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野乘

《云南野乘》 吴趼人 著

《云南野乘》 章回小说。吴趼人撰。3回。叙战国时期楚国将军跷征服西南夷、建立滇国之事。时,楚秦相争,楚国屡败于秦,每每割地求和。为补东隅之失,楚襄王上将军庄跷领兵平蛮,先后收复夜郎、猓猓、仡佬、紫姜诸地。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巩成苴兰城,庄跷自封为苴兰王,是为滇国之始。书未完。光绪三十三年(1907)《月月小说》第11号,三十四年(1908)《月月小说》第12、14号载。

第一回 畏凌逼楚王思拓地 告奋勇庄蹻请平蛮

话说天下事积久渐忘,最为可怕之事。我中国幅员之广,人民之众,若能振起精神来,非但可以雄长亚洲,更何难威慑全球?只因积弱不振,遂致今日赔款,明日割地,被外人指笑我为病夫国,瓜分豆剖之说,非但腾于口说,并且绘为详图,明定界线。幅员虽广,人民虽众,怎禁得日蹙百里,不上几年,只恐就要蹙完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近年以来,我国人渐渐苏醒了,出了一班少年志士,奔走号呼,以割地为耻,救亡为策。在下是个垂老之人,看了这班少年,真是后生可畏,怎不佩服?然而听听他们奔走号呼的说话,都是引威海、台湾、胶州等为莫大之耻辱,以东三省、新疆、西藏等处,为莫大之危险,你说他们这些话是错了么?错是一点不错,却是轻轻的把一个未及百年历史的香港忘记了。你说他们为甚么忘了呢?只因割弃香港之时,这班少年志士莫说未出娘胎,就是这班志士的尊堂,只怕也还未出娘胎呢,所以这班志士,自有知以来,只知道香港不是我属,怎能怪他忘了呢?照此说去,再过几十年,这班少年老了死了,又出了一班少年,不要又把台湾、威海、胶州忘了么?所以我说积久渐忘,最是可怕之事。

我因为这个可怕,便想到把旧事重提,做一部中国古历史的小说,庶几大家看了,触动了旧事,不至尽忘。然而中国古历史浩如烟海,不知从何处做起的好,我想诸志士莫不能割弃土地为耻,自然以开辟土地为荣,我试演一部开辟土地的历史出来,并且从开辟时代,演至将近割弃时代。好等读这部书的,既知古人开辟的艰难,就不容今人割弃的容易。这等说了,只有云南历史,叙起来最有意味。

这云南地方,本来是徼外荒蛮之地,后人说是《禹贡》梁州之界。其实三代以前,那一片地尚在鸿蒙世界,无可稽考的,不过据古册相传,据帝颛顼生于若水。《水经注》云:“若水南经云南郡入遂久县。”即今之金沙江也。又禹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梁州水入南海者,惟澜沧江,所以就指为梁州之界。直到战国时,七雄并出,今日讲富国,明日讲强兵,今年合纵,明年连横,征伐无有已时,百姓皆无宁日,无非为开拓疆土起见。到了楚顷襄王时,秦国势力大盛,日日有吞并诸侯的意思。顷襄王一想:“祖宗时灭蔡、灭杞、灭莒,何等威风,及至父亲怀王,用了张仪那厮作相,激怒了秦国,屡次杀得我国兵败将亡,割地乞和,还不算数。秦昭王狠心辣手,诈言会盟,把我父王骗入武关,带回国内,逼令我父王割巫黔中之郡。我父王不允,遂留在秦国。其时我又入齐为质,幸得国中文武到齐国迎我回来,立我为王。不料即位那年,秦国即吞了我十六座城池,照此日蹙百里,我楚国不就要灭亡了么?”想到此处,不觉心焦,便和两班文武商量。

