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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史演义
廷弼奋然就道,克期到京。便上一本,本上道:
国家全力兵将、粮饷、器械,尽掷于辽阳。今从新计算,极难置办。而议者但曰调募制造,事本难,而视之愈易也。诸臣一闻警报,守城关,送家眷,岂不甚急?今募兵,则科道起程何日;钱粮,则兵、户争执不休,势已急而应之愈缓也。中外臣工,自为身家计,可以同矣,毕竟互异。顾套数,顾讥弹,而莫顾封疆,心当同而构之愈异也。二十万之安家甲马银何在?空文调募,此户部销兵法也。辽阳岁额八十万,今地失其半,而亡丧其七,所余饷银何在?又半分其帑金,至误发遣,亦户部之责也。行伍草泽中有英雄堪将,宜敕大小九卿,各举所知。
这本一上,人人道,户部大堂毕竟处了。却有魏忠贤庇护,只批得个“该部知道”。又有个通天文、达地理、大学问、大经济的少詹事徐光启,也上一本。本上道:
晁错有言,器械不利,以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今之兵将,即当婴城自守。奈何列营城外,一闻兵至,望风瓦解;列营大炮,皆为彼有,反用攻城。陴无守兵,人知必破;合城内溃,自然之势。及今不思变着,虽征调招募,略如前日矣。广宁一带大城,只宜坚壁清野,急备大小火器,待其来攻,凭城击打。一城坚守,必不敢募越长驱。数城坚守,自然引退。至如都城固守,尤为至急。依臣先朝原疏,建敌台以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万全无害之策也。
这样好本,正与熊经略意思相合。谁来睬你,也只批得个“该部知道。”
时有辽阳秀才王一宁,是个有胆气的单身,往朝鲜国效包胥哭秦庭事,要朝鲜助战,以复辽阳。适值有一翰林,一给事中,出使在他国里。王一宁各投了揭,给事中叱之使出;翰林乃是刘鸿训,却道他有胆有智,厚赐资粮,教他遍游诸岛,招抚反正的辽人。王一宁果然出海去了不提。
且说辽东巡抚王化贞,是个不晓边事的,驻扎广宁。问部下有能出海探听岛中消息的。有个杭州人毛文龙,平日好为大言,没甚本事。一班同做哨官的,故意骗他道:“毛兄志气好,胆子大,你倒去得。”他就在王化贞面前,愿领兵一二百人,前往海中打听。王化贞与了他二百兵,两个月的粮,大小四五只海船,他便洋洋得意出海去了。原来他虽在边关,不曾往来海岛,心上有些害怕,也只在海口屯扎。
有镇江守将佟养真,受令捕剿长山诸岛。养真转委中军陈良策。这陈良策却素有归明朝的念头,领了三百人,带了王一宁同去海里。望见毛文龙旗帜,遂遣王一宁说要归顺中国的意思,文龙不言。陈良策自入文龙船里,因请合军。文龙怕他是计,又再三不肯。王一宁道:“军形败露,若使佟养真知觉了,怎么好。只求毛将军给予旗号,当乘夜入镇江,待破了城,然后来迎将军何如?”毛文龙才许了他,给予旗号。除良策同心腹将苏万义回镇江城,假说领粮,夜缚佟养真。竖起毛文龙旗帜,迎以为主帅。各岛李景先等,都来相会。文龙铺张其事,申文与巡抚王化贞。化贞上本,就说是镇江奇捷。魏忠贤正想要立边功,兵部尚书张鹤鸣,又是化贞一路的人,就撺掇天启封毛文龙参将,镇守镇江。
这是六月里的事。到了九月,东兵因击长山岛,遂到镇江。毛文龙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干得甚事。自得镇江钦命,遽自尊大。手下兵将,也都失望。其时有劝他凭城力战的,他先胆丧,遁走朝鲜。东兵把镇江城屠焚一空。王一宁也亏毛文龙带他去了。
