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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庄漫录
襄邑义塘村出一种瓜,大者如拳,破之色如黛。味甘如蜜,余瓜莫及。顷岁贡之,以其子莳他处,即变而稍大,味亦减矣。
康节邵先生尧夫,在洛中尝与司马温公论《易》数,推园中牡丹云:“某日某时当毁。”是日,温公命数客以观。日向午,花方秾盛,客颇疑之。斯须,两马相踶,绝衔断辔,自外突入,驰骤栏上,花果毁焉。尝言天下不可传此者司马君实、章子厚尔。而君实不肯学,子厚不可学也。临终焚其书不传,只以《皇极经世》行于世。
唐暨潜亨质,肃公犹子,余母之舅也。早退隐居襄阳,著《春秋政典》,以周官定臧否。邹志完为序。娶陈氏,蜀人,令德纯茂,尤工文章。大观中,先君为郡学官,代还时,以诗送别余母。一云:“念别每惊魂,流年多病身。惟我延陵子,情真意更亲。分携无泪尽,望远起愁新。老眼将何暖,音书不厌频。”二云:“雪意乱江云,江梅渐放春。雁归人去后,愁与岁华新。荣路君方振,园居我岂贫。惟余忧我念,相忆莫沾巾。”
宣和间,宫中重异香,广南笃耨、龙涎、亚悉、金颜、雪香、褐香、软香之类。笃耨有黑白二种,黑者每贡数十觔,白者止三觔,以瓠壶盛之,香性薰渍,破之可烧,号瓠香。白者每两价值八十千,黑者三十千。外廷得之,以为珍异也。又贡异物圆如龙眼实,色若绿葡萄,号猫儿眼睛。能息火,燃炭方炽,投之即灭。又云能解蛊毒之药。前世所纪异物多矣,未闻此种也。
荔枝皮不可烧,其香引尸虫。
瑞香花其香清婉在余花上,窠株少见大者。襄阳唐表舅家一株,面阔一丈二三尺,婆娑如盖,下可坐胡床。赵岍季西知襄阳,欲取之,竟不与也。兵火之后,不复存焉。岂归阆苑耶?李居仁大夫尝言:舒州山中深岩间,附石生一株,高二三丈,下可坐十客,不可移也。今浙中以丁香本接者,芬芳极短,不如天生者其香沤郁清烈也。不十年即瘦悴就槁矣。
顾临子敦为翰苑,每言赵广汉尹京有治声,使我为之不难,当出其上。子瞻戏曰:“君作尹须改姓。”顾曰:“何姓?”曰:“姓茅,唤作茅广汉。”
禹余粮石,形似多怪,磈礧百出,或正类虾蟆,中空藏白粉,去其粉,可贮水作研滴。出鼎州祗阇山者多此类,他亦有之,然不及也。长老祖昙颖说。
黄鲁直谓荀中令喜焚香,故名缩砂汤曰荀令汤。朱云喜直言切谏,苦口逆耳,故名三棱汤曰朱云汤。
任梦臣任四川路提点刑狱,以廉节称,卧病不起,家四壁立。二女贤甚,赵清献公守成都,率僚属以俸助之。二女辞不受,力拒之云:“岂敢以此污先君之清德?”赵倅成伯笃意勉之,遂纳于公宇之东庑。既行,以元物若干榜于门壁,付之守御吏,无毫发所损。二女洁如此。文章议论,士夫所不逮也。后数年,清献皆以子侄妻之。
苏颂子容丞相,博学无所不通。熙宁十年,为大辽生辰国信使。在北方适遇冬至,时本朝历先北朝一日,北朝历后一日。北人问公孰是,公曰:“历家算术小异,迟速不同,谓如亥时,节气当交,则犹是今夕;若逾数刻,即属子时,为明日矣。历家布算容有迟速,或先或后,故有一日之异,然各从本朝之历可也。”辽人深以为然,遂各以其日为节庆贺。使还,奏之,上喜曰:“朕思之,此最难处,卿之所对,极中事理。”
近时传一书曰《龙城录》,云柳子厚所作。非也,乃王铚性之伪为之。其梅花鬼事,盖迁就东坡诗“月黑林间逢缟袂”及“月落参横”之句耳。又作《云仙散录》,尤为怪诞,殊误后之学者。又有李歜注杜甫诗及注东坡诗事,皆王性之一手,殊可骇笑,有识者当自知之。