当有上将军庄蹻奏曰:“此时七国纷争,秦国最强,我国虽然屡次失地于秦,以臣愚见,失地殊不足忧,好在我国在于边地,西南一带多是蛮人居住,虽然有路,与中国可通往来,然究以山川阻隔,行旅不便,故绝少人来往。以臣愚见,不如带领强兵,去开辟蛮方土地。我国兵力,御强秦虽不足,平蛮人或有余,如能掠得其地,虽失之东隅,仍可收之桑榆,尚不失为大国。不知我王以为何如?”顷襄王大喜曰:“壮哉吾弟!但不知谁人可以为将?”原来,庄蹻乃楚庄王之后,古人之姓,有以所封之地为姓者,有以所生之地为姓者,一经取定,子孙即永远是此姓。如庄蹻,他是楚庄王之后,故即以庄王之谥为姓,所以顷襄王称之为弟。且说庄蹻闻言,即奏曰:“臣虽不才,颇有远大之志,愿王赐臣劲卒数千,必能掠得蛮方之地,双手奉献。”顷襄王曰:“吾弟忠勇,深慰寡人之心,但不知从何处出发?”庄蹻曰:“陆路崎岖,不如水路安稳,臣拟往沅江远发。”顷襄王大喜,即日点起一万步兵,一万水兵,交与庄蹻,当殿挂了帅印。到了起行之后,顷襄王亲自率领文武多官送至江边,庄蹻拜别启行。当时随驾送行之人,也有称赞庄蹻勇敢的,也有笑他荒唐的,也有代他担忧的,闲话少题。

且说庄蹻率领数百号兵船,沿沅江而行,逢州过府,不止一日,出了楚国境界。只见两岸山明水秀,好一个去处,只可惜绝无人烟。庄蹻便带领几个从人,舍舟登陆,缓步而行,相度形势,何处可以据险筑城,何处可以开垦耕种。一路上缓缓前行。又不知走了多少日。一日,忽然远远望见有一处人烟,庄蹻就传令且将船泊定,“此系蛮方之地,未知虚实,不可躁进。”船泊定了,庄蹻亲自上岸眺望,欲寻个土人问话,谁知行不数步,忽然一阵骤雨,只得退了回来。从此一连落了十多日雨,不敢前进,岸上又苦于没个行人,等天晴了,庄蹻叫人到岸上去,好歹寻两个土人来问个虚实。不一会,带了一个人来,庄蹻举目一看,只见他披发跣足,不穿上衣,下身围了一条红布,满脸涂了白粉,两耳带着一对径尽大的铜环,直垂至肩下,也分不出他是男是女,手里提着一把斧子。庄蹻问他话时,他叽叽咕咕的回答,苦于不解。幸得来时已带了能通蛮话之人,即传来通译。据说此地是夜郎国地方,国土就在前面城内居住,有精兵十余万,附近四处小国都来进贡。庄蹻闻言,暗暗吃惊,自虑兵少,恐不能取胜。又问其拿这斧子作甚么。答言趁此天晴,出来樵采,以备天雨时所用。此处隔三四日即雨,一雨十余日方止。庄蹻听了,闷闷不乐,令人以酒食放去。帐下部将小卜进言曰:“此土人之言,殊不足据。末将方才验他所持之斧,乃是以铜制成,问其何以不用铁做,彼乃不知铁是何物。举此一端,足见其兵器先不如我利,不如从速前进攻城,乃为上策。”庄蹻从其言,即令解缆前进,直至望见城池,方才靠岸泊住。

小卜即告奋勇,愿攻头阵。庄蹻曰:“不可。我为主将,必当先往察其虚实。”说罢,点起一千步兵,杀奔城下。只见城门开处,拥出一阵兵来,一般的不穿盔甲,赤身露体,手执铜刀铜枪,喊呐而出。为首一员大将,跳跃而前。庄蹻回顾小卜曰:“似此不难平也。”小卜遂奋身而出,与来将接战。不数合,一刀挥为两段。庄蹻挥兵前进,杀得众蛮兵东逃西窜。小卜奋勇向前,直杀进城去,吓得夜郎王魂不附体,率领几个王妃及亲族等,夺门而出,落荒而逃。庄蹻遂唾手得了夜郎城,传令船中兵士,一半守护船只,一半登岸,在城外扎住,以防蛮兵复来,一面考察此处风土人情。

