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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绝尘
既康公子果肯同去,早晚讲习间互相砥砺,不怕学业无成矣。”翰林道:“同去虽好,你不知道那康公子为人,顽性极重,专务虚名。倘与他同去,明日倒妨你的工夫。”杜萼道:“爹爹所言极是。只是各人自求个精微田地便了。”翰林道:“萼儿,既然如此,今日便可着人去约了康公子,明早打点书囊,一齐便与他同去罢了。”
杜萼道:“爹爹,此去清霞观,足有三十余里,恐日逐饮食之类,不堪担送,还要唤一个家童随去,早晚伏侍便好。”翰林道:“萼儿讲甚有理,这件事倒是要紧的。终不然馆中没人伏侍,可是个久长之计。但是家中这几个小厮,只好跟随出入,那里晓得支持饮食。我想起来,倒是那管门的聋子,他自幼在我书房中伏侍,一应事务,却还理会得来。明日何不就着他同去?”
杜萼道:“爹爹,既然伏侍有人,孩儿久住在家,诚恐荒芜学业。适才已看历日,明日日辰不利,今日就着人去约了康公子,于十一日一同进馆罢了。”这翰林见杜萼择定十一日起身进馆,便欣然应允。
杜萼又说道:“爹爹,孩儿还有一言启上。如今与康公子同馆,相与尚久,彼此不便称呼,望爹爹与孩儿取一个表字。”翰林道:“萼儿,我蓄意多时,又是你讲起,我却省得。昨晚饮酒回来,一觉睡去,忽梦与你同玩花园,只见百花俱未开放,惟有梅花独盛。你问道: ‘爹爹,这梅花年年开在百花之前,却有甚说?’我回道: ‘萼儿,可晓得梅占百花魁之语么?’如今我想起来,那梅花正应着你幼时的名姓,今日就取做杜开先便了。”
杜萼便深深唱喏,应声而退,一壁厢就着人去约康公子,一壁厢就唤那个管门的聋子,分付着他打点书箱铺盖并供给灯油之类,先往清霞观去。
到了十一日,那康公子带领家童,挑了行李,叫下船只,早向西水滩头等候。等了一会,看看日色将晡,那里见个杜开先来。殊不知他到梅花观中,却被许叔清留住饯饮。
康公子等了许多时候,等得十分焦躁。忽见前头杨柳岸边泊着一只小小画船,里面有几个精致女子,穿红着绿,都在那里品竹弹丝 ,未免又打动他少年耍性,便纵起身来,站在船顶上,觑了好几时,就问梢子道:“你可晓得前面那只画船是那一家的?”
这梢子一时回复不来,也走到船头上看了一看,道:“康相公,你适间问的,可是那泊在杨柳岸边的么?”康公子点头道:“正是,正是。”梢子道:“那只船唤名玉凫舟,就是城中韩相国老爷家的。”
康公子道:“那船中饮酒的是甚么人?”梢子道:“康相公,这上面坐的正是韩相国老爷,今日在凤皇山祭祖回来,因此泊船在这里游耍。”康公子道:“那几个女子,却是那里送将他承应的乐工?”梢子笑道:“康相公,你还不知,这是相国老爷去年新选的梨园女子,一班共有十人,演得戏,会得歌,会得舞,一个个风流俊丽,旖旎娉婷,标致异常哩!”
康公子摇头道:“这老头儿好快活,好受用。梢子,你说得这样标致,又打动了我康相公往常间的风流逸兴。趁杜相公此时还未到来,你快把船儿撑近那边几步,待我饱看一会儿去。”梢子便提起竹篙,慢慢的一篙一篙撑向前去,与画船相近,也傍在杨柳岸边。
康公子不好船窗大开,只得半开半掩,着实瞧了半晌。原来那几个女子,
都朝着韩相国站的,只看得背后,那里看得明白。他却一霎时心猿难系,意马难拴,魂灵儿俱吊在那几个女子身上,拼着个色胆如天,故意把那一扇船窗呀的推将开去。那几个女子听见这边一声响亮,个个都回转头来,康公子又乘机轻轻嗽了一声。
恰好那内中有一个女子,手拨着琵琶,却是韩相国日常间最欢喜得宠的,唤做韩蕙姿。他听得间壁船中嗽了一声,便觉有心,连忙回睛偷看。原来天色昏黄,两边船里俱未上灯。这边看到那边,两下都是黑洞洞的,那里看得明白?就把手中琵琶,弹了一曲《昭君怨》词儿。你看这康公子,坐在这边船中,听得间壁船里弹着词儿,就如掉了魂的一般,只是凝眸俯首,倚栏静听了一会。
曲未罢,只听得岸上远远有人厉声问道:“前面可是康相公的船么?”这康公子晓得是杜开先来,恰才“嘿嘿”长叹一声,走到船头上,应问道:“来者莫非是杜相公么?”杜萼道:“小弟正是杜开先。”
原来杜开先在梅花观中饮了半晌,不觉醉眼模糊。又遇天色昏暮,那里看得些儿仔细?虽是听得康公子应声,也不知船泊在那一边。康公子道:“杜兄,请上这边船来。”杜开先正待要走,忽听得那边船中笙歌盈耳,只道是康公子船里作乐,便叫道:“康兄,读书人如此作乐,不亦过奢了么?”康公子道:“杜兄请噤声,有话上船来见教。”杜开先便扶住竹篙,一脚跳上船去。
