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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友谈记
师友谈记 [宋]李廌
元佑癸酉正月二十六日,见东坡先生。礼部尚书苏公子瞻,先生自号居士。公曰:「近因讲筵,从容为上言人君之学与臣庶异。臣等幼时,父兄驱率读书,初甚苦之,渐知好学,则自知趣向,既久则中心乐之,既有乐好之意【1】,则自进不已。古人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陛下上圣,固与中人不同,然必欲进学,亦须自好乐中有所悟入。且陛下之学,不在求名与求知,不为章句科举计也。然欲周知天下章疏,观其人文章事实,又万机之政,非学无所折衷。」上甚以为然。退见宰辅,诵其语,且曰:「上天性好学,某将自汉至唐,择其君臣大节政事之要,为一书以备进读。今读《三朝宝训》,林子中所编也【2】。」
东坡先生近令门人辈作《人不易物赋》,物为一人重轻也。或戏作一联曰:「伏其几而袭其裳,岂为孔子【3】;学其书而戴其帽,未是苏公。」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名帽曰子瞻样。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燕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者。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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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先生居闾阖门外白家巷中。一夕,次子迨之妇欧阳氏,文忠公孙,棐之女。产后因病为祟所凭,曰:「吾姓王氏,名静奴,滞魄在此居,久矣。」公曰:「吾非畏鬼人也。且京师善符剑遣厉者甚多,决能逐汝,汝以愚而死,死亦妄为祟。」为言佛氏破妄解脱之理,喻之曰:「汝善去,明日昏时当用佛氏功德之法与汝。」妇辄合爪,曰:「感尚书去也。」妇良愈。明日昏时,为自书功德疏一通,仍为置酒□香火遣送之。
公曰:某平生屡与鬼神辩论矣。顷迨之幼,忽云有贼貌瘦而黑,衣以青,公使数人索之,无有也。乳媪俄发狂,声色俱怒,如卒伍辈唱喏甚大。公往视之,辄厉声曰:「某即瘦黑而衣青者也,非贼也,鬼也,欲此媪出,为我作巫。」公曰:「宁使其死,出不可得。」曰:「学士不令渠出,不奈何,只求少功德,可乎?」公曰:「不可。」又曰:「求少酒食,可乎?」公曰:「不可。」又曰:「求少纸,可乎?」公曰:「不可。」又曰:「只求杯水,可乎?」公曰:「与之。」媪饮毕,仆地而苏。然媪之乳,因此遂枯。
公曰:顷在凤翔罢官来京师,道由华岳【4】。忽随行一兵,遇祟甚怪,自褫其衣巾不已。公使人束缚之,而其巾自坠。人皆曰:「此岳神之怒,故也。」公因谒祠,且曰:「某昔之去无祈,今之回无祷,特以道出祠下,不敢不谒而已。随行一兵,狂发遇祟,而居人曰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虮虱尔,何足以烦神之威灵哉!纵此人有隐恶,则不可知,不然,以其懈怠失礼,或盗服御饮食等,小罪尔,何足责也,当置之度外。窃谓岳镇之重,所隶甚广,其间强有力富贵者,盖有公为奸慝,神不敢于彼示其威灵,而乃加怒于一卒,无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则一事阙,愿恕之,可乎?非某愚直,谅神不闻此言。」出庙,马前一旋风突而出,忽作大风,震鼓天地,沙石警飞。公曰:「神愈怒乎?吾弗畏也。」冒风即行。风愈大,惟趁公行李,而人马皆辟易,不可移足。或劝之曰:「祷谢之?」公曰:「祸福,天也。神怒即怒,吾行不止,其如予何?」已而风止,竟无别事。
东坡先生尝谓某曰:「范淳夫讲书,为今经筵讲官第一。言简而当,无一冗字,无一长语,义理明白,而成文粲然,乃得讲书三昧也。」
廌自太史先生以国史修撰知国史院兼修国史,故曰太史公。初在讲筵,即游其门,今且八年。自昔尝闻公诘朝当讲,即前一夕,正衣冠,俨然如在上前,命子弟侍坐,先按讲其说。廌未始得与听也,迩来遂获与听。先生平时温温,其语若不出诸口。及当讲,开列古义,仍参之时事暨近代、本朝典故,以为戒劝。其音琅琅然,闻者兴起,宜乎久侍迩英而为儒林之冠也。