黄寔师是弟宰方叔,坐上书讥讪事,下御史。时相欲置极典,中丞卢航彦济乞降元书看详。时禁中已焚其书,有旨令宰执台谏析其言,有云:“蔡京奸邪,用之误国,童贯阉官,只可洒扫宫廷,不宜预庙谋密算。”删去谤讪之语,遂得宽贷。时相犹忿欲置决,彦济复争之,乃流海岛。后数年,定武帅梁子美奏边事云:“某事乞依黄寔知本州日申明。”徽宗忽顾左右曰:“寔有弟,今在何处?”近臣奏先因上书得罪流海岛,即日内批与量移。后遇赦放还,获终于家。
张稚圭元老,荆公客也,为江东漕,摄金陵府事。严酷鲜恕,喜与方士游。门下尝数客,一日行郡圃,老卒项系念珠。公曰:“汝诵经乎?”卒曰:“数息尔。”公异之,呼至室内,问其所得,论养生吐纳内丹,皆造精微。又曰:“运使平生殊错用心,酷虐用刑,非所以为子孙福,延方士皆非有道之士,此曹特觊公贿耳。”公曰:“能传我乎?”卒曰:“正欲授公,然须今夜半潜至某室当以传。”公初亦难之,不得已许焉。既归,与鱼轩刘议之。刘曰:“不可。公以严毅,人素苦之,夜中独出,事有不测,奈何?”太夫人微闻之,潜锁其寝室,竟不得出。黎明视事,衙校报守圃卒是夜四更趺坐而化。公大怅惋,数月,感疾遂卒。
舒信道谪居四明,几二十年,独以诗为乐。常得句云:“春禽得意千般语,涧草无名百种香。”自喜之,既而曰:“此联可入笺注,不可以示人。”遂改去不用之。
东坡先生知扬州,一夕,梦在山林间,忽见一虎来噬,公方惊怖,有一紫袍黄冠以袖障公,叱虎使去。明日,有道士投谒曰:“昨夜不惊畏否?”公曰:“鼠子乃敢尔!本欲杖汝脊,吾岂不知子夜术耶?”道士惶骇而退。
予友人相访,指案间《荆公日录》曰:“仆不喜阅此书。”予问其说。客曰:“凡称上曰某事如何,则言予曰不然;凡称某事予曰如何,则言上曰极是。此尤可笑也。”
濠州州宅含桃阁下,因斸土得一石匣,始疑中藏金玉,开之得巨编数帙,乃陈留郑向所述《五代开皇纪》三十卷。乾兴元年,向以尚书屯田员外郎为郡守,瘗此书于阁下,中有铭曰:“自朱矫命,终紫游位,二十四年,一十三帝,兴亡行事,鱼贯珠缀,瘗藁于斯,如地之利。”此书亦行于世。
山谷先生作《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云:“惧夫子之独立,而矢来无乡;乃作女萝施于木末,婆娑成阴,与世晏息。”而尝以矢来无乡问人,少有能说者。后因观《韩非子》有云:“矢来有乡,乡,方也,有从来之方。则积铁以备一乡;谓聚铁于身以备一处,即甲之不全者。矢来无乡,则为铁室以尽备之。谓甲之全者,自首至足,无不有铁,故曰铁室。备之则体无伤,故彼以尽备之不伤,此以尽敌之无奸也。”言君亦当尽备于臣,皆所防疑,则奸绝也。山谷用事深远,此点化格也,不知者岂知其工云。
王逢原作《假山诗》云:“鲸牙鲲鬛相摩捽,巨灵戏撮天凹突。旧山风老狂云根,重湖冻脱秋波骨。我来谓怪非得真,醉揭碧海瞰蛟窟。不然禹鼎魑魅形,神颠鬼胁相撑揬。”夏倪均父为予言此诗奇险,不蹈袭前人,韩退之所谓“惟陈言之是去”者,非笔力豪放不能为也。
范致虚谦叔与蔡元长相忤,久处闲散。宣和初,自唐州方城召还,提举宝箓宫。未几执政。时元长以五日一造朝,居西第,乃与谦叔释憾。一日,觞于西园,主礼勤渥。元长作诗见意云:“一日趋朝四日闲,荒园薄酒愿交欢。三峰崛起无平地,二派争流有激湍。极目榛芜惟野蔓,忘忧鱼鸟自波澜。满船载得圭璋重,更掬珠玑洗眼看。”三峰二派虽皆园中景,盖有激而云。时罢政未久,王黼、灵素、师成辈方盛也。
扬州蜀冈上大明寺平山堂前,欧阳文忠公手植柳一株,谓之“欧公柳”。公词所谓“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者。薛嗣昌作守,相对亦种一株,自榜曰“薛公柳”,人莫不嗤之。嗣昌既去,为人伐之,不度德有如此者。
