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存


  式钰年十二时,塾师讲君子不重章,次日回讲,师以无友不如己诘之曰「人不如己,己既不友矣。或己不如人,人亦将不与己友。柰何?则圣人之言岂不碍理?」式钰曰「无友者谓己不必往友他,若他来友己,不可拒也。」师快之。明年回讲嫂溺援之以手句,师曰「男女授受不亲,何以古人但言嫂叔不亲授,不及伯与弟妻乎?」式钰曰「叔亦有童子之年,且不亲授,则弟妻父兄,不言可知,举其轻以见其重也。」师亦快之。又讲堂高数仞一节曰「言弗为则去数端乎?」式钰曰「非必数端可废,谓不若是侈耳。」师曰「待妾可废,齐桓公如夫人者止六人,君子病之。」式钰曰「亦病如夫人耳。」师乃击节曰「有是哉!司马史有清娱之侍,韩昌黎为柳巷之诗,而范文正之倦倦于自栽花,或信然已。」

  予为诸徒讲天下之士悦之节,旁有人云「孟子何轻谈帝女之色,且何由而知其色之好乎?」予曰「孟子固非谈闺阃者,顾妇有四德,古人亦讲妇容。二女色好,未尝载之于书,若必欲征实,可即娥皇女英之名按之。娥,好也,方言:秦谓好曰娥。又凡夸美女者,必举嫦娥。英,华也,诗故云美如英,又尚之以琼英乎而。韵会钱氏曰『琼英玉色之美』,然则二女纵不必先施毛踏之美,断不同嫫母无盐。而尧以至美之名锡其女可知也。不然,象亦岂未尝见二嫂,而漫曰使治朕栖耶?故张衡西京赋:女娥坐而长歌,李善注,亦引女英娥皇云。况此固孟子准常人之情言,则人情必意富贵家之女为好,必不以贫贱家之女为好,大抵然也。总之,为舜之忧之难解,极言之耳,何得轻议大贤人耶?」

  西京赋:芳草如积。积字甚微妙。第竟言积草,转逊。

  或有戏问于予曰「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女称兄弟,而不闻男称姊妹,何耶?」予曰「所谓地法天也,盖阴法阳则可,阳法阴,无是理也。故十月纯阴用事,因谓之阳月,不闻四月为阴月。」

  释亲:夫之女弟为女妹,礼昏义:和于室人。注室人谓女公女叔诸妇也。威在东曰「夫之兄为公,故其姊为女公。夫之弟为叔,故其妹为女叔。」

  今一字或圈读数音,颇便童蒙,一览了然,未识例始何时何人。阅张守节史记正义发字例云「古书字少,假借盖多,字或数音,观义点发,皆依平上去入。若发平声,每从寅起当四维之位,平起寅,上在巳,去在申,入在亥也。又一字三四音者,同声异唤,一处共发。如字初音者,皆为正字,不须点发。盖自齐梁人分别四声,而读经者因有点发之例」。是据张说,则唐初已然矣。然亦未言创自何人也。其点易为圈,则近诗钱莘楣养新录云「宋以来改点为圈,如相台岳氏刊五经,于字异音,皆加圈识之。」养新录亦载张氏发字例一条。

  太玄装卦云「阳气虽大用事,微阴据下装而欲去。」次二太阳用事,微阴当升,阳气装束欲迟之象后之

  辞人有春归、春去、迎春、别春、送春、饯春等事,当本此装字。

  古人引典多剪截,友于色斯,贻厥砺乃,干木马卿,马骏方朔等,不一而足。其尤不易解者,夫人娘子曰夫娘,士大夫曰士夫之类。然昔人之割裂亦病也,今人用之典雅矣。

  今人皆知砥砺其剑,而弗知砥砺其身尸子。人皆知以食愈饥,莫知以学愈愚说苑。即孔子云「谁能

  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意。

  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由显而微,逆而溯焉。越绝外传:范子曰「道生气,气生阴,阴生阳」。由微而显,顺而推焉。

