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演义

  那毛文龙听得三桂已至,立即延入。吴三桂见时,不觉汗流如雨。毛文龙问道:“本帅以至诚相待,何以如此之惶恐?”吴三桂道:“某自离籍,往来京津,阅人不少,皆碌碌余子,全不在卑职眼内。今见都督一种威严气象,眼光四射,令人神慑,故不觉惶恐。”毛文龙笑道:“如此亦足见足下志气,除本帅以外,眼底更无他人,此去定能立功。足下飞腾有日,可为预贺。”说罢让吴三桂坐下。复自忖道:“此人目无天下士,独能畏慑于吾,此人必能为吾所用,不忧其不用命也。”正想象间,吴三桂进道:“某闻都督受命出关,不以卑职鄙陋,看吾父薄面使在帐下执鞭,卑职自然感激。只怕驽马庸才,不足受都督驱策。”毛文龙道:“不必过谦。某闻大名久矣,只不能记忆。昨蒙董宗伯提起,以足下相荐,故力请足下相助。此后当如叔侄一般,一切军务与足下共之,断不相负。惟现在国家用人之际,不知足下更见有如何人物可为国家出力的,不妨力荐。”吴三桂此时方知自己系董其昌所荐,便答道:“弟亦知有两人,曾与弟同学。一是曹变蛟,有胆略,善骑射,可惜遭时不遇,现方流落辽东,都督切宜用之。其次则与某同榜者白遇道。某所知的只此二人,余外也不敢妄荐。”毛文龙大喜。一面令吴三桂招致曹变蛟,一面邀请白遇道到来,即调齐出关人马,奏辞明主,择日出关。
  不数日间,曹变蛟、白遇道俱至。时毛文龙帐下已先有总兵官数人,一名孔有德,一名耿仲明,一名尚之信,皆膂力过人。新近又得有吴三桂、曹变蛟、白遇道,计共六人。故毛军中兵精将勇。毛文龙又选吴三桂、尚之信、孔有德、耿仲明为四大骁将。即领本部人马先抵辽西,将地形审察一会,便与各部将商议道:“辽西为建州左右卫往来要道,吾于此筑城险固,更以重兵驻守,彼虽有十万精骑,不能飞渡也。古人说得好,能守而后能战。昔日杨镐以二十万大兵轻举妄动,致败于抚顺,吾甚惜之。今某观辽西险要全在皮岛,前可以阻水师之进,后可以阻陆军之来,某当经理完固,自可以扼却敌人。国家若能任本帅五年驻守此地,养精蓄锐,破敌必矣。”各部将听得,皆鼓掌道:“元帅神算不可及也。”毛文龙便令孔、耿、尚、吴、白五总兵分领本部,大兴土石,经营皮岛。毛文龙复鼓励将士不惜劳苦,历半年有余,方能告竣。果然把一座皮岛经营得十分完固。但见得:面衔大海,背枕高山,虎瞰龙盘,皆成形势。羊肠鸟道,尽属崎岖。处处则粮道皆通,面面皆水源不断。转输既便,固无受困之虞;战守皆宜,复无可窥之隙。兵房炮垒,皆分布夫东西,砦角阵图,更折冲夫南北。似若地势,实属天雄。真是一夫守关,可信万人莫敌。
  毛文龙把一座皮岛经营完妥,东连旅顺,西接榆关,相连数十里,皆十分雄壮,即把经理情形奏报朝中,朝廷君臣大为欢喜。只有大宗伯董其昌出班奏道:“毛文龙如此经营,可以免得边患。惟臣与毛文龙分属姻亲,知之最悉,自不敢不言。臣知毛文龙武勇有余,可称一员悍将,用之备边诚可无事。惟他性情强悍,恐不受羁勒,至为可惜。总之,今日毛文龙为国家安危所系,不能不用,亦不能专用。陛下宜下手谕,一面奖他,一面又诫他,俾得勉为名将,实社稷之幸也。”明帝深以为然,便以董宗伯所奏,力为嘉奖诰诫,又以重恩笼络。果然毛文龙在皮岛数年,敌人不敢犯境。即稍有扰乱,都被毛帅平定。故建州卫人民,终不免被毛军有所杀戮。那时敌国见毛帅如此,不敢犯边,惟日称愿与明朝修好。只是当时朝臣溺于晏安,既得边关平静,也忘了远虑,自然贿赂公行,互为声气。敌人既称修好,不免时时通款朝臣。以年年被毛军镇压,又加以建州人民曾有被毛军杀害,故屡屡说毛军凶悍,边关人民每被荼毒。因此朝臣中有与外人通款的,都道毛文龙好挑边衅。时正值崇祯帝即位未久,朝臣多有谗奏毛文龙久拥边兵,威福自恣,好挑兵衅,实为可虑。崇祯帝道:“昔杨镐以大兵二十万先败于敌人,自是边无宁岁。及得毛文龙,前后数年皆无烽火之忧,可谓国家柱石,朕何忍黜之?”