汉宫香方,郑康成注:沉水香二十四铢,著石蜜复汤鬻,铜铁辈皆病香。以指尝试,能饮甲则已。南海贾胡贵一种香木末,如蜜房,色泽正黄可减甲。以寒水炭四焙之,青木香十二之一,可酌损之。鸡舌香以其子勿以其母,青木香用二钱。合捣如糜,沉水得鬻蜜,烟黄而气郁。投初鬻蜜中,媒使相悦,閟以黄堥蜜隙塪不津地薶之。一月中许出之,投龙脑六铢,麝损半,一炉注如芡子,薰郁郁略闻百步中人也。今太官加蜜鬻红螺如麝,外家效之以珠胜。此方魏泰道辅强记面疏以示洪炎玉父,意其失古语。其后相国寺庭中买得《古叶子书杂抄》,有此法,改正十余字。又一贵人家见一编,号《古妆台记》,数字甚妙。予恐失之,因附于此。
予在扬州,一日,独游石塔寺,访一高僧,坐小室中。僧于骨董袋中取香如芡许注之,觉香韵不凡,与诸香异,似道家婴香,而清烈过之。僧笑曰:“此魏公香也。”韩魏公喜焚此香,乃传其法:用黑角沉半两,郁金香一钱一字,麸炒丁香一分,上等蜡茶一分,碾细,分作两处,麝香当门子一字,右先点一半,茶澄取清汁,研麝渍之,次屑三物入之,以余茶和半盏许,令众香蒸过,入磁器有油者,地窖窨一月。
荆公病革甚,吴夫人令蔡元度诣茅山谒刘混康问状。刘曰:“公之病不可为已。适见道士数十人往迎公,前二人执幡,幡面有字若金书然,左曰‘中函法性’,右曰‘外习尘纷’。”元度自言如此。或者又云荆公临薨,颇有阴谴怪异之事,与此不同,未知孰是。
世传吕公得道之士,唐僖宗时进士,能作诗,传者仅百首,往往卖墨世间。毗陵士人姓邵,忘其名,善谈《易》。众请讲于佛舍,至《小畜》,有墨者,青巾布衣,褰帏直入。邵恶之,卷卷而问曰:“何来?”曰:“卖墨耳。适闻讲《易》至《小畜》,其说非是。”邵惊,遽揖之坐。墨者脱履置案上,取墨一丸曰:“此墨价十千。”一坐皆笑。墨者纳履,取砚涤之,试墨置日影中,贮墨而出曰:“抵暮复来,当知十千非贵也。”邵且笑且骇。少顷,视砚墨之所濡,彻底为黄金,与日影相耀。邵惋恨不已,必吕公也。
广陵牛氏家堂燕方育雏,而雌为猫所毙,雄啁哳久之,翻然而逝。少选一雌偕来,共哺其子。明日有雏坠地,至晚群雏毕死。取视之,满吭皆卷耳实,盖为雌所毒也。嗟乎,禽鸟嫉其前雏一至于此,而终不悟,悲夫!
卷三
明州士人陈生,失其名,不知何年间赴举京师。家贫,治行后时,乃于定海求附大贾之舟,欲航海至通州而西焉。时同行十余舟。一日,正在大洋,忽遇暴风,巨浪如山,舟失措。俄视前后舟覆溺相继也,独相寄之舟,人力健捷,张篷随风而去,欲葬鱼腹者屡矣。凡东行数日,风方止,恍然迷津,不知涯涘,盖非常日所经行也。俄闻钟声春容,指顾之际,见山川甚迩,乃急趋焉,果得浦溆,遂维矴近岸。陈生惊悸稍定,乃登岸,前有径路,因跬步而前。左右皆佳木荟蔚,珍禽鸣弄。行十里许,见一精舍,金碧明焕,榜曰“天宫之院”。遂瞻礼而入。长廊幽闲,寂无欢哗。堂上一老人据床而坐,庞眉鹤发,神观清臞,方若讲说。环侍左右皆白袍乌巾,约三百余人,见客皆惊,问其行止。告以飘风之事,恻然悯之。授馆于一室,悬锦帐,乃馔客焉。器皿皆金玉,食饮精洁,蔬茹皆药苗,极甘美而不识名。老人自言我辈皆中原人,自唐末巢寇之乱,避地至此,不知今几甲子也。中原天子今谁氏,尚都长安否。陈生为言自李唐之后,更五代,凡五十余年,天下泰定。今皇帝赵氏,国号宋,都于汴,海内承平,兵革不用,如唐虞之世也。老人首肯叹嗟之,又命二弟子相与游处。因问二人此何所也,老人为谁,曰:“我辈号处士,非神仙,皆人也。老人唐丞相裴休也。弟子凡三等,每等二百人,皆授学于先生者。”复引登山观览,崎岖而上,至于峻极,有一亭,榜曰“笑秦”,意以秦始皇遣徐福求三山神药为可笑也。二人遥指一峰,突兀干霄,峰顶积雪皓白,曰:“此蓬莱岛也。山脚有蛟龙蟠绕,故异物畏之,莫可犯干也。”