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文评
- 古文小品咀华
古文小品咀华
古文小品咀华 清 吴门王符曾锡周评次
原序
学者髫年受书,将角力于艺苑之场,求古文大家以开拓其心胸,激发其志气。多为贵乎,少为贵乎?则必曰:贵多。贯通于有得之后,专精于既博之余,洗髓伐毛,陈言务去。少为贵乎,多为贵乎?则又曰:贵少。夫贵少者,非寒俭之谓,非渗漏之谓,谓其能遗糟粕而存精液也,谓其能由驯熟而臻平淡也。择焉精者,语焉必详,至约之中,至博存焉。世有会心人,决不河汉斯言也。是以庖牺氏之画卦也,始以一画而万象包涵乎其中;虞书载两朝之事,仅比夏商什之一二,然云烂星华,辉映万祀。左、国、公、谷、檀弓,皆以简贵胜,若出后人手,摘其片言只字,可衍为万语千言。然则今人生古人之后,观古人之遗范,而究其指归,掇其菁英,由博返约,卓然成一家言。宁患不能多哉,但患不能少耳!譬之于物:山中顽石,海上遗砾,却车而载。而随侯之珠,和氏之璧,仅玩弄于掌握之间,然光焰可照前后十二乘,而价重乎连城。譬之于战:班超以三十六骑、攻鄯善,入虎穴而取虎子;刘先主之伐吴也,七百里连营,而挠败于秭归。兵贵精,不贵多,此其大彰明较著者也。尝试论之文章一道:学步者,丰满毛羽,矜奇炫异。其继也,则涣然水释,怡然理顺。逮乎入室之后,笔墨矜贵,必敛才就法,以驯至于入化出神而后已。务得贪多,曷足贵哉!善乎柳子厚有言:出我文于笔砚之伍,其有评我太简者,慎勿以知文许之。宋刘克庄亦云:古人名世之文,或以一字而传,如梁鸿之噫是也;或以二字而传,如元道州之欸乃是也。而后之文士,驰说骋辞,夸多斗靡,动至累千万言,而不一传何耶?岂非贵精而不贵多之明验耶!虽然,多寡亦何常之有,昔人出言有章,吐辞为经,本不胶于一定,而文之至者,亦未可以形求也。今试取集中所次读之,虽惜墨如金,而光烛万丈;虽心细如发,而气雄宇宙。金熔玉琢,节短音长。人以为至约而宝之者,子独以为至博而赏之也。支公爱马,叹共神骏。其所以欣赏不置者,固在牝牡骊黄之外也哉。吴门王符曾序
赘言 吴门后学王符曾述
予自戊子初夏,既辑左传问世,复釆公谷、檀弓、国策、史记、两汉、三国、六朝、及唐宋诸名家鸿文巨篇,合为一编,句栉字比,选胜搜奇,一依《左传咀华》例。成帙之后,久束高阁。兹因坊客敦请,乃汇聚古文短幅若干首付之梓,草草评点,不嫌简陋,盖藉是为乘韦焉。
秦汉以来,文章体制无不原本六经,骚、词、歌、賦本乎《诗》,诏、敕、书、令本乎《书》,论、说、问、答本乎《礼》,考、议、辨、解本乎《易》,记、序、传、志本乎《春秋》,一代制作大手,太上羽翼经传,其次维持世道,其次抒发情性。若夫交结要津,通款深闺,乞怜之态,亵昵之音,龌龊卑琐,狼藉纸上,乃名教之罪人,亦词坛之蟊贼,尚堪滥列于古文也哉!