原来夜郎国中,雨多晴少,每每霪潦为患,而且国中无有礼教,最信巫鬼,国中公卿大夫,也尽是巫觋之流,无所谓政事,惟有祈禳镇压,便是政事。亦无刑法,有犯罪之人,由官诅咒之,镇压之,即是刑法。有功之人,除爵赏之外,由国王为之祈禳;有得国王祈禳者,国人皆以为荣。其余婚嫁死丧等事,皆由巫人主政。人民懒惰,不知畜牧,亦无蚕桑,其地又不产铁,凡应用铁做之物,皆以铜代之。国中又甚穷,不知用金银铜三品为币制,在水中淘取贝壳,以代钱币。地方和暖,不知有秋冬,故男女皆为裸体,不知衣服为何物。
庄蹻不觉叹曰:“虽得其地,奈如此人民,有何用处?”小卜曰:“此处地大人稀,依末将愚见,不如带领士卒,由陆路各处打听,或另有善地,亦未可知。”庄蹻依言,休息数日,仍留一半士卒看守船只,带领一半士卒向前进发。不知此去又寻获何地,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荒徼外喜遇中原人 蛮洞中详查群猓俗

且说庄蹻舍了夜郎城,带领小卜及众军士,向前进发。夜郎王觑庄蹻去后,仍旧回城,自不必说。且说庄蹻沿途晓行夜宿,一面觅取向导,走了十余天,忽见前面大江前横,不可复进。庄蹻唤来向导来问,向导曰:“此处名为滇池,周回三百余里,四面俱是小国,各据一方。”庄蹻问何国名,向导曰:“猓猓国、犵狫国、紫姜国、朗慈国、八番国、九股国、六额国、子棘国、宋国、蔡国。”庄蹻大惊曰:“如何此处也有宋国、蔡国?不知其国有多少大?”向导曰:“此间各国以夜郎为最大,其余各国,并无城池,不过各据山洞居住。滇池四面平演,各国之人,都大不到,惟在远处山岭之内,各为疆界。”庄蹻曰:“宋国、蔡国,在何处?”向导指前面一山曰:“蔡国即在此山之中,若到宋国,须绕出此山之后,方可得到。”庄蹻遂命兵士绕滇池而行,径到山前,扎住人马,命小卜带领一对步兵,入山探路。

小卜领命前进,入到深山之内,只见沿山脚下,露出一所村落,其房屋式样,类似中国,便奋勇前进,直抵山中。村中各人见有兵来,俱纷纷走避,男啼女哭,登时大乱,然其装束衣服,亦与中国相同。小卜捉住两个土人问话,问其国君何在。土人曰:“我等并无国君。”小卜曰:“既无国君,何以称为蔡国?”土人曰:“我等皆蔡国之人,只因周定王二十二年,楚国起兵灭蔡,国中大乱,楚王又肆行杀戮,遂有数十人携带男女,避乱到此。恰好此山无主,便在山下筑屋而居,今已历一百六七十年,传代至三四世矣。祖宗初到此时,皆言楚国兵威势不可挡,遗下楚国旗帜式样悬挂室中,以为纪念,遗言子孙,若遇此等旗帜之兵来,急宜走避。方才看见将军所掌旗帜,与室中所悬者无异,是以惊惶走避。至于蔡国之名,因初到此地时,此地土人问我等从何处来,是何处人,我等对以蔡国人,土人遂称我等为蔡国,其实不过数百人聚居,并非国也。”“小卜闻言,遂带此二人来见庄蹻。庄蹻惊喜曰:”不料中原人物,有先我而来者。且楚国威名,已于百余年前慑及此地,吾恨来此之晚也。”遂赏与二人酒食,令其回去,传话各人,不必惊慌,我此来并不杀戮,不过要开拓土地而已。土人拜谢而去,庄蹻便传令兵士尽入山中,就在村前扎住休息一天,就令蔡国人引导,往取宋国。蔡国人曰:“宋国亦与我们相等,数年前齐国灭宋,宋国中有数百人避兵来此居住,不必征讨。此间惟有猓猓国最为强悍,并有竹弩为兵器,弩头以毒药涂染,当之者死,遇之者亡。若能征服猓猓,则他国之人可不战自服。”庄蹻闻言,遂令引导至猓猓国。