陈生留彼久之,一日西望,浩然有归思,口未言也。老人者微笑曰:“尔乃怀家耶?尔以夙契,得践此地,岂易得也?而乃俗缘未尽,此别无复再来矣。然尔既得至此,吾当助尔舟楫,一至蓬莱,登览胜境而后去。”遂使具舟,倏已至山下。时夜已暝,晓见日轮晃曜,傍山而出。波声先腾沸,汹涌澎湃,声若雷霆,赤光勃郁,洞贯太虚。顷之天明,见重楼复阁,翚飞云外,迨非人力之所为。但不见有人居之,唯瑞雾葱茏而已。同来处士云:“近世常有人迹至此,群仙厌之,故超然远引鸿蒙之外矣。唯吕洞宾一岁两来,卧听松风耳。”乃复至老人所,陈生求归甚力。老人曰:“当送尔归。”山中生人参甚大,多如人形,陈生欲乞数本,老人曰:“此物为鬼神所护惜,持归经涉海洋,恐贻祸也。山中良金美玉,皆至宝也,任尔取之。”老人再三教告,皆修心养性为善远恶之事,仍云:“世人慎勿卧而语言,为害甚大。”又云:“《楞严经》乃诸佛心地之本,当循习之。”陈生再拜而辞。复令人导之登一舟,转盻之久,已至明州海次矣。时元祐间也。比至里门,则妻子已死矣。皇皇无所之,方悔其归,复欲求往,不可得也,遂为人言之。后病而狂,未几而死,惜哉!予在四明,见郡人有能言此事者。又闻舒信道常记之甚详,求其本不获,乃以所闻书之。
睦寇方腊未起之前一年,歙州生麟即死。后十日,州人叶世宁梦乘麟而登山,山东北有洞,乃舍麟而登入。二武士执而问之,世宁以实对,且言幸得放还,当有重报。一武士笑曰:“误矣,吾即歙州某桥南停纸朱庆也,与子不熟,颇识其面。此洞有三堂四室,试令子观之。”遂引而前。中堂垂帘,曰:“此堂待陈公。”文帐堆壅,吏不敢登。左堂帘卷其半,庆曰:“天符已差罗浮天王居此,诸司往迓矣。”既升有牌,牌有三字,世宁惟记一“定”字。右堂无帘,上有衣紫袍曳杖而行,吏数十辈随之。二武士止世宁立。世宁熟视,即尚书彭公汝砺也。遽出拜之,公劳之曰:“近到饶州否?”曰:“去岁到饶州,公无恙,公何以至此?”公曰:“吾位高,不当治狱,以吾最知本末,故受命至此。汝何能来也?”世宁骤对乘洞前石马而来。公曰:“兽今安在?”二武士趋出曰:“介兽误取去。”公曰:“杖之百。”朱庆者唯而出。一武士领世宁欲去,世宁曰:“愿一观四室,不敢泄于人。”公逡巡首肯。一吏持钥而下,引世宁往。开东室,有十余人露首愁坐,竹器数十,封钥甚固,旁有金带十余条。持钥者复开一室,架大木于两楹之间,有官者九人,亦露顶蹲踞其上,见人皆泣下。持钥者未尝少伫。世宁请入他室,持钥者曰:“西有贵臣、阉人及前唐、后唐未具狱囚,法严,不可辄近。”言未既,忽有声如雷震。见巨蛇自屋东垂首而下,火舌电目,口鼻气出如烟。世宁惧而走,持钥者曰:“东将入西室矣。此类甚多,岂可近耶?”世宁因问何以至是,曰:“吁,吾姓严,前唐宦者。亲见当时中官势盛,士人知有中官,不知有朝廷。吾私窃笑而薄之。有能言中官太盛者,吾必起嗟叹。尝闻近代亦然,业力所招也。”世宁不尽记,大略如此。复往谢彭公,则堂已虚矣。世宁不敢问,心动求出。持钥者复曰:“吾在此司无过,即世后凡三领江淮要职;此事了,则吾为地下主者矣。汝到人间,为吾诵《金光明经》,具疏烧与严直事,吾能报汝。”世宁拜辞,独与武士出洞。见朱庆骑麟自山顶来,下而揖世宁,抚麟乃石也。庆曰:“山高不可陟,遵河甚径。烦语庆家人:蕲黄间卜居甚善,乡中当大乱。庆亦自以梦报,得子言,当信而不疑也。”一武士曰:“《金光明经》亦望垂赐,得免追取之劳,幸矣。”世宁曰:“仍为公等设醮及水陆。”二人以手加额。世宁曰:“此洞何名?”庆曰:“洞名金源,司名某,凡四字。”世宁不晓而问之,忽失足坠河而寤,汗浃背,病瘖三日而愈。其后歙人稍稍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