鹅足短而鹤胫长。古来爱鹤者,未易更仆数。若爱鹅者,唯右军一人而已。然使起右军而问之,则爱鹅之故与爱鹤之意将毋同。
作家聚精汇神,全在起伏转接处,扼要争奇,长篇短幅,其揆一也。譬之祟山峻岭,固多嵚奇瑰伟之观,即米公袖中石,亦必层峦耸翠,剔透玲珑,方令人心醉耳。
予量不甚洪,而性极嗜酒。 饮三四升,即酕醄矣。间从青州从事游,狂言瞽论,颇有可供笑谈者。《小品咀华》之成,大约皆醉乡遣兴也。青灯一盏,残书数卷,酒中佳趣,摸索殆遍。如扬雄酒箴、孔融论酒禁书、刘伶酒德颂、陈暄与兄子秀书、王绩五斗先生传、白居易醉吟先生传、苏轼书东皋子传后诸篇,兼收并蓄,聊以自娱焉。暇则引糟丘以望,念二三知己,俱散之四方:或贸迁有无,集孔方兄所;或穷经皓首,为重馆人;或策蹇裹粮,欲登瀛洲而未至。而吾弟协钧,独挟其才技,捐弃人间,下至重泉,音容日邈,相见无期,抚膺悲恸,乌能已已。友人有曲生者,强予归老于酒泉。予亦心动欲往,又恨毕阮既殁,达人罕至,风景萧条,无复曩时觞咏之盛。惟庐陵欧阳子号醉翁者,岿然仅存,因品隲其文数首,以舒愤懑云。
自昭明有文选,而唐、宋以来,迄乎元明,评定古文者,无虑数百家,集翠编珠,称极盛矣。独恨射利之辈,以赝乱真,借昔贤名字,点窜成书,不嫌滥恶。是编雅意搜奇,拂落俗尘三斗许,纵有谯诃,不恤也。
浸淫于佛老二氏之言者,虽工不录。
连珠七体,半山所诃,入集恐不伦,故芟之。
闺媛能文章者极多,然毕竟带巾帼气,略登一二,以见一斑。
淫词艳曲,坏人心术。流祸中于文章,尚可言耶?予辑古文,凡渐染月露风云,及道儿女闺房之事者,尽汰之,防其渐也。
萧统文选、姚鋐唐文粹、吕祖谦宋文鉴,诗文并载,蔚然大观。是编论文耳,未暇旁及。并骚、赋、歌词,概不敢登。
牛鬼蛇神,裨官恶趣也。插利打浑,伧父面目也。皆大方所弗尚,辞而辟之,亦艺林一大快事。
孙月峰先生不喜古文中连用四字句,最与鄙趣合。至于四六对偶,尤为可陋。司马温公云:臣不能为四六。昌黎、庐陵、眉山父子俱耻为之。非好立异也,亦谓自左、国至秦、汉,本无此体耳。
依宋子京例,经、史、子、集,各为一编。凡史传之文,加左氏、国语、公谷、史记、两汉书、三国志、晋书、魏书、宋齐梁陈隋书、新唐书、五代史,俱不敢妄意节取,致挂一而漏万也。独列《国策》者,以其为战国游说之书,本非正史也。从国策起,故《家语》、《檀弓》另列。
诸子之中,可爱者甚多。集中但登慎子、韩子、于陵子、吕览数首者,因其可列于先秦耳。他日当荟萃百家,掇其菁华,别成一集,以就正有道云。
六朝骈俪恶习,破坏文章体格,是刻痛加扫除,庶几昌黎起衰遗意。
长篇之患在懈散,短篇之患在局促。集中所载,虽寥寥短幅,而规模阔大,局阵宽展,如尺水兴波,亦复汪洋无际,是能以少许胜人多多许者。
两汉诏令,煌煌巨篇也,似不应列小品中。挚友周隆吉曰:读书要放开眼界。若惯用皮相之法,则四卷中所胪列者,大半不得谓之小品矣,何独汉诏耶。
凡纤巧家数,堕入优俳习气,如陶九成雕传、李清补柳下惠三黜说,俱不入选。
是编之成,不过应坊客之请,非有心于求工也。见闻寡陋,心气粗浮,必见嗤于识者。忆前贤罗陈思八斗、贮长吉锦囊二语,深自愧悔云。
游腾为周谢楚 周策
秦令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周君迎之以卒,甚敬。楚王怒,让周,以其重秦客。游腾谓楚王曰:「昔智伯欲伐仇音求由,遗之大钟,载以广车,因随入以兵,厹由卒亡,无备故也。桓公伐蔡也,号言伐楚,其实袭蔡。今秦者,虎狼之国也,兼有吞周之意;使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周君惧哑剧,以蔡、仇由戒之,贯串妙故使长兵在前,强弩在后,名曰卫疾,妙妙而实囚之也。周君岂能无爱国哉?临风绰约恐一日之亡国,而忧大王。」楚王乃悦。
寻常意思,经其咳吐,便如露滚绿荷。战国第一妙舌也!锡周
卫鞅强秦 秦策
卫鞅亡魏入秦,孝公以为相,封之于商,号曰商君。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无私,罚不讳强大,赏不私亲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期年之后,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兵革大强,诸侯畏惧。然刻深寡恩,特以强服之耳。孝公行之八年,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孝公已死,惠王代后,莅政有顷,商君告归。人说惠王曰:「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深危。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且夫商君,固大王仇雠也,愿大王图之。」商君归还,惠王车裂之,而秦人不怜。
写出刑名家果报。泰之韩非、李斯,汉之张汤、赵禹,唐之周兴、来俊臣,想未读此耳!以议论行叙事,后人论赞之祖。锡周
陈轸解谗 秦策
张仪谓秦王曰:「陈轸为王臣,常以国情输楚。仪不能与从事,愿王逐之。即复之楚,愿王杀之。」王曰:「轸,顿得妙安敢之楚也!」王召陈轸告之曰:「吾能听子言,子欲何之?请为子车约。」对曰:「臣愿之楚。」险绝王曰:「仪以子为之楚,吾又自知子之楚。子非楚,且安之也!」轸曰:「臣出,必故之楚,故字妙以顺王与仪之策,而明臣之楚与否也。攻其中坚,壁垒尽破楚人有两妻者,人挑其者,詈之;挑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挑者曰:‘汝取长者乎?少者乎?’省文‘取长者。’客曰:‘长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其许我也。入情入理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今楚王明主也,而昭阳贤相也。轸为人臣,而常以国输楚王,王必不留臣,昭阳将不与臣从事矣。以此明臣之楚与不。应前」