经略熊廷弼,明知文龙不堪用,又与王化贞事事不合,又上一本。本上道:
臣初推经略时,台省言广宁事成功,就宜专任巡抚,一似多此经略者。及镇江事出,而夸诩更甚,又似无此经略者。乃奇捷甫闻,而危报立至,趣臣出关,至引郭子仪即日就道之事为劝,何相倚之重也!初议三方布置,本图登、津、山海,一切齐备。今天津全未区处,登州以道臣梁之垣多求,忤枢臣而与为难,二方已属画饼。臣到关仅八日即驰至广宁,月有六日复到永平。明旨谓“经、抚料理已久,如何全无次第”,臣实未久也。于镇江捷至,圣谕已谓“调度有次第”,而今云全无者,前此乃部臣铺张以误皇上,而今则按臣张皇实告也。枢臣别无调度,惟有驱臣出关一着,臣出而枢臣之能事毕矣。无一兵一骑经略,出亦不足以镇定。臣之所望于枢臣者,若拿定本兵腔调,或依或不依,以示中枢别有主张,则中制之败道也。致书议事,迟久不答,岂枢臣责经、抚同心,而枢臣与经略不宜同心乎?枢臣论镇江事,谓当发兵一万,由海至镇江,二万出海州断彼归路。殊不知彼往镇江,不由海州归路也。须问明白,而后上疏。至于报功一节,尤不宜扶同夸张,嗔人点破所犯忌,如高出之揭,以为打成一片可相率而欺者。将臣四望体贴,俯同于臣,臣始得专任东方事矣。
一时朝廷,都晓得熊廷弼是有用的人。他却不曾献媚忠贤,性子又直。王化贞是兵部大堂张鹤鸣荐用的人,张鹤鸣是魏忠贤荐用的人,故此经略要如此,兵部或有不依;巡抚要如彼,无不从命。正人君子,哪一个不愁经、抚不和,封疆不保,上本的也多。御史江秉谦怕经、抚并用,毕竟弄坏了事。独上一本,本上道:
经、抚不和,化贞欲战,廷弼欲守耳。夫守定,可以进战;战一不胜,而何以守?夫人而知之。而必曲廷弼以就化贞,当授经略时,谁曰不从中制乎?非经、抚不和,乃好恶经、抚者不和也;非战守之议论不合,乃左右战守者之议论不合也。果辽事不可无廷弼也,不宜旁挠之;果辽事可无廷弼也,不必姑存之。国家事,能堪几番会议哉!
其时阁老叶向高,也道该早饬将吏,一听熊廷弼节制。九卿会议,也道毛文龙杀彼兵二千,未有的据。或谓毛能杀彼兵二千,而不能以一卒走河西通消息,殊有可疑,而抚臣绝不疑。
京师哄然。张鹤鸣求计忠贤,那魏忠贤是个太监性气,忿忿地道:“只因朝廷用人不当,不都是咱的心腹。咱的说话,不依咱的多。偏试个手段,把这些书呆看。”通同了客氏,日夜算计,要收些心腹,做了紧要衙门的官,便不怕人了。过了几日,吏科给事中侯震见那客氏与忠贤忒专权了,上了一本。本上道:
顷奉圣谕,以保姆远离,而涕泣至忘寝食。臣且骇然。今皇上年已出幼,外之凝丞辅弼,内之琴瑟好逑,何恋恋于保姆也。昨者梓宫在途,千官拥立。独一乘轩在后,道路指目曰:“此奉圣夫人客氏也。”及神主过德胜门,一老妪伏尘号恸,惊问之,知为先帝保姆。臣喟然兴叹,同此掖廷阿乳,厚薄犹天与渊。但宫闱何地,时出时入;内外钩连,借丛炀灶,有不忍言者。
这本一进,客氏女人胆小,有些慌了,求计忠贤。忠贤与心腹太监李永贞等商量,道是:“这本若坏了他的官,就有科道两衙门纷纷上本了。反为不美。不如把这本拿过了,不要皇爷批。等这官儿再上别本,处他未迟。”魏忠贤回复了客氏,道:“不要理他,改日咱自有处。”侯给事的本,竟不发票了。他的手段渐渐弄将出来,有诗为证:
臣诤原拚竟拂衣,举朝属目事还非。
奸珰窃柄摇宸听,阿乳倾宫握事机。
积渐钩连绳不断,俄廷关锁假谁归。
千秋话到兴亡处,掩卷无言只自唏!
