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选

至旧额老厂,虽据逐细查访,实系衰歇者多。然习于厂事者,必能明其消长之机,以筹修复之法。或拉龙扯水,或旁路抄尖,或配石分计。如锤手背夫,及搘炉下罩之人,所见既多,谅亦能知补救。即或需费工本,但能先难后获,亦当设法为之。倘实系硐产全枯,徒劳无益,则名是实非之厂,似应据实开除。即于尽收尽解各厂中,奏明抵补。总须比较原定旧额,无绌有赢,方为核实整顿之道。不得因广采新山,而转置旧厂于不问。
至于官办民办商办及如何统辖弹治稽查之处,仰蒙恩谕,不为遥制。凡在官商士庶,无不感激倍深,自当按地方之情形,筹经久之善策。查办厂先须备齐油米柴炭,资本甚钜,原非一人之力所能独开。官办呼应虽灵,而在任久暂无常,恐交代葛藤滋甚。倘或因之亏空参办,则有所藉口,筹补则益启效尤。况地方官经管事多,安能亲驻厂中,胼胝手足。势必假手于幕丁胥役,弊窦愈多。似仍招集商民,听其朋资伙办。成则加奖,歇亦不追。则官有督率之权,而无著赔之累,似可常行无弊。
臣等与在省司道及日久在滇之正佐各员,下逮商旅民人,无不虚衷采访。窃以此次认真整顿,令在必行。所宜先定章程者,约有四事。
一曰宽铅禁。查银矿惟炸矿为上,为其块头净洁,出银多而成色高。然厂中似此之矿,百不得一。其习见者,名为大花银矿,细花银矿,其实皆铅矿也。铅矿百斤,煎铅得半,即为好矿。而好铅十斤,入炉架罩其上者,得银六七钱。次者仅二三钱。除抽课工费之外,只敷半本。其裹出铅汁,名为销团。铅浸灰内,名曰底母。皆可溜成黑铅。以此售卖,始获微利。滇省向因黑铅攸关军火,曾有比照私卖硝磺办罪之案。故炉户所余底铕,皆为弃物,亏本愈多。臣等查黑铅一项,或锤造锡薄,或炒炼黄丹颜料所用亦广,原非仅为制造铅弹之需。律例内并无黑铅不准通商之文。且贵州之柞子厂,四川之龙头山,黑铅均准售卖。滇省事同一律。如准将底铕出售,以补厂民成本之亏,庶不至于退歇。况售卖底铕,必有行店。其发运若干,令厂员验明编号,填给照票。俟运至彼处,即将照票赴该地方衙门缴销。既可杜其走私,于军火无所妨碍。藉得沾有利益,于厂民实获补苴。
一曰减浮费。查云南各属,无论五金之厂,皆有厂规。其头人分为七长。每开一厂,则七长商议立规。名目愈多,剥削愈甚。查历办章程,迤东各厂,铜户卖矿,按所得矿价,每百两官抽银十五两,谓之生课。迤西各厂,硐户卖矿,不纳课。惟按煎成银数,每百两抽银十二三两不等,谓之熟课。每批解造报之正款,必不可少。此外有所谓撒散者,则头人书役巡查之工食薪水出焉。有所谓火耗、马脚、硐主、硐分、水分以及西岳庙、功德合厂公费等名目,皆头人所逐渐增添者。虽不能尽裁,亦必须大减。现在出示晓谕,务令痛删无益之规银,以办必须之油米。庶不至因累而散。
一曰严法令。查向来厂上之人,殷实良善者什之一,而犷悍诡谲者什之九。又厂中极兴烧香结盟之习。故滇谚有云:无香不成厂。其分也争相雄长,其合也并力把持。恃众欺民,渐而抗官藐法。是以有矿之地,不独官惧考成,并绅士居民亦皆懔然防范。今兴利必先除害,非严不可。即如所用铁器,除锤錾锅铲菜刀准带外,一切鸟枪刀械,全应搜净,方许入厂。其驻厂弹压之印委员弁,皆准设立枷杖等刑具。有犯先予枷责,或插耳箭游示,期于小惩大戒。若厂匪胆敢结党仇杀多命,闹成巨案,或恃众强奸盗劫,扰害平民,责令该府州厅县会同营员,立即兜拿务获,审明详定之后,请照现办迤西匪类章程,就地请令正法,俾得触目惊心,庶可惩一儆百。
一曰杜诈伪。查矿厂向系朋开,其股分多寡不一。有领头兼股者,亦有搭股分尖者。自必见有好矿而后合伙。滇省有一种诈伪之徒,惯以哄骗油米为伎俩。于矿砂堆中,择其极好净块,如俗名墨绿及朱砂荞面之类,作为样矿示人,啖以重利,怂恿出赀。承揽既多,身先逃避。愚者以此受累,黠者以此诈财。良民不敢开采,多以此故。又厂上卖矿买矿之时,复有一种积蠹,插身说合,往往私抽厘头,为之装盖底面,颠倒好丑,为贻害厂务之尤。兹先出示谕禁。嗣后访获此等匪徒,皆即加重惩办,庶可除弊棍而示劝惩矣。
臣等在滇未久,于矿厂情形,本不谙习。仰荷圣慈委任,且蒙训谕周详,谨就察访实情,先筹大概。虽成效尚未能豫必,而任事断不敢畏难。此外续查利弊情形,总当据实直陈,以仰副宵旰畴咨于万一。