二月朔,太史公当讲,廌前一夕获闻。按讲《王制》巡狩望之礼,曰:「古之人多因燔望秩之说,乃附会为封禅之事。或以求神仙,或以祈福,或以告太平成功,皆秦汉之侈心,非古者巡狩省方之义。为人臣凡有劝人主封禅者,皆佞臣也。」廌以此言为守成之龟鉴。
廌少时有好名急进之弊,献书公交车者三,多触闻罢,然其志不已,复多游巨公之门。自丙寅年,东坡尝诲之,曰:「如子之才,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王公之门何必时曳裾也。」尔后常以为戒。自昔二三名卿己相知外,八年中未尝一谒贵人。中间有贵人使人谕殷勤,欲相见,又其人之贤可亲,然廌所守匹夫之志,亦未敢自变也【5】。尝为太史公言之。
公曰:「士人正当尔耳。士未为臣,进退裕如也。他日子仕于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易得之矣。李文正尝曰:『士人当使王公闻名多而识面少。』此最名言。盖宁使王公讶其不来,无使王公厌其不去。如子尚何求名,惟在养其高致尔【6】。」廌以此言如佩韦弦也。
太史公尝讲《礼》,曰:「拟人必于其伦。先儒之说,谓拟君于君之伦,拟臣于臣之伦,臣以为此特位而已。拟人必以德为贵。桀、纣,人君也,谓匹夫为桀、纣,其人必不肯受。孔、孟,匹夫也,谓人君为孔、孟,其人必不敢当。」
友人董耘馈长沙猫笋,廌以享太史公。太史公辄作诗为贶,曰:「因笋寓意,且以为赠尔。」其诗曰:「穿云斸石远林空,来涉江波万万重。实比梧桐能养凤【7】,箨翻风雨便成龙。一枝未许尘鞍挂,千亩终留渭冰封。陋巷菜羹知不称,君王玉食愿时供。」廌即和之,亦以寓自兴之意,且述前相知之情焉。其诗曰:「节藏泥滓气凌空【8】,荐俎宁知肉味重。未许韦编充简册,已胜丝委诳蛟龙。长沙故事。短萌任逐霜刀重,美干须烦雪壤封。他日要会高士爱,不应常奉宰夫供。」秦少游亦和之,曰:「楚山春笋斸云空,北客常嗟食不重。秀色可怜刀切玉,清香不断鼎烹龙。论羹未愧蒪千里【9】,入贡常随传一封。薄禄养亲甘旨少,满苞时赖故人供。邓慎思尝遗之。」
廌谓少游曰:「比见东坡,言少游文章如美玉无瑕,又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少游曰:「某少时用意作赋,习贯已成,诚如所谕,点检不破,不畏磨难,然自以华弱为愧。邢和叔尝曰:『子之文,铢两不差,非秤上秤来,乃等子上等来也。』」廌曰:「人之文章,阔达者失之太疏【10】,谨严者失之太弱。少游之文词虽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如锺鼎然。其体质规模,质重而简易,其刻画篆文,则后之铸师莫彷佛【11】,宜乎东坡称之为天下奇作也,非过言矣。」
二月十日,出陈桥门稍西十里白沟上原,谒阳翟县令孙敬之愭【12】,会开府承议郎张弼非夜语。张,浙人也。传云刘签枢知定州,钱穆父居枢位,其实则无也。廌谓孙敬之曰:「岁前,廌到阳翟,竞传蒋颖叔为辞熙帅夺待制以本官谴知舒州。廌曰出京时,上宫谢,见蒋颖叔以待制扈从,不足信,众乡人咻之。今日穆父之拜,窃恐如颖叔之传也。」已而果然。乃知虚传之书,不必远方,虽国门之外,已不足信矣。
敬之曰:「今年上元,吕丞相夫人禁中侍中侍宴,独以上相之夫人,得奉觞进于二圣。余执政命妇,则并立副阶上,北向罗拜。宴罢辞谢,皆登露台望拜,奉觞以进,颇战栗。宝慈曰:『夫人与吾年相若。』特命二女史扶拥,以示恩意。」
敬之曰:「吕相夫人,乃中表亲也,为某言禁中礼数甚详。曰:御宴惟五人,上居中,宝慈在东,长乐在西,皆南向,太妃暨中宫皆西向。宝慈暨长乐皆白角团冠,前后惟白玉龙簪而已,衣黄背子衣,无华彩。太妃暨中宫皆缕金云月冠,前后亦白玉龙簪,而饰以北珠。珠甚大,衣红背子,皆用珠为饰。中宫虽预坐,而妇礼甚谨,惟内顾宝慈,坐不敢安,虽广乐在廷,未尝一视也。上前后供侍,固多女使,皆天下奇色,唯有四人一样妆梳,衣服之类无少异。俄至上侧,未移刻,又忽四人至。凡十有六番,其服饰珠翠之盛,信天下之所未睹。上天颜穆然,敬奉二宫,有不迩声色之意。」
秦少游论赋至悉,曲尽其妙。盖少时用心于赋,甚勤而专。常记前人所作一二篇,至今不忘也。
少游言:凡小赋,如人之元首,而破题二句乃其眉。惟贵气貌有以动人,故先择事之至精至当者先用之,使观之便知妙用。然后第二韵探原题意之所从来,须便用议论。第三韵方立议论,明其旨趣。第四韵结断其说以明题,意思全备。第五韵或引事,或反说。第七韵反说或要终立义。第八韵卒章,尤要好意思尔。
少游言:赋中工夫不厌子细,先寻事以押官韵,及先作诸隔句。凡押官韵,须是稳熟浏亮,使人读之不觉牵强,如和人诗不似和诗也。
少游云:赋中用事,唯要处置。才见题,便要类聚事实【13】,看紧慢,分布在八韵中。如事多者,便须精择其可用者用之,可以不用者弃之,不必惑于多爱,留之徒为累耳。如事少者,须于合用者先占下,别处要用,不可那辍。