  奈崇祯帝虽如此说,惟朝臣皆以毛文龙擅权为可忧,日日在崇祯帝面前续奏。
  帝无奈,便发谕给蓟辽总督经略王之臣,核查毛文龙举动。不料王之臣以不修属员之礼,谓他恃功,目无自己,故恨文龙刺骨,便复疏力劾文龙不法。
  时幕府水佳允向王之臣谏道:“毛帅虽有罪,然为今日计,若无毛帅国家必亡矣。为时用人,明公宜保全之。”王之臣不从。及覆疏到京,朝臣更多訾议。崇祯帝亦明知毛文龙有些不妥,但以他为国家存亡所关,终不忍黜废。
  又疑王之臣与毛文龙有隙,欲筹一两全之法,择一能员督师蓟辽,俾监察毛帅,惟难得其人。猛然想起一人,曾任蓟辽总督,以失意于魏忠贤,责其不救锦州,遂致落职。此人姓袁名崇焕,乃广东东莞人氏。当任兵部尚书时,颇负能名,且以读书起家,料知大体,当可与毛帅共事。当即下了一道谕旨,授袁崇焕为督师,与毛文龙妥协办理。
  当时袁崇焕既受了朝旨,有鉴于前时被黜,遂面奏道:“臣以读书起家,每为武臣所轻视。且赋性愚拙,常失欢于贵人,恐即往经略辽蓟,亦无益于大局,愿陛下另简贤能,以重职守。”崇祯听奏罢,知袁崇焕有欲压服毛文龙及抗阻魏忠贤之意,便道:“边事一以委卿,断非谗言所能间也。若惧武员不用命,朕以上方剑赐卿。倘有不用命者,卿可诛之。卿本读书人,凡事当不至造次。”时崇祯之意只欲袁崇焕慑服毛帅,俾作长城,本无杀之之意。
  袁崇焕却不懂得,即衔命出关。
  那时文武大臣交相祖饯,力诋毛帅,请置重典的实居大半。只有董其昌进道:“弟今不避嫌疑,为督师致语。倘度德量力,自能服制敌人,请好自为之。弟固知文龙有罪,为国用人,倘不得已,当留虎将以备缓急。且督师虽负才能, 惟权贵在内,恐督师之位亦不能久也。若两才俱尽,国家亡矣。”
  说罢大哭,匆匆便去。袁崇焕听罢悚然,惟各祖饯大臣皆诋董其昌以私意为毛帅说情,因此,袁崇焕要杀文龙之心早已预决。及到了蓟辽,力向诸属员访察文龙罪恶。原来毛文龙勇健非常,惟情过骄奢,性又刻悍,故属员衔之入骨,遂力诋诸袁督师之前。只有徐允英进道:“文龙有可杀之罪,今日非杀文龙之时。”说了这两句,便出语左右道:“毛帅必死矣。因某进言时,袁督师颜色颇不以为然,以为虽无文龙彼亦可以敌也。”左右道:“何不力争之?”徐允英道:“势亦甚难。袁督师本读书子,苟有专权抗命者,岂能相容?因是知毛帅必死矣。”时袁崇焕听了各人言语,觉谓文龙宜杀的十居其九,便决意除去文龙。即传令以阅兵为名泛舟双岛, 欲与文龙会见时出其不意杀之,以为朝廷除去强悍。正是:因疑抗命难为帅,却借观兵要杀人。
  要知毛文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还五将建州修玉帛 赘三桂藩府闹笙歌
  话说督师袁崇焕既定了主意,要斩毛文龙,即点齐本部亲兵,并选勇健将校数员护卫,内服戎装,外衣文官袍服,身佩上方宝剑,借阅兵之名直往双岛而来。时因狂风大起,又因辽海空阔,波浪乘着飓风震撼海岸,泛舟不易。袁崇焕便令暂驻松子澳,密与左右计议要诛文龙之事。崇焕道:“某此行实为国家耳。不知我的,谓我擅杀国家一大将,知我的,当谓我能除国家一罪臣。议者每谓,文龙若死,敌患必深,顾本督师以为,宽柔养乱,此风断不可长。文龙死后,本督师当舍命以报国家,惟望诸君悉力相助耳。”左右听罢,皆默然,徐道:“某等皆愿听督师指挥,但督师若杀文龙,当以计致之,文龙拥十万之众驻于皮岛,若闻得督师必要杀他,必不肯敛手待毙,恐督师其时反受其制,不可不防。”袁崇焕道:“诸君之言甚是。某计划定矣,不劳诸君多虑。”说罢先派人诣文龙处,告会操之期及到时面商军政。