  钱莘楣云「程伯淳之没也,文潞公题其墓曰『大宋明道先生程君之墓』。按明道,仁宗年号也,不当为人臣之私称,而潞公以题墓,伊川受而不辞,皆所未喻,后人亦无议及此者。」式钰窃谓明道者,言其能明达大道,兼能发明大道也。潞公以伯淳当之为无愧,故称之,非取朝廷年号也。且王者制为年号,原以示便于天下,后世共称。虽记载一切,不以为亵,无所避也。即如年号地,年号钱,宋明称年号随意割取一字。钱氏亦尝历举之,而不言其非,乃独不满于程子之为明道,何耶?夫一县一州一府,国家所驭之地耳,年号之钱,为民间交易之需耳,年号之甚至磁铜玉石,凡在琐细玩好,辄各有年号款识。故称其物者,即有以年号呼之曰某某磁某某炉之类,曾不闻有列禁。况人为万物之灵,士为四民之首,朝廷得一巨儒,格物穷理传述着撰,即朝廷之幸,并天下后世之福,是即冠以某王年号,亦所以明某王之得有其人,而天下后世之赖有其人也。是正以公称称之者,公之朝廷天下后世也,私云乎哉?钱氏博洽宏通,时有卓识,而于明道之议,得毋邻于曲谨?夫为臣子者,恭慎为尚;而自古圣王,又无贵曲谨之士焉。程颢字伯淳,弟颐字正叔

  程子曰「天道甚大,安可以一人之故,妄意窥测?如曰颜何为而夭,跖何为而寿,皆指一人计较天理,非知天也。」考管子宙合篇:鸟飞准绳,大人之义,苟大意得,不以小缺为伤。故圣人美而着之曰「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万家之都,不可平以准。」程子之言即此义。

  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管仲之达也。故有鸟飞准绳之论

  阎百诗四书释地载:陶元淳紫司,交游中亦称有才者,亦好诋宋儒。来告予曰「尔雅释诂:翦勤也,太王翦商,即王季之其勤王家耳,奈何作断商害理解?」予曰「翦勤也,亦云断也。子治毛诗,读至于牧之野,敦商之旅,犹得解作太王勤劳于商乎?」紫司犹强辩,予笑曰「沈秋士尝赠子诗:十年以长惭兄事,万卷初开羡后生,子不记忆乎?方当开卷之时,尚未到开口地。」于是面赤屈服而去。式钰按:论语泰伯章集注:太王因有翦商之志,本一时误笔。紫司当日遂以断商作太王心迹讲,不就国势言,而百诗亦不及沈思,故辄举于牧之野、敦商之旅答之,殊不知此二语,亦祇咏武王事迹也。不然,太王果心乎断商,武王缵之,亦心乎断商,犹谓之奉天伐暴乎?顾自宣尼迄今,通儒鲜或议之,诚谅其心也。惟紫司错认断商从心迹说,故卒与百诗辩,而百诗亦复错认,而强为援证之,自负宿学未免理屈词穷,于是为此刻毒语以抑之。讲学家悻悻如是,可笑已,乃复笔之于书,意将辱紫司于天下后世耶?何以知之?观其自序释地云「予著书冀以垂后」,故知之。虽然,紫司究无甚他谬,而阎氏妄议前王,不容后学,自是斯首之玷已。诗传:翦商之渐,朱子曰非谓翦商之心

  杨用修曰「汉儒谓汤武逆取顺守,此言非也。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焉有逆而可以顺天应人乎?」