少游言:赋中用事,如天然全具对属亲确者固为上,如长短不等对属不的者,须别自用其语而裁剪之,不可全务古语而有疵病也【14】。譬如以金为器,一则无缝而甚陋,一则有缝而甚佳,然则与其无缝而陋,不若有缝而佳也。有缝而佳,且犹贵之,无缝而佳,则可知矣。
少游言:赋中用字,直须主客分明,当取一君二民之义。借如六字句中,两字最紧,即须用四字为客,两字为主。其为客者,必须协顺宾从,成就其主,使于句中焕然明白,不可使主客纷然也。
少游言:赋中作用,与杂文不同。杂文则事词在人意气变化,若作赋,则惟贵炼句之功,斗难、斗巧、斗新。借如一事,他人用之,不过如此,吾之所用,则虽与众同,其与之巧,迥与众别,然后为工也。
少游言:赋家句脉,自与杂文不同。杂文语句,或长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赋,则一言一字,必要声律。凡所言语,须当用意曲折斲磨,须令协于调格,然后用之。不协律,义理虽是,无益也。
少游言:凡赋句,全藉牵合而成。其初,两事甚不相侔,以言贯穿之,便可为吾所用。此炼句之工也。
少游言:今赋乃江左文章雕敝之余风,非汉赋之比也。国朝前辈多循唐格,文冗事迂。独宋、范、滕、郑数公,得名于世。至于嘉佑之末,治平之间,赋格始备。废二十余年而复用,当时之风,未易得也已。
少游言:「赋之说,虽工巧如此,要之,是何等文字?」廌曰:「观少游之说,作赋正如填歌曲尔。」少游曰:「诚然。夫作曲,虽文章卓越,而不协于律,其声不和。作赋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饤饾为偶俪而已;若论为文,非可同日语也。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不可奈何尔。」
东坡尝云:顷年文忠欧公荐其先君【15】,荐章才上,一时公卿争先求识面,交口推服,声名一日大振。盖欧公之言,既取重于世,而当时之人,亦有喜贤好善之心,无纷纷翕訿之间言也。
东坡云:顷同黄门公初赴制举之召,到都下,是时同召试者甚多。一日,相国韩公与客言曰:「二苏在此,而诸人亦敢与之较试,何也?」此语既传,于是不试而去者,十盖八九矣。
东坡云:国朝试科目,亦在八月中旬。顷与黄门公既将试,黄门公忽感疾卧病,自料不能及矣。相国韩魏公知之,辄奏上,曰:「今岁召制科之士,惟苏轼、苏辙最有声望。今闻苏辙偶病未可试,如此人兄弟中一人不得就试,甚非众望,欲展限以俟。」上许之。黄门病中,魏公数使人问安否,既闻全安,方引试。凡比常例展二十日。自后试科目,并在九月,盖始于此。比者相国吕微仲,语及科目何故延及秋末之说,东坡为吕相国言之。相国曰:「韩忠献其贤如此,深可慕尔。」
东坡云:顷试制举,中程后,英宗皇帝即欲便授知制诰。相国韩公曰:「苏轼之才,远大之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之,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词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英宗曰:「知制诰既未可,且与修起居注,可乎?」魏公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且于馆阁中择近上贴职与之,他日擢用,亦未为晚。」乃授直史馆。欧阳文忠时为参政,虑执政官中有不憙魏公者喋于东坡,坡曰:「公所以于某之意,乃古之所谓君子爱人以德者欤!」
苏仲豫迨言:「新宗正丞程遵彦之邵,内行全好,人所难能。」廌询其如何,曰:「遵彦尝为杭州佥判,以故知其居家之道甚详。遵彦之母极严厉,遵彦之妻不得其志,逐去。遵彦方三十岁,承顺母意,不复言娶,与母对床而寝,今二十年矣。因遂绝嗜欲,未尝一日失其欢心。其母亦抚养遵彦诸子,恩意周至,但诸孙或一言思其出母,则诟怒遵彦【16】。妻亦贤,无辜得罪被逐,于其姑亦无怨言。岁时问安,奉礼物不报,虽异居而妇礼甚修,至今独居,守节不可夺。士大夫贤遵彦,怪其母,悯其妻,哀其子也。」
王仲薿承事,字丰甫,相国郇公之子也。昔为廌言:东坡公顷应进士举,到省时,郇公以翰林学士知举,得其论与策二卷稿本【17】,论即《刑赏忠厚之至》也。凡三次起草,虽稿亦记涂注,其慎如此。论卷窃为道人梁冲所得【18】,今所存惟策稿尔。冲以吐纳医药为术,东坡贬时识之,今在京师,丰甫欲诉于官取之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