002-007圣武记叙·魏源

荆楚以南,有积感之民焉。距生于乾隆征楚苗之前一岁,中更嘉庆征教匪征海寇之岁,迄十八载畿辅靖贼之岁,始贡京师。又迄道光征回疆之岁,始筮仕京师。京师掌故海也,得借观史馆秘阁官书,及士大夫私家著述故老传说。于是我生以后数大事,及我生以前上迄国初数十大事,磊落乎耳目,旁薄乎胸臆。因以溯洄于民力物力之盛衰,人材风俗进退消息之本末。晚侨江淮,海警飚忽,军问沓至,忾然触其中之所积,乃尽发其椟藏,排比经纬,驰骋往复。先取其涉兵事及所论议若干篇,为十有四卷,统四十余万言,告成于海夷就款江宁之月。乃敬叙其端曰:
天地以五行战阴阳,圣人饬五官,则战胜于庙堂。战胜庙堂者如之何?曰圣清尚矣。请言圣清以前之世。今夫财用不足,国非贫,人材不竞之谓贫。令不行于海外,国非羸,令不行于境内之谓羸。故先王不患财用,而惟亟人材。不忧不逞志于四夷,而忧不逞志于四境。官无不材,则国桢富;境无废令,则国柄强。则以之诘奸奸不处,以之治财财不蠹,以之搜器器不窳,以之练士士无虚伍。如是何患于四夷,何忧乎御侮。斯之谓折冲于尊俎。尝观周汉唐宋金元明之中叶矣。瞻其阙夫,岂无悬令,询其廷夫,岂无充位。人见其令雷行于九服,而不知其令未出阶闼也。人见其材云布乎九列十二牧,而不知其槁伏于灌莽也。无一政能申军法,则佚民玩;无一材堪充军吏,则敖民狂。无一事非耗军实,则四民皆荒。佚民玩则画箠不能令一羊,敖民狂则蛰雷不能破一墙。四民皆荒。然且今日揖于堂,明日觞于隍,后日胠去于藏。以节制轻桓文,以富强归管商,以火烈金肃议成汤。奚必更问其胜负于疆场矣。
记曰: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故昔帝王处蒙业久安之世,当涣汗大号之日,必虩然以军令饰天下之人心,皇然以军食延天下之人材。人材进则军政修,人心肃则国威遒。一喜四海春,一怒四海秋。五官强,五兵昌,禁止令行,四夷来王。是之谓战胜于庙堂。是以后圣师前圣,后王师前王,师前圣前王,莫近于我列祖神宗矣。
书曰:其克诘尔戎兵以陟禹之绩,方行天下,至于海表,以觐文王之耿光,以扬武王之大烈。用敢拜手稽首,作圣武记。