  学不在多,要在精之也。阎氏之识,固陈人之不如

  阎氏议子游子夏一条云「按孔子厄于陈蔡,年六十有三。时子游年纔十八,子夏年纔十九耳,而概以文学名数语,截然而止,奇之乎?疑之也。」其意盖以游夏年少,岂竟足以当文学之目,又不敢质言之,故作此闪倏不可捕捉语气,邻于皮里阳秋。嗟乎,阎氏自矜淹博,观其着撰,既数与朱子为雠矣,乃又欲凌厉圣门游夏哉?须知圣门文学,虽亦在乎稽古功深,尤在储其德诣,宏其器识,积之厚以流光,斯尔雅可贵。汉魏而下,载籍日滋,读书者乃第尚博闻强识,至头童齿豁,诩诩然谓之无愧于文学,浅矣。且即以博洽论,又安知游夏聪慧,不早于少小时徧览古籍,六通四辟,乃得居文学之科耶?而仅以习于诗书礼乐史志局游夏哉?如阎氏私意,则子思之十六岁作中庸,尤不能信。古来多有以圣童神童奇童称于书者,谓皆乌有先生可矣。阎氏之妄测古贤如此,甚矣其不知量也。

  予光州官舍紫薇花下,集饮七古,后有云「三商夕定花湿露,高烛尚可烧钢荷。杯盘重整各一噱,且话风月毋谈他。」时一友云「商当是啇」,并以便用韵本示予。予语之曰「仪礼士昏礼注:日入三啇为昏。疏云『商谓商量,是漏刻之名』。夏子乔莲花漏铭云『五夜持宵,三商定夕』,予即本此,恐便本诗韵不足凭耳。」后见邵长蘅韵略钖部啇字下载:日入三啇为昏,盖早误商为啇矣。又见钱氏养新录,并载高士奇天禄识余:周礼漏下三刻为啇,且以仪礼郑注为周礼,其改日入三商为漏下三刻,并成臆说。则钱氏亦尝讥高氏矣。迩来韵本迭出,为便于习试帖用者悉宗之,且谓漏下三刻为啇,与商字异,俗多误用云,真梦呓也。又华膴之膴读上声,归麑韵,今便用韵本虞韵兼载华膴;葑菲菲上声,今入平声,俱误。予非敢驳前人,若此类者,不得不为拈出,恐贻误无底也。

  街,风俗通:携也,离也,四出之路,携离而别也。考尸子:子产相郑五年,国无盗贼,道不拾遗,桃李荫于街,莫有援者。街是指野路。如潘安仁西征赋:过街邮,注云「梓泽西有一原之类也」。不然,城市湫隘,人众辐辏,岂容桃李?即有桃李,固莫敢援,无足异耳。汉梁冀传:冀乃大起第舍,寿亦对街为宅。此指城中路,故正字通云「京师街道曰胡衕也」。至今人,则专以城市通道为街矣。寿,孙寿,冀妻也。桃李,韩子作桃枣。事并见吕氏春秋

  阎百诗谓:集注:储子,齐人也,与后齐相也,几二人。儿迪彝曰「齐人者,因本文耳。孟子尧舜俱例以人,瞷非无位者,可使亦人,则储子可人,后云为相,故从齐相」。

  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曾子大孝。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荀子正论。下臣事君以货,中臣事君以身,上臣事君以人荀子大略。君以德尊上也,君以义尊次也,君以强尊下也淮南缪称训。上士闭心,中士闭口,下士闭门袭氏注中说引古谚。

  杨广为太子,父死不问,同心金盒,忍为兽行。及登宝位,尤残刻淫侈,惟恐不至。诚所云「南山之竹,书罪无穷;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已」。乃以彼聪明才调,风流自诩,观其于东都观文殿前为书室十四间,飞仙锦幔,宫女香炉,随时临幸。尤喜广为著作,犹深冀以才藻垂名后世也。当世有才,方将崇礼之,非特以光朝廷,抑所以彰人主爱才之雅也,柰何悻悻焉惟恐人之出其右。薛道衡以美才杀之,曰「更能为空梁落燕泥否?」王冑以美才杀之,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耶?」亦甚于乡里鄙儒相轧名已。更可笑者,及被刃时,曰「天子死自有法,取酖酒来。」夫为天子,一切无法,顾独于一死论法,以斯法处大无道之君乎?立法犹轻。

