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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春园小史
驻春园小史 作者:吴航野客
《驻春园》一书传世已久”,刊行于乾隆年间。
本书据乾隆四十八年万卷楼刊本校点,参校上海铸记书局石印本。
序
人伦有五,天合之外,则以人合。天合者,情不足言;人合者,性不可见。故者弟忠根于性,而琴瑟之好,胶漆之坚,则必本之情。其真者莫如悦色。试从《大学》序以思,足占一往而深,又在嘤鸣之上。《易书》于男下女,而系之咸,于二女同居,则命之睽。见情有可通,亦有所隔。汉儒训《诗·雎鸠》,谓求贤女以自助,其义甚长。情之为用,至斯而畅。必拘拘于唱随问,不亦偏乎?
《驻春园》一书传世已久,因未剞劂,故人多罕见。兹吾友欲公同好,特为梓行,嘱余评点,细为批阅。间有类《玉娇梨》、《情梦柝》,似不越寻常蹊径,而笔墨潇洒,皆从唐宋小说《会真》、《娇红》诸记而来。与近世稗官迥别。昔人一夕而作《祁禹传》,诗歌曲调色色精工,今虽不存,《燕居笔记》尚采摘大略。但用情非正,总属淫词。必若兹编,才无惭大雅。云娥之怜才,等之卓女,而放诞则非;绿筠之守义,同于共姬,而侠烈更胜。小鬟爱月,慧口如莺,俏心似燕,经妙手写生,更是红娘姐以上人物,非贼牢之春香可比也。
善乎!汤清远之官曰:先生讲性,弟子言情,情之既挚,乃之死靡他。经可也,权可也,舍贵而贱,易妒而怜,亦无不可。等而上之,兰沅芷,致之于君;断金兰臭,致之于友,何莫非此情之四达哉!普天下看官,无作刻舟求剑观,作关关睢鸠读,则得矣。
时乾隆壬寅年菊月上浣水箬散人书于楷香斋开宗明义传奇关目总言情,离合悲欢阅变更。
礼在自分奔与聘,盟存何论死和生。
蝇将骥附还驰远,叶衬花妍亦向荣。
案臼固知难脱俗,凭空撰出乞真评。
这一首诗,乃全部《驻春园》总根。历览诸种传奇,除醒世、觉世,总不外才子佳人,独让《平山冷燕》、《玉娇梨》出一头地。由其用笔不俗,尚见大雅典型。《好逑传》别具机抒,摆脱俗韵,如秦系偏师,亦能自树赤帜。其他,则皆平平无奇,徒灾梨枣。降而《桃花影》、《灯月缘》风俞下矣。兹传之作,发端东邻,实自登徒脱骨,安根投帕,亦本彤管面目,视《绣鞋》、《玉盘》大有雅俗之分。至于屈身奴隶,如《情梦柝》、《绣屏缘》、《一笑姻缘》请本,无非蝶恋花丛,从未有假道于其邻者。迹愈幻,而想愈奇。古来奔之获济,卓文君后,红拂、红绡固自不乏,然不得成全者比比。荔镜之卿琚,情骊之瑜辂,虽吐露其才华于僵蹇际遇,反不若毂则异室,竟为名教束缚,亦属懦夫弱女。胆识双绝,然后可行。张丽贞之自叙,读者有不为之生悲乎?临邛当垆涤器,竟遂驷马高车,可谓适所愿矣!末路白头一出,几至鲜终,何况其余。惟深于情者,庶几可保无惑乎!