且说王化贞在广宁,信任了心腹将孙得功,用他做了先锋,被他卖了阵,献了城。若不亏西将江朝栋护他出了重关,已做了广宁城里的鬼了。化贞跟随散骑走到闾阳,正值熊廷弼从右屯引兵来。化贞向廷弼大哭,廷弼笑道:“六万军一举荡平,今竟何如?”化贞道:“不消说了,如今乞公固守宁前。”廷弼道:“迟了,迟了。公不受骗思战,不撤广宁兵往振武,当无今日。目今惟有护百万生灵入关,再作计较。”遂整兵西行,跟入的岂止百万。有诗为证:
鹰扬岂必着戎衣,惟守能坚战自威。
堪叹经营成画饼,熊、王若个是男儿?
封疆不守惟宵遁,功罪人云不以寸。
百万生灵谁护持,千秋凭吊添余恨。
且说朝里为失了广宁,边方震动,科道两衙门纷纷上本。吏科侯震,参论阁老叶向高,不拿定主意专委经臣,以致祖宗封疆,一旦失陷。魏忠贤替客氏报仇,不从阁票,竟内批降三级调外任。御史江秉谦劾奏兵部尚书张鹤鸣:“明知各兵间谍皆虚,明知战守参差难合,而硬为责备,曰机会可乘,曰过河必胜。不肯付经略以节制。明明弃城逃走,而犹云化贞功罪相半。只此一语,即寸斩张鹤鸣,不足赎欺君误国之罪。”本上,魏忠贤恨他两本都左袒廷弼,也内批降三级调外任了。
可怜大经济、有手段的熊经略,与王化贞一样拿问。会审是刑部尚书王纪,都察院邹元标,大小九卿等官。廷弼道:“广宁非我驻扎,溃不由我。”化贞道:“向使早凭渡河决战,当无此溃。”邹元标道:“亏你还说渡河决战。可是先锋孙得功是骁将,力能破敌么?”会审已毕,具狱词上奏。王化贞全不知兵,声声要战,匹马宵遁,不消说是斩罪了。熊廷弼原说不宜浪战,西兵不足尽信,降将其情叵测,若持左券,使坚守右屯,死且不朽,而疾走榆关。平日何等威风,作此举动,也问了斩罪。凭天子裁夺。魏忠贤庇护张鹤鸣,竟内批旨意,把个熊廷弼与王化贞一样问成死罪,监在刑部牢里了。
明将毛文龙原是王化贞用的。逃往朝鲜,又回据海岛。遣人入京师,先把贿赂送了张鹤鸣。就央鹤鸣通了魏忠贤,貂鼠皮、人参不知多少,又金珠绸缎累箧盈箱,里通外连,竟封了他副总兵。朝里官员见忠贤威福异常,那班小人没一个不想投了他,希图高官厚禄妻荣子耀了。有个极清极正一尘不染的礼部尚书孙慎行,倡先告病回去。正人君子,也都想动本的动本,抽身的抽身。贵州安酋又叛,山东白莲教又乱,真正不成个朝廷,不成个世界了。
第三回 权奸收拾朝士心 岛帅罗织忠言罪
断碧分山,空帘剩月。余意醉醒,间款竹门。深移花槛,笑笔墨有余间。 谱到奸回和泪写,件件又般般。海岛烟尘,山关魂梦,且说不须删。《少年游》
谩说淫奢总在天,奸党惊将亦徒然。
当时恣意行将去,曾几何时化作烟。
且说魏忠贤结交了客氏,凡天启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客氏就传与魏忠贤知道。客氏虽多外宠,丈夫侯二不敢去管束她;却见天启与张皇后有些亲热,就十分眼红起来。
一日,与魏忠贤商议,毕竟如何离间得他,方才快意。魏忠贤道:“须做出个大题目来,使皇帝心肠冷了,便好下手。夫人略从容些,容我和心腹人商量停妥,再回你话。”魏忠贤与李永贞等计较,买嘱几个奸人,飞造妖言,诬张娘娘是盗犯孙二所生,张皇亲过继为女的。传入天启耳朵里,天启反对客氏道:“只要本身好,管什么亲生过继。”传旨禁戢。哪里禁得住。亏了刑科给事中毛士龙擒了奸党几人,送巡城御史,顿时打死。魏忠贤、客氏都不好庇护他,只得忍气吞声,慢慢寻别事摆布毛给事中。