  唐太宗英明仁德之君也,贞观丁酉,以武彟女美,年十四,召为才人。迨戊申,太白屡昼见,太史占女主昌,民间又传秘记云「唐三世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帝乃以李君羡为武卫将军,小名五娘,官称封邑,皆有武字,诛之。求之于外,不索之内。太史令又云「其人已在宫中,三十年,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帝乃欲尽杀宫中疑似者,而仍止之。夫九年之间,美女武氏在帝意中也,宫中武氏岂有多人乎?帝知之,臣下宜均知之,顾为臣者或拘于杀之无益,知而不言。乃人君国祚攸关,不锄而去之,何哉?试推其隐,盖太宗实见武氏之美,不忍加诛也。亦援太史徒杀无辜之说以自宽,姑含忍之,不欲显白其人也。此太宗当日之情事也。然则武之为祸唐室烈矣,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武后年十四为太宗才人,太宗崩时,年二十六,出为尼。三十一岁,高宗大幸,拜为昭仪,旋立为后。高宗崩,后六十一岁临朝。明年所幸冯小宝,使为白马寺僧,名曰怀义,出入禁中。七十一岁命怀义作天堂,时御医沈南璆亦得幸于后,怀义心愠,烧天堂及明堂。仍使怀义更造,怀义内不自安,言多不顺,后阴使人殴杀之。七十三岁,又以张昌宗为散骑常侍,张易之为司尉少卿,盖易之昌宗兄弟年少,美姿容善音律,皆得幸于后,谓之五郎六郎。七十七岁,又多选美少年为奉宸府供奉。朱敬则谏曰「陛下内宠有易之昌宗,足矣。闻侯祥等求为供奉,无礼无仪」云云。后乃劳之曰「非卿直言,朕不知此」,赐彩百端。考武后自少至老,肆淫无状,牝牡虽区,雌雄已忘。其意方以天子有弄臣,妇人为天子,固宜有弄臣也。可笑纂记之人,于明堂一火,谓后耻而讳之,但云工徒误烧。夫后岂以怀义与南璆之争淫争宠为耻哉?特不忍遽诛怀义耳。不然,敬则岂不知陈辞女主,当讳则讳,而以内宠为言,且后又以直言嘉之不较然欤?春秋斧衮,系之一字,武后之耻,诚不敢知之。

  素读庄子,契其理趣幽渺,文境恢奇,至或有措语之清丽,用字之隽妙者,诚不暇察也。兹为采录于左,与诸学徒共赏之:

  摘句:

  解兽之羣,鸟皆夜鸣治之则逆物性而离其所以静 其心之出,有物采之物采之而后出耳,非先物而倡也 折杨皇荂,嗑然而笑荂音花。折杨、皇荂,皆俚歌,俗人闻之则喜 澹然无极,众美从之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

  裙襦二语,儒以诗礼发冢也。固是好诗,不愧诗人作贼。太玄迎卦:裳有穿襦,男子目珠,似本此

  摘字句中取一字:

  作则万窍「怒」呺谓风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 「虀」万物而不为义虀碎也,言虽能理离物而不自以为义,无容心也 「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 云气不待「族」而雨族聚也 耒耨之所「刺」 塞旷之耳,而天下人「含」其聪;胶离朱之目,而天下人「含」其明;「攦」音列工倕之指,而天下人有其巧;「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而天下之德皆玄同 其心之出,有物「采」之 夫子盍行耶?无「落」吾事 子往矣,无「乏」吾事乏落也 古之王天下,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 「宾」礼乐以性情为主 <氵枭>淳「散」朴<氵枭>同浇薄之浇,漓其淳也 「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乡 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锄去其骄色 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并傍也,此夷齐之言 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荡动也 汤以胞同庖人「笼」伊尹,秦穆以五羊皮「笼」百里奚 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聏音饵,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