乘潮弄险惯家也。惯斯巧,巧斯妙矣!锡周
医谏 秦策
医扁鹊见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鹊请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将使耳不听,目不明。」君以告扁鹊。扁鹊怒而投其石曰:「君与知之者谋之,吐气而与不知者败之。使此知秦国之政也,则君一举而亡国矣。」
满腔郁勃,却以痛快出之。读之当满饮一斗。锡周
甘茂自托于苏代 秦策
甘茂亡秦,且之齐,出关遇苏子,曰:「君闻夫江上之处女乎?」苏子曰:「不闻。」曰:「夫江上之处女,有家贫而无烛者,处女相与语,欲去之。家品行无烛者将去矣,低回有致谓处女曰:‘妾以无烛,故常先至,扫室布席,何爱余明之照四壁者?妙语幸以赐妾,何妨欲处女?喁喁尔汝,宛然香口妾自以有益于处女,何为去我?’处女相语以为然而留之。今臣不肖,弃遂于秦而出关,愿为足下扫室布席,幸无我遂也。」苏子曰:「善。请重公于齐。」
异常妩媚。读者但怜其锦心绣口,不复憎摇尾恧态也!锡周
秦割河东 秦策
三国攻秦,入函谷。秦王谓楼缓,曰:「三国之兵深矣,寡人欲割河东而讲。」对曰:「割河东,大费也;免于国患,大利也。此父兄之任也。王何不召公子池而闻焉?」王召公子池而问焉,对曰:「讲亦悔,不讲亦悔。」奇文王曰:「何也?」对曰:「王割河东而讲,三国虽去,王必曰:‘惜矣!三国且去,吾特以三城从之。’此讲之悔也;王不讲,三国入函谷,咸阳必危,王又曰:‘惜矣!吾爱三城而不讲。’此又不讲之悔也。」熟于世故之言王曰:「钧吾悔也,宁亡三城而悔,无危咸阳而悔也。寡人决讲矣。」卒使公子池以三城讲于三国,三国之兵乃退。
纵逸而有天然之味。孙月峰
不断之断深于断,不劝之劝深于劝。此其立言之妙也。前路语有低昂,中间格用两平,此其谋篇之妙也。若出后人手,必无楼缓一小段作引子矣。古今文不相及处在此。锡周
应侯散金斗士 秦策
天下之士,合從相聚于趙,而欲攻秦。秦相應侯曰:「王勿憂也,請令廢之。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貴耳。看透王見大王之狗,臥者臥,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與鬭者;投之一骨,輕起相牙者,何則?有爭意也。」于是唐雎載音樂,予之五千金,居武安,高會相與飲,謂邯鄲人「誰來取者?」于是其謀者固未可得予也,其可得與者,與之昆弟矣。「公與秦計功者,不問金之所之,金盡者功多矣。今令人復載五千金隨公。」唐雎行,行至武安,散不能三千金,咥其笑笑天下之士,大相與鬭矣。
打破此关,方见真人品,真力量。彼相与斗者,本非佳士耳。虽然,士风至今日而愈不可问矣。无论其他,秀才观风,季考抢馒头,便有斗意,不可不戒。锡周
邹忌讽齐王纳谏 齐策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春云初展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春云再展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春云三展旦曰,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春云四展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妙在接得无干,妙在接得恰好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春云五展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春云六展「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春云七展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云翳消尽,一碧万里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通篇俱用三叠,凡七层,而文法变换令人不觉,如水上波纹回合荡漾,只一水耳。文章之妙极矣!茅鹿门
今试语于众曰:海旁蜃气象楼台,必笑而不应,谓其说太矜奇而炫异也。及与之身至海上,目击夫沧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巘,列如碎岫,隐现不常,移时城郭台榭骤变歘起,其随物肖形,一一如天造地设,而后知蜃气之象楼台非天地间必无事。所谓奇者非奇,而所谓异者非异也。假令予未读此文之先有来告者曰:国策载邹忌拟形貌与徐公孰美而入朝见威王。予当笑而不应,谓其说太矜奇而炫异矣。及得此文,自首至尾,密咏恬呤,为之三复焉,为之留连焉,诧其前半之凭空结撰,能令后半如云收雾散也。诧其后半之妙手空空,偏令前半如霞蔚云蒸也。诧其中间界限分明,划沙印泥而又天然斗笋,痕迹尽化也。而后知邹忌之拟形貌与徐公孰美而入朝见威王,乃古今来绝妙之文,所谓奇者何奇,而所谓异者何异也。噫,今人作文,病蛙徐步,蝜蝂缘木;古人作文,凤凰翔舞,龙文耀日。锡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