  毛文龙也不虑有他志,立复崇焕,欣然预期相会。
  到了次日,风浪渐平,袁督师便扬帆直往皮岛。所经各岛屿,都登岸察看形势,觉毛文龙布置亦颇完密,心中踌躇道:“毛某经营边备亦有条理,若使此人鞠躬尽瘁,敦守臣节,实不可少之人才。只可惜他性情强悍,蔑视纲纪,蹂躏辽人,罪至不赦。今日杀之,亦殊可惜。”时毛文龙未知袁督师之心,每处必有人窥探。袁督师亦知毛文龙羽翼多众,防有泄漏密谋,故每经一岛,从不发言,因此毛文龙不得袁督师用意也,不敢怠慢。一面侦察袁督师行程,预备恭迓。时袁崇焕正由大王山岸开行,早有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珂乘船来见,说称奉毛帅之令,以海风暴起,特调八十四只帆船来接。
  袁崇焕此时,自觉毛帅有此敬礼,恐杀之不安。转念此乃国家公事,只治其跋扈之罪,不能以其敬礼自己,为之宽恕。与尹继珂见后,仍又开行。约历十余海里,已近旅顺,已有旅顺游击毛永义来迎。袁崇焕遂登岸,与毛永义同谒龙王庙。袁督师故谓毛永义道:“国初中山、开平两王,先战于鄱阳湖,再战于北平,乃能驱逐胡元,皆于水战、步战兼筹胜算。今毛帅水营,只以红船泊守,恐难得力。本部堂若复河东,断不能似此草汎了事。”毛永义道:“毛帅以建州敌人只长于骑射,故注重陆路,且国家饷项既单,于水防亦不易完备。然数年来未闻海盗告警,督师大人可以放心。”袁崇焕道:“君是姓毛,应作此等说话。”毛永义听得,心中不免惊疑。正欲再言,袁督师即令开船,早到了皮岛登岸。忽快船飞报毛帅已到,袁督师即令来日相见。左右密道:“毛帅此来,未尝失礼,督师不宜却之。”袁崇焕不答。
  到了次日,方约文龙相会。即同到文龙营中,彼此交拜,然后分宾主而坐。袁督师道:“辽东海外,只本院与贵镇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能成功。本院历险来到了这里,原要与贵镇会商军国大事。本院有个良方,不知贵镇肯服此药否?”毛文龙道:“敝镇在海外数年,幸免敌患,也有许多功劳。只以小人多谗,动多梗阻,致马匹钱粮每致缺乏,故终不能大偿心愿。然小战百数十,未尝少挫。今敌人不敢正视天朝,差堪告慰。若贵督师更有良谋,定当拱听。”袁崇焕即故露娱悦之色,文龙并没有一些猜疑,旋即辞回。袁督师复执文龙手说道:“只因船上不便,敢借贵镇帐房待酒。”文龙欣然领诺。去后次日,袁督师带了扈从亲丁诣毛帅帐中。毛帅接见后,即带袁督师周览皮岛,亦觉设备完固,所到之处皆有将校出随,军令亦十分严肃。惟每见一将校,袁督师都问他的姓名,但大半答称是姓毛。原来毛文龙惧将校不得其力,故凡稍属勇敢的人皆是子侄,都令他姓毛,以为如此可以得力。此时袁督师听得,心中以他遍招党羽,大为不悦。