不日走到,只见山势险恶,树木丛杂。小卜仍领一队兵士前往探路。走到一处树林之内,忽然一个兵士猝然倒地。小卜大惊,亲来察看,只见此兵面上,着了一枝竹箭,抬头四望,忽然瞥见前面树上有一个人,正在那里又要放箭。小卜大喝:“休放冷箭,我来也!”挺枪直前。那人见小卜赶来,并不下树,就在树上跳跃走避,如飞鸟过枝一般,十分灵捷。小卜按下长枪,拈弓搭箭射去,射了三箭,皆不能中。小卜大怒,喝令兵士一齐放箭,拿人早在树上如飞的去了,小卜回视那中箭兵士,早已死了。只得回报庄蹻。庄蹻惊曰:“似此如之奈何?”踌躇半晌,正要和土人商议,忽然一对猓猓如飞而来,并无阵,却走路轻捷,跳跃灵动,如猿猴一般,蜂拥而来。庄蹻列成阵势,待与厮杀,谁知那猓猓并不近前,相离一箭之地,即飞蝗般拿竹箭射来。凡中箭的莫不登时倒地而死。庄蹻大惊,只得引兵退走。那猓猓并不追赶,看见楚兵返走,却拍手呵呵大笑,声如恶枭。庄蹻引兵退二十里扎住,与小卜商量破敌之策。小卜曰:“猓猓所放之箭,不过是一尖竹,并无箭镞,却当之者死,必须设法先御其竹箭,然后可图取胜。”庄蹻命人将阵亡兵士取来验视,见着箭处,青紫肿胀,并无血痕,心下大疑。

小卜曰:“待末将前去探来。”遂回到本营,选了二十名敢死之士,身披重铠,重到树林深处窥探。一兵忽指前林曰:“那边一个猓猓来也。”小卜抬头一看,果然树上蹲着一名猓猓。小卜领众奋力向前,却步步留心,防放冷箭。那猓猓果然用竹箭射来,小卜等留心闪过。猓猓连射数箭不中,不觉大怒,蹿身树下,在地下轮取一条木棍,杀奔前来。小卜率众一拥上前围住,猓猓苦战,不能脱身,被小卜生擒活捉过来,押到大营来见庄蹻。庄蹻举目看时,只见那猓猓披发跣足,浑身上下,并无寸缕,下体束一条虎皮裙,耳带铜环,双手亦带铜钏,即传通事来,问其竹箭是何毒物制成。猓猓曰:“吾等皆以游猎为生,竹箭亦为射猎之用,乃用蜂溺制成。”庄蹻问蜂溺如何可取致,猓猓曰:“凡蜂螫人,其痛不可当,其尻针之力,断不及此,其所以能致人痛苦者,皆其溺之毒,其溺即由尻针出。吾等取之之法,乃以猪脬揉薄,吹气入内,使涨缚于竹端,觅得巨蜂窠,举竹以猪脬捣其窠,群蜂尽起,争螫猪脬。如实经四五蜂窠,则脬内所积蜂溺,可得一盏许,乃削尖竹,以尖端浸蜂溺中,七日取用。无论豺狼虎豹,只此毒箭着体,略破其皮,毒入血肉,登时即死。”庄蹻曰:“有解毒之法否?”对曰:“吾等惟恐其毒之不甚,并无解法。”庄蹻曰:“我大兵到此,汝等何故抗拒?”猓猓曰:“吾等与世无争,亦不容人入境,亦不知何所谓大兵,惟非我族类,则必拒之。”庄蹻又细问其山内情形。问毕,赐以酒肉,猓猓食之大喜。食已,拜谢,又乞再赐肉一瓯,言将以献其酋长,“我等素不知此味也。”庄蹻命与之,猓猓欢跃跳舞而去。庄蹻谓小卜曰:“似此野人,无术以平之,为之奈何?”小卜曰:“彼族惟居此山中,我等当细探地势,四面围合,纵火烧山,想不难一鼓平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