,心里倒觉诧异,只得起迎。秀全道:“先生不必拘礼!这是长兄仁发,别号道生,隐居寺里,已有数年。方才在后园种菜消遣!虽生得性情戆直,却怀着一副热诚,彼此均是同志,就请同坐谈心。但有失礼,先生幸勿见怪!”钱江道:“英雄韬晦,今古一般,那有见怪之理?君家兄弟如此志气,怎不令人见爱!”洪仁发向钱江通问姓名,钱江答过。仁发道:“原来昨天云山兄说的就是先生,想煞我了!今日幸会!”钱江谦让一回,各人又谈了一会话,看看天色渐晚,冯逵说道:“天时晚了,先生不便回衙,就请在这里用过晚饭,再作竟夕之谈。”钱江道:“不必客气!小可回衙还有公事,改日再谈罢。”说罢,便要辞退。洪家兄弟那里肯依。钱江度强不过,只得坐下。只听仁发道:“一顿晚饭又没有菜,留来留去做甚么?”仁达劝他退下,才退了出去。秀全道:“家兄性直,出语伤人,好过意不去。”钱江道:“那等正是任事之人,休小觑他也!”冯逵随转出来,嘱咐仁发,打点晚膳,都是鸡鸭蔬菜之类,不一时端上来,仁发开了一坛酒,齐肃钱江入席。钱江本欲谦让,又恐仁发抢白,只得坐了客位。各人一齐坐下。秀全道:“今日此会,良非偶然!某当与诸君痛饮一醉。”说罢,举杯相劝。仁发见各人劝来劝去,忍耐不得,一头饮一头吃,各人见他素性如此,且不理他。
  饮了一会,又谈些心曲,正说得入港,仁发见酒尚未完,肴已将尽,便再到厨里,又宰了一头鸡,煮得热喷喷的上来。冯逵道:“我们只顾说,还是仁发兄省得事呢!”仁发道:“这是饮吃的时候,谈了好半天,还要说什么?”各人听了,一齐笑起来。直饮至三更时分。钱江道:“酒太多了,请撤席罢!”秀全自觉有七分酒意,便说一声简慢,各自离席,仁发却将杯盘端下去。几人再谈一会,已是二更天气了。秀全道:“某有一言,不知先生愿闻否?”钱江道:“既是知己,还怕怎的?有话只管说便是。”秀全便道:“先生明天准要回衙去!某不敢强留,致误先生公事。但恐他日再会,比不得今夕齐全,不如我们几人当天结义,共行大志,你道如何?”钱江道:“此事正合弟意,准可行之!”秀全大喜。冯逵、仁达、仁发自没有不愿。当下五人焚香表告天地,誓要戮力同心,谋复祖国;若背此盟,天诛地灭。各人祭告已毕,仁发道:“如有一个背了明誓的,休教他撞在我手里!”说罢连钱江都忍笑不住。几人便重复坐下来,再谈了一个更次而罢。是夜钱江宿于寺中。次朝一齐起来,梳洗已毕,钱江便要辞回。秀全不敢相强,恐碍了衙门公事,齐送钱江下山。到了山下,钱江道:“这里回具衙不远,不劳君等远送,就此请回罢”!秀全便珍重了几句,各人握手而别。当下钱江返至具署,才发付了公事,忽上房里转递到一函,却是林总督的聘书。那林总督本是福建人氏,双名则徐,别号少穆,是个翰林出身,这时正任两广总督。虽识不得民族大义,却有一片爱民之心,到是清国当时少有的人物了!钱江把来书看罢,觉书中有一种求贤若渴的语气,暗忖这机会倒不容易:大则打动林公,图个自立:小则结识豪商巨贾,接济军需,还胜过在这荒僻小县。想罢,便携着林公这一封书,人谒县令张尚举,具道要往督幕的意思。张尚举道:“未生非百里才,本县怎敢屈留先生,先生请自便。若有要事,还请赐函惠我,便是万幸了!”钱江谦让过,便辞了出来,一面报知洪秀全,一面打叠行程,别了张尚举,望省城进发。
  才半天,早到了省城,寻着督衙,把名刺投将进去,林则徐不胜之喜,立即迎接入内。林则徐道:“先生不弃,辱临敝署,不特本部堂之幸,实两广人民之幸也!”钱江道:“小可钱江,有什么才力,偏劳大人错爱。但得侍教左右,敢不尽心竭力以图报!”林则徐听罢,喜个不住。又谈些时务,见钱江不假思索,口若悬河,十分叹服。侍役倒上两盅茶,二人茶罢,则徐便令侍役送钱江到书房里去。看官记着,自此钱江便在总督衙里办事了!巨说此时海禁初开,洋货运进内地,日多一日,以洋务起家的很是不少。就中单说一家字号,名唤怡和。这“怡和行”三个字,妇孺通知,算得岭南天字第一家的字号!那行里东主,姓伍,别号紫垣,生得机警不过,本是个市廛班首。所有外商运来的货物,大半由他怡和居奇。且外商初到,识不得内地情形,一切价目,皆由该商订定。因此年年获利,积富至一千万有余!内中货物以鸦片为大宗,都是通商条约里载得很明白的。怎奈林则徐虽知得爱民,还不懂得通商则例,以为鸦片是害人东西,便把那鸦片当作仇人一般,把洋商恨得要不的。追本求源,于是想严查鸦片,禁止入口。将发售鸦片的大行店尽行法办,那怕华商不畏惧?好歹没人代售鸦片,岂不是不禁自绝,还胜过和外人交涉?想罢,就失把个怡和行东主伍商查办起来了!可巧那案情落在钱江手里。钱江暗忖道:“林公意思,定要把伍商重办。但按通商条约,本来办不得伍商。这个商千万家财,若由钱某手里出脱了这一个人,他便感恩无地,那时要与他同谋大事,那有不从?”想了一想,早定了个主意,故意把案情延缓了数天。