从此忠贤算计,惟有结好几个大官,收拾一班羽翼,才得事事遂意,没人阻挠。不由会推,只管内旨批用多人。也有正直君子,也有奸回小人,指望做他的私门桃李。御史周宗建奏论时事:“一、大臣名节宜重。岂‘唾面自干’之义可长借以护身;而笑啼不敢之状,可翻留以谢众?”这几句是说张鹤鸣一辈人。“一、内臣窥伺宜防。谕旨之下,有物凭焉。如魏忠贤目不识丁,而笑之暇,渐与相亲,谗构之端,共为隐祸。”这几句意是说魏忠贤交通客氏,表里为奸了。忠贤此时正要收拾人心,把这本竟不发票。周宗建见皇帝只做不知,只得又上一本,说留中的弊,“中外渐渐不通”。也只是不发。有壬戌科新状元文震孟,才授得翰林院修撰,就上勤政讲学一本。前面说了些经筵临御的话,中间道:
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洽,必与天下不相照,而耳目所触发,自不越为中涓之口。夫宏远规模,岂若辈能解?于是无名滥予,而藩封逾制;屡烦中旨传宣,典范尽蔑为弁髦。有罪不诛,而失机成案更来;众议纷扰,宪章悉付与葛藤。更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学以逐名贤。此岂清世所宜哉!
本上了,魏忠贤明知是指他,留中未下。庶吉士郑,平昔得罪其母,为人唾骂,却自附正人君子,思量做好官的。他只隔得两日,也上一本道:“震孟一疏,未蒙俞旨,是留中之渐也。留中者,壅遏之萌也。壅遏者,窃弄之机也。臣观史册中,召乱之萌有二:内降也,留中也。内降,以外惑大臣,机关使人骇;留中,以阴淆圣虑,径窦使人疑。愿皇上早图之。”本上,魏忠贤大怒。然正值他收拾人心时节,只怂恿天启皇帝各批“降级调外”。
他一般也晓得,谁是正人,谁是奸佞。但正人执拗的多,他便起用他出来,看附我不附我。先把赵南星起用,做了吏部尚书。赵彦改用,做了兵部尚书。许誉卿、魏大中、李应升、周宗建、王心一、熊师旦,也都或科或道或部。正人君子未尝不用,随后高攀龙也做了掌堂都御史,董其昌做了礼部侍郎,虽然有叶向高做首相,孙承宗做边相,主张得人,其时魏忠贤实也不想妄行杀戮,结怨朝臣。哪知有个御史崔呈秀,营谋差去淮扬巡盐,赃私狼藉,把淮扬的地皮几乎抬了回家。贪声大著,回道定行参处。呈秀慌了,把二万银子转央魏忠贤心腹李永贞送进。凭掌院高攀龙特疏参现属崔呈秀,只是留中不发。一时望风归附的,阁臣魏广微,认做忠贤侄儿。顾秉谦怕认做忠贤的儿子,对忠贤道:“我老了,认做儿子不雅相。”又叫四个小儿认作孙儿,称呼上公为祖爷,也都一般。后来人人称祖爷,实是秉谦叫起。同姓的有傅,拜忠贤为父。异姓的有阮大铖、倪文焕、杨维垣、梁梦环一班人,都拜忠贤为父。真正争先投拜,惟恐不肯收留。中间还有反央忠贤引进,拜客氏为母的哩。有那在京师会弄嘴的人,问那拜客氏的官道:“魏太监力能取皇帝旨意,升降官员,公拜他为父,也是没奈何,为功名了。阿乳何必拜她为母?”那官儿道:“魏上公没袋的,拜他为父,原不曾吃亏。奉圣夫人曾亲近圣上,我今拜她为母,总承先父九泉之下,又添了个娘,岂不为美?”那人笑道:“阿乳阅人甚多,只怕令先尊要吃醋!”京师喧传此语以为笑话,那官儿只做不知。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