随回帐中,只见毛帅亲丁皆佩剑环卫,袁督师道:“我们两人同为国家大事,有军政密商,不是鸿门会,安用佩剑相随?你们不必俟候。”遂把毛帅亲丁一概斥退,便与毛帅谈到二更方散。袁督师密召副将汪翥到自己行营帐中,议至五更,皆商拿杀文龙之事。汪翥道:“观毛文龙举动,只怨望为小人所谗,似无什么跋扈。且观其军容将令,亦井井有条,袁督师可否为国留人,赦其前愆,贷他一死。”袁督师道:“吾料彼固畏吾,以吾曾领上方剑来也。我若不能制他,后益难制。吾志已决矣。”汪翥默默而出,密谓守备李钧元道:“督师杀毛帅之心,如先入为主,只记文龙前日愆尤,不计东边现时景象,吾甚惜之。”继而又道:“袁督亦不免矣。”李钧元急问其故,汪翥道:“文龙若死,敌患必深,朝廷必修其杀文龙之罪也。”说罢,相与太息。
  到了次早,袁督师即传号令,以辽海为界,东路行毛帅印信,西路行自印信。袁督师料毛帅必然抗阻,惟毛帅绝无抗辩。袁督师没法,即约毛帅较猎,毛帅又欣然愿从。袁督师道:“贵镇受海外重寄,合受本院一拜。”袁督师拜罢,毛帅亦答拜,然后起行。袁督师即令参将谢允光密传号令,将营兵四面围定,把毛帅随护的将校亲丁共百余名统通包在围内。各设一张案子,袁督师与毛帅对坐。袁督师开言道:“贵镇手下将校亲丁,也有许多姓毛。不想贵族出得许多这般好汉。”又向各将校说道:“我宁远那里,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还不足饱暖。今念你们海外劳苦,每人只得米一斛,即家有几口,仍靠此米做生活,实在可怜。你们受我一拜,此后不患无饷。”毛文龙道:“督师此言,是使将士集怨本帅矣。数年来饷项虽单,本帅未尝克扣一点军饷,不知督师何出此言?”袁崇焕道:“本院节制四镇,以登莱天津本是个要地,请设东江饷部,钱粮由宁远运至。昨与贵镇相商,并议设道缺查核钱粮,俱不蒙允许。贵镇果属何心?”文龙道:“东江钱粮向由本帅自管,尚多阻压。今若由宁远转运而来,必更多梗塞。在贵督师忠于国家,或能源源接济,但数年来已几换蓟辽总督,恐继督师之后者不知督师好心,压抑本帅军粮,反而有碍大局。此本帅不得不拒,督师岂因此便疑本帅耶?”
  袁崇焕道:“贵镇那里是作此想,不过目无法令罢了。但目无本院犹自可,方今天子神武,稔知贵镇一片横悍,也容不得你。你若不信时,且把个利害给你看。”说着把上方宝剑提出来,两军皆为变色。毛军的将士见袁督师已带上方宝剑,只道是朝廷命他来杀毛文龙。且文龙在事前又不知有此意外,故不曾防备,因此部下将士俱不敢置喙。时毛帅已心惊,仍说道:“本帅多负功劳,乃得荐升重镇。向不曾受过天子半点罪责之言,虽小人进谗,饷源见阻,军心咸怨,本帅仍是勤劳边备,抚慰军心。本帅是个武夫,或有不谙礼节得罪上官,惟自问于筹边责任可告无罪。若说本帅是悍臣,目无诏命,怕当粮道困难军心积怨之时,本帅以十万之众反军而西,已不复北面称臣了。但本帅并无此心。今难道因阻设东江饷部,便贻督师罪责不成?”袁崇焕道:“你文龙欺君罔上,屠戮辽民,残破高丽,变人姓名,你罪大矣。尚有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