002-008海国图志叙·魏源

《海国图志》六十卷,何所据?一据前两广总督林尚书所译西夷之《四洲志》,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及近日夷图夷语,钩稽贯串,创榛辟莽,前驱先路。大都东南洋西南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八,大小西洋北洋外大西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六。又图以经之,表以纬之,博参群议以发挥之。
何以异于昔人海图之书?曰:彼皆以中土人谭西洋,此则以西洋人谭西洋也。
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易曰: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故同一御敌,而知其形与不知其形,利害相百焉。同一款敌,而知其情与不知其情,利害相百焉。古之驭外夷者,诹以敌形,形同几席;诹以敌情,情同寝馈。
然则执此书即可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此兵机也,非兵本也。有形之兵也,非无形之兵也。明臣有言: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积患。人心之积患如之何?非水非火非刃非金,非沿海之奸民,非吸烟贩烟之莠民。故君子读《云汉》、《车攻》。先于《常武》、《江汉》,而知二雅诗人之所发愤,玩卦爻内外消息,而知《大易》作者之所忧患。愤与忧,天道所以倾否而之泰也,人心所以违寐而知觉也,人才所以革虚而之实也。
昔准噶尔跳踉于康熙、雍正之两朝,而电扫于乾隆之中叶。夷烟流毒,罪万准夷,吾皇仁勤,上符列祖。天时人事,倚伏相乘,何患攘剔之无期,何患奋武之无会。此凡有血气者所宜愤悱,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讲画也。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则人心之寐患去其一,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艾三年而蓄之,网临渊而结之,毋冯河,毋画饼,则人材之虚患祛其二。寐患去而天日昌,虚患去面风雷行。
传曰:孰荒于门,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叙《海国图志》。
以守为攻,以守为款,用夷制夷,畴司厥楗,述筹海篇第一。
纵三千年,圜九万里,经之纬之,左图右史,述各国沿革图第二。
夷教夷烟,毋能入界,嗟我属藩,尚堪敌忾,志东南洋海岸各国第三。
吕宋爪哇,屿埒日本,或噬或駾,前车不远,志东南洋各岛第四。
教阅三更,地割五竺,鹊巢鸠居,为震旦毒,述西南洋五印度第五。
维晰与黔,地辽疆阂,役使前驱,畴诹海客,述小西洋利未亚第六。
大秦海西,诸戎所巢,维利维威,实怀泮鸮,述大西洋欧罗巴各国第七。
尾东首西,北尽冰溟,近交远攻,陆战之邻,述北洋俄罗斯国第八。
劲悍英寇,恪拱中原,远交近攻,水战之援,述外大洋弥利坚第九。
人各本天,教纲于圣,离合纷纭,有条不紊,述西洋各国教门表第十。
万里一朔,莫如中华,不联之联,大食欧巴,述中国西洋纪年表第十一。
中历资西,西历异中,民时所授,我握其宗,述中国西历异同表第十二。
兵先地利,岂间遐荒,聚米画沙,战胜庙堂,述国地总论第十三。
虽有地利,不如人和,奇正正奇,力少谋多,述筹夷章条第十四。
知己知彼,可款可战,匪证奚方,孰医瞑眩。述夷情备采第十五。
水国恃舟,犹陆恃堞,长技不师,风涛谁詟,述战舰条议第十六。
五行相克,金火斯烈,雷奋地中,攻守一辙。述火器火攻条议第十七。
轨文匪同,货币斯同,神奇利用,盍殚明聪。述器艺货币第十八。