  这时伍商的家人正在日日奔走官衙。走衙门拍马屁的,又纷纷到恰和行里寻着管事的人,你也说有什么门路,我也说有什么门路,还有一班就把钱江的名字说将出来。试想钱江是个总督特地聘用的人员,那个不信他好情面?那伍商的家人,自然要上天钻地,找个门径来交结钱江。
  那一夜初更时分,钱江还靠在案上观书,忽见一人徘扉而入,乃是花县张令幕里同事的朱少农。背后随着一人,年近五旬,面貌却不认得,钱江急忙起迎让坐。朱少农指着那人说道:“此敝友是富商伍紫垣的管家潘亮臣也!伍氏为鸦片案情,见恶于大府,非先生不能援手。所以托弟作介绍,投谒先生。”钱江道:“伍君罪不至死,但恐林帅盛怒之下,无从下手耳!”潘亮臣道:“先生既知敝友罪不至死,先生宁忍坐视?倘能超豁他一命,愿以黄金万两为寿!希望救他则个。”钱江怒道:“某虽不才,岂为金钱作人牛马?足下乃以此傲人耶!”朱少农急谢道:“愚夫不识轻重,冒犯先生。”钱江道:“某平生好救人,不好杀人,待林帅怒少平,有可效力之处,当为伍君出脱,不劳悬念也!”二人大喜,便拜谢而别。
  管教:英雄弄计,枉教青眼气豪商;官吏交谗,竟被黄堂陷志士。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发伊犁钱东平充军 入广西洪秀全传道
  话说朱少农、潘亮臣见钱江已经应允,即拜谢而出。潘亮臣一路上想着钱江的豪气,不较金钱,更自赞叹不已!回到恰和行里,先致谢过朱少农,便把这一条门径,一头报知伍紫垣;一头安慰伍氏家人。静候好音,不在话下。
  且说钱江自从朱少农、潘亮臣去后,一发定了主意,专要解脱伍紫垣。
  那一日因事谒见林则徐,则徐便问伍氏的案情怎的办法?钱江答道:“以大人势力,杀一个商人,有甚难处?但恐条约上说不去,反动了两国干戈,倒又不好!小可为此怀疑未决。”则徐道:“先生差矣!万乘之国,不为匹夫兴兵;谁为杀一商人,却要劳动干戈。就使外人兴兵到来,我岂不能抵敌耶?”钱江道:“大人见的很是!但外人最重商务,只怕外人为保护商务起见,倒不能不争这一点气。再者外人近来新式战具甚多,筹防也非易事。到那时恐朝廷降一张谕旨,责大人擅开边衅,又将奈何?”则徐道:“鸦片之患,害人不浅!若能保奸商除去,虽死何憾!”钱江道:“如此大人之误有三。”则徐道:“先生说某三误,其说安在?”钱江道:“大人贵任制使,却与一个商人拼死生,是犹以美玉碰顽石,且大人既死,再不能替国家出力了,国家就少一位良臣,其误一也;大人办了一个商人,却因外国责言,被朝廷降罪,落得好商借口,使后来贩运鸦片的更无忌惮,其误二也;除了一个奸商,而鸦片不能杜绝,恐后来督抚皆以大人作殷鉴,从此鸦片再无拟禁之人,其误三也。小可与伍商素昧生平,只碍着只等曲折,因此不避嫌疑,为大人陈之。望大人参酌而行!”这一席话,说得则徐悚然。便改容问道:“先生说来,很有道理,某深佩服!但不知先生主见若何?”钱江道:“擅拿不能擅放。不如以好商图利害民,改流三千里,然后把鸦片如何害民的道理,晓谕人民,免人民受累,岂不两全其美!”林则徐听了,点头称善!当下钱江退出,把这宗案情办法,先报知朱少农。并说改杀为流,本非容易,闻伍商有老母在,可以禀请留养,不过少花费些,缴出军流费用,准可没事了。朱少农闻报,忙告知潘亮臣准备去了。
  不一日,果然竟把这一件案情批出,要把伍商流三千里去。伍氏家人知是钱江安排已定,倒不慌忙,急具了状子,呈到督辕里,依照钱江所说,状子里称是老母在堂,乞请留养,并愿缴费赎罪!这都是律上所载,不由不准的,自然依例批发出来。顿时把一个总督盛怒,谋置死罪的商人脱得干干净净。伍商见都是钱江出的力,自然十分感激,忙备三五千两银子,酬谢朱少农。只钱江偏不要一个钱,无可图报,只得借了酒筵,潘亮臣请钱江赴宴。钱江喜道:“机会到了,我拉了他一命,没有要他一个钱,他来请我,我正好乘时说他也!”想罢,随换上一身衣服,与潘亮臣同坐了两顶轿子,离了督衙,望洋行而来。
  一路无话,至了恰和行内,但见伙伴奔走,客商往来,果然是一个大行店。才下了轿子,潘亮臣带钱江到楼上,伍紫垣早上前迎候,通过姓名,钱江知他就是伍紫垣。打量一番,不觉大吃一惊!看官,你道饯江怎的吃惊起来?原来他见伍商一团媚笑,满面虚文,并且眼虽清而好横视,其心多疑,疑则生忌;准虽隆而带曲折,其性必狡,狡则为奸。这种人万万不能与他谋事,因此深自懊悔。心里虽然这么想,面子上仍虚与周旋,一时推说夜后进城不便,就要告辞,伍商那里肯依。钱江无奈,只得草草终席,托言不便久谈,要回城里去。紫垣强留不得,只得送至门外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