康公子见他有些醉意,恐怕失足坠落水中,遂一把扶住,迎到船里,连忙作揖。杜开先问道:“康兄,适才敢是什么人在舟中作乐?”康公子道:“杜兄,你却错听了。奏乐的不是小弟船中,却是间壁那画船里面。”杜开先道:“这是小弟耳欠聪了。那只画船是那一家的?”康公子道:“杜兄,那只船名为玉凫舟,是城中韩相国家的。今日相国安排酒筵,在内有两个奏乐的女子,生得天姿绝世,国色倾城,小弟却从来不曾见的。适才等候杜兄不到,也是无意中偶然瞥见,略得偷瞧几眼儿。”
杜开先道:“康兄,既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何不携带小弟看一看。”康公子道:“杜兄还且从容,我想那韩相国今夜决然赶不进城,料来我们也到清霞观去不及了。今夜就把船泊在这里,少刻待到东山月上,悄悄的把船儿撑将拢去,连了他的船,再把窗门四下开了,我和你玩月为名,那时饱看一回,却不是好。”杜开先道:“康兄见教,其实有理。只恨小弟无缘,来得太迟了些。”康公子跌足笑道:“小弟来得早的,也不见有缘在这里。”
杜开先道:“康兄,只是一件,我和你静坐舟中,如何消遣得这般良夜?”康公子道:“这有何难。小弟带得有两瓶三白,几味蔬菜。杜兄不嫌,就取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却不是好。”杜开先拍手笑道:“这也说不得,今夜决然要陪康兄了。”康公子便唤家童,向后面船梢里拿过酒肴来。
你看这梢子到也知趣,便来问道:“二位相公,既有酒肴,安可闷酌,把我的船再撑过去些,何如?”杜开先道:“说得妙,说得妙。我且问你,那只船上的梢子,你可认得他么?”梢子道:“杜相公,这些撑船的,总是我的弟兄们,每日早晨聚会滩头,大家都是唱喏的,如何有个不认得的?杜相公敢是有甚分付?”杜开先道:“我却没甚说话,只恐你不认得的,把船拢将过去,他便倚着官势,难为着你。既是同伙的,拢去不妨。”
梢子便去提起竹篙,一篙撑到那只画船边傍着。康公子就跳起身来,把两扇窗子扑的推开。抬头一看,只见皓月当空,刚在垂杨顶上,便对杜开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诗才,渴欲求教,今日幸会舟中,何不就把明月为题,见教一首?”杜开先笑道:“恐拙句遗哂大方。”康公子道:“言重,言重。”杜开先便倚着栏干,对着月光,朗吟一绝云:
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向人间照不平。
此际莫嫌微欠缺,应须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书房中独坐无聊的时节,也常好胡诌几句,只是吟来全没一毫诗气。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筊经。”杜开先道:“康兄不必太谦,决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请教。”康公子道:“小弟赋性愚直,凡遇同袍之中,再没一些谦逊,是不是常要乱道一番,其实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见笑,我就把原题也和一首。若不合题,烦劳改正,切不可容隐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杜开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说。小弟吟将出来,虽不成诗,也要带几分酒兴,诗肠自然陡发。若是不饮些酒,便心忙意乱,一字也诌不出来。杜兄且从容多饮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干了这一瓶罢。”杜开先道:“这一瓶酒,那里就得尽兴,还把这几瓶酒一饮而尽方妙。”康公子摇头道:“这个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饮至醉,一字也读不出了。”
杜开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浅,只是慢慢饮干这一杯,奉陪康兄这一瓶罢。”康公子把两只手捧起酒瓶,不上几口,呷得瓶中罄尽,便道:“杜兄,小弟献丑了。”杜开先道:“不敢。”康公子把酒瓶往船窗外一丢,只见水面上 一响,然后放开喉咙,大嗽一声,朗吟云:
谁将这面新磨镜,缘何挂在个中间?