002-009拟进呈元史新编序·魏源

臣源言,伏闻天不变道亦不变,国可灭史不可亡。粤稽典谟三五之年,春秋所纪二百余岁之事,自周汉至明二十三史之编,事匪一端,迹多殊轨。元有天下,其疆域之袤,海漕之富,兵力物力之雄廓,过于汉唐。自塞外三帝,中原七帝,皆英武踵立,无一童昏暴缪之主。而又内无宫闱奄宦之蛊,外无苛政强臣夷狄之扰,又有四怯薛之子孙,世为良相辅政,与国同休。其肃清宽厚,亦过于汉唐。而末造一朝,偶尔失驭,曾未至幽厉桓灵之甚,遂至鱼烂河溃不可救者,何哉?
《礼运》言:三代之治天下也,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公则胡越一家,不公则肝胆楚越。古圣人以绂冕当天之喜,斧钺当天之怒,命讨威福,一奉天道出之而不敢私焉。
明人承元之后,每论元代之弊,皆由内北国而疏中国,内北人而外汉人南人,事为之制,曲为之坊。以言用人,则台省要官,皆北人据之,汉人南人,百无一二。其破格知遇者,官至集贤翰林院大学士而止,从无入相秉枢之事。乃稽之元史纪传,殊不尽然。太祖龙兴,即以耶律楚材为丞相。太宗则刘秉忠主机要,而汉相数人副之。宪宗世祖,则史天泽、廉希宪、姚枢、许衡、窦默诸理学名儒,皆预机密,朝夕左右。即姚枢后虽以事诛,而史言有元一代纪纲,多其所立。则亦非以汉人为不可用。而末年至中中贺太平,尚以汉相负中外望。
惟是中叶以后,台省官长,多其国人,及其判署不谙文义,弄獐伏猎,不得已始取汉人南人以为之佐。至于末造,中书政以贿成,台宪官皆议价,以得出而分巡,竞渔猎以偿债帅,不复知纪纲廉耻为何物。
至于进士科举,罢自国初,中叶屡举屡辍,动为色目人所掎摭。顺帝末年,始一大举行,而国将亡矣。兼之中原财赋,耗于僧寺佛寺者十之三,耗于藩封勋戚者十之二,是以膏泽之润,罕及于南,渗漉之恩,悉归于北。界鸿沟于大宅,自以为得亲迩疏逖之道。致韩山童伪檄有贫极江南,富归塞北之斥。天道循环,物极必反,不及百年,向之畸重于北者,终复尽归于南。乘除胜负,理势固然哉。
且元恃其取天下之易,既定江南,并大理,遂欲包有六合,日本爪哇,皆覆海师于数万里之外。又不思中原形势,外置岭北岭西阿母河诸行省,动辄疆域数千里,马行八九十日方至。内置江浙湖广各行省,举唐宋分道分路之制,尽荡覆之。旁通广辟,务为侈阔。鞭长驾远,控驭不及。于是海都乃颜诸王叛于北,安南缅甸八百诸蛮叛于南,穷年远讨,虚敝中国。如外强中干之人,躯干庞然,一朝瘘木,于是河溃于北,漕梗于南,兵起于东。大盗则一招再招,官至极品,空名宣敕,逢人即授。屯膏吝赏于未炽之初,而曲奉骄子于燎原之后。人心愈涣,天命靡常。二三豪杰魁垒忠义之士,亦冥冥中辄自相蚌鹬,潜被颠倒,而莫为之所。若天意,若人事焉。乌乎,孰使然哉?
人知《元史》成于明初诸臣潦草之手,不知其载籍掌故之荒陋疏舛,讳莫如深者,皆元人自取之。兵籍之多寡,非勋戚典枢密之臣一二预知外,无一人能知其数者。拖布赤颜一书,译言《圣武开天记》,纪开国武功,自当宣付史馆。乃中叶修《太祖实录》,请之而不肯出。天历修《经世大典》,再请之而不肯出。故元史国初三朝本纪,颠倒重复,仅据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