康公子恰才吟得这两句,又向口中咿唔了一会,把腰伸一伸,扑的一交
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杜开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难道只吟这两句么?”这康公子那里做声得出。杜开先道:“康兄,你想是饮了这瓶急酒,把诗肠都打断了。”康公子又不答应。
杜开先见他真个睡熟,便着他家童先把杯盘收拾去了,就向船中把铺陈展开,扶他和衣睡着。杜开先便靠着栏杆,两只眼睛不住的向那边船里瞧个不了。
原来那只船中另有一个女子,就是恰才拨琵琶的韩蕙姿嫡亲妹子,唤名韩玉姿,仪容态度,与姐姐韩蕙姿一般。总是那眼尖利的,见了他姊妹二人,一时辨别不出,若是那眼钝的,毕竟认不出那一个是蕙姿,那一个是玉姿。这韩玉姿年纪只得一十六岁,凡技艺中,到比姐姐还伶俐几分,虽然坠迹朱门,选伎征歌,随行逐队,每至闲暇工夫,便去习些文翰,所以那诗词歌赋,十分深奥者固不能通晓,倘若文理浅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来。
原来适才杜开先所咏诗句,虽然把月为题,却是寓意于间壁船中那几个女子身上。这韩玉姿听见他诗中意思,别有一种深情,知他定是个人中豪杰,口里虽不说出,心下觉有几分顾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时分,方才伺候得韩相国睡着。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个个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觉安眠,等得相国睡倒,各自就寝不提。
这韩玉姿见众姊妹们睡得悄静,忽闻得间壁船中长叹一声,他便轻轻赚
将出来,乘着这月光惨淡,把窗儿推开半扇,假以看月为名,伸出纤纤玉手,扣舷而歌云:
隔画船兮如渺茫,对明月兮几断肠。
伤情满眼兮泪汪汪,相思不见兮在何方。
原来这杜开先坐等多时,不觉睡魔障眼,正低头靠在那交椅上。蓦听得那边船里打着这个歌儿,猛然醒悟,连忙站起身来,把眼睛睁了几眼,那里看得明白,便又把手来揉了几揉,方才见那边船窗里,却是一个少年女子:
碧水双盈,玉搔半軃 。翠点峨痕,分就双眉石黛;云堆蝉鬓,写来两颊胭脂。无语独徘徊,彷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满中。伤情处,几句幽歌,堪对孤舟传寂寞;断肠时,一联巧合,全凭明月寄相思。
杜开先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好一个标致女子!料他年纪多只在盈盈左右,可惜把这青春断送在歌行队里。倘天见怜,假借一阵好风,把他吹到我这船中,杂效一宵鸾凤,也不枉了女貌郎才。”说不了,便要走来推醒康公子,唤他起来一看。心中又忖道:“我想他是个酒醉的人,倘或走将起来,大呼小喊,把那韩相国老头儿惊醒了,莫说我空坐了这半夜工夫,连那女子适才那几句歌儿,都做了一场虚话。我如今趁此四下无人,那女子还未进去,不免将几句情诗,便暗暗挑逗他。倘他果然有心到我杜开先身上,决然自有回报。只是我便做得个操琴的司马,他却不能得如私奔文君。也罢,待我做个无意而吟,看他怎么回我。”
你看那杜开先便叹了一声,斜倚栏杆,紧紧把韩玉姿觑定,遂低低吟道:
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片语,通叹倚栏杆。
韩玉姿听罢,暗自道:“这分明是一首情诗,字字钟情,言言属意,敢是那个书生有意为我而吟?这果然是对面关情,无计可通一语。我若不酬和几句,何以慰彼情怀?”因和云:
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虑此舟行。
杜开先听他所和诗中,竟有十分好意,便把两只手双双扑在栏杆上面。正待要道姓通名,说几句知心话儿,叵耐韩相国那老头儿忒不着趣,刚一觉睡醒转来,厉声叫道:“女侍们都睡着了么?快起来烹茶伺候。”这韩玉姿吓得魂不附体,香汗淋漓,只恐事情败露,没奈何把杜开先觑了几眼,轻轻掩上窗儿,转身进去不提。
杜开先见韩玉姿闭窗进去,暗自道:“原来我杜开先如此缘悭分浅,正欲与那女子接谈几句,问个姓名,不想又被那老头这叫声搅散。我想他既有心,决不把我奚落。但是侯门似海,音问难通。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有相会的日子?罢,罢,今夜且待我和衣睡,到天明早早起来,看他上岸的时节,还有心回顾我这船中否?”说罢,便把窗儿轻轻掩上,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边。你看这杜开先,熬了这几个更次,精神着实怠倦,才睡得到,一觉睡去,直到东方日上。
原来这康公子虽然睡着,此事也是经心的,故那杜开先与韩玉姿隔船酬和,都被他听在耳中。次日,老早先走起来,却好杜开先还未睡醒,只见那岸上闹哄哄的,簇拥着几乘女轿,恰正是来接那几个女子的。他便急忙梳洗齐整,穿了艳服,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