云娥之郑重,迨后有所遏,为逃死计耳,非其本心也。绿筠之情挚,与云娥同。若遇魏提举,必为贾云华。无如口血已渝,视为陌路,先着已为高才所据,妒化为怜,安得不与同心者安常缔结,尚费调停。与其拖笔累墨,无宁用选采蒙杂,途次收料,较为捷径。传奇虽属小道,不异画工,金圣叹论烘云托月,周栎园论皴叶渲花,极意描天尊。若于陪辇人物草草,那能衬壁得起天表亭亭。爱月伶牙利齿,侍儿中铮铮佼佼,恐曹瞒所许为知心,青衣未必能若是也。成人美者,乃适以自成,逮后亦得所归,庶于慧心不负。若楚王之撇衾儿,无乃不情,过甚安顿。欧阳气类相通,容易插入;慕荆向关痛痒,似乎天外奇峰。然正如紫钩之黄衫客,点缀帮扶,断不可少。若《五凤吟》之红须,则喧宾夺主矣。究之,得依皈,便成正果,亦足见任侠不可为而为。此诗乃粗陈梗概。看官欲得其详,待在下仔细申说。
第一回窄路遇黄衫无心下种隔邻窥白面有意寻跟词曰:雨覆云翻不定,情拴意锁难开。闲中下着巧安排,后挽前推宛在。邂逅已逢适愿,清扬犹费疑猜。瑶篇著是未衔来,错眼兀谁担带。
右调《西江月》
话说皇明,浙江有少曾浣雪者,母叶氏,父名青,字又青,嘉靖间进士,官光禄大夫。与同年翰林吴应松,字幹甫,江南陵人,时常相过。青性耿介,不合于时,与都御史苏廷策有隙。虑其谋已也,遂致仕返于嘉兴,在城外三十里黑浪墩居祝归囊甚淡,所居者半亩青山、一湾绿水而已。生下女儿浣雪,十分伶俐。五六岁教以读书习字。自是文情诗思,月异而岁不同。遂自作一字曰云娥,别字蝉照。养二婢,一曰惜花,一曰爱月。公夫妇以乏嗣钟爱,故未尝缔姻。不期公年老得疾,竟淹然而逝。云娥与母孤孀,仍以诗史为消愁之助。奈家事未几零落,亲婢惜花遂托媒媪卖与商人,只留爱月一婢。云娥有所著作,辄命磨墨洗砚,以致爱月亦颇通文字。不图邻人失火,延及曾家,犹幸主婢三人及一个老奴俱获脱身,遂投城内亲舅叶家。叶公名渡,号曰小舟,官三边总制。夫人刘氏,见其始并甥女罹难来投,遂收拾后亭,留夫人大家居祝亭中有高楼,楼下有芭蕉,名曰“蕉楼”。隔楼有亭一座,系黄尚书书亭,亭名“驻春园”。其公子名玠,字玉史,肄业其中。抱质有倚马露布之才,负貌有羊车掷果之态。先大人名之榜,号酉山,官兵部尚书。在日与在京翰林吴幹甫缔姻,翁亦溪为媒,其官刑科也。厥后黄公逝世,吴公继殁,黄夫人致书于吴,道及亲事。不意吴夫人念母子孤孀,不忍远别,欲将小姐拟配他人。继而黄家夫人亦殒,两家全不提起此事。幸得吴小姐承先人遗言,矢心待字。生以音书遥隔,盟约必谕,全不以之为意,益励志攻书。与同乡欧阳颖缔交莫逆,朝夕聚首于驻春园,分题拈韵,叩钵成篇。
一日,欧阳游楚中,生独坐高吟。五更时,忽一人从墙跳下,生携灯视之,乃魁然奇男子。问其故,曰:“小弟姓王名慕荆,近因知己为势豪诬陷,弟不胜愤懑。昨夜提刀刺中豪者,恐人迫捉,暂匿贵国,望其垂庇。”生知是负侠为知己报恨,遂挟以入。须臾天明,命书童,名墨奴者,置酒款之。到黄昏时,取白金数十,对慕荆道:“敝园浅狭,恐事久觉露,薄具微物赠兄,兄可别处藏身,非敢相却也。”荆见生如此,便道:“蒙一日收礼,恩已过重,宠赐决不敢领。”生道:“兄侠人也,何故作此腐谈?人生相逢,遇有事时,若不能为知己报恨、同类解纷,真骂名千古。此微物耳,安足挂意?”荆乃拜受,别去不提。生外间探侦,知己远扬,遂放下热肠。
却说一日云娥无事,同爱月登楼晚眺。忽见隔亭疏竹外一垂髫美男子,年十五六上下,姿洒潘安,神清司马,心甚怜之。生行吟阶前,亦举头见那隔墙花阴柳色间,一佳人倚风独盼,一阿鬟背后侍立,时时为姐姐捻发,不觉爽然若失。须臾,云娥掩着楼窗带笑而下,到房中对爱月道:“才见佳郎,令人心折,若得佳婿如其人,不负我生平怜才至意矣。但外貌虽甚可人,未知其实学何如。”爱月道:“须密察之。”
却说生见佳人下楼,神魂飞越,如有所失。佩遥香散,乃返坐书窗。不觉遥遥月上,射入楼头,犹留艳影。挑灯染墨,以纪奇逢,有诗为证。诗曰:有美人兮,飞舞客光。
含笑凝睇兮,素面相当。
望不可即兮,在水一方。
褰裳从之兮,道阻且长。
彼美人兮,从何处来?
洞前客与兮,仿佛天台。
刘郎咫尺兮,耽待迟回,
羽翼见假兮,飞越墙隈。
彼美人兮,奚所思?
情牵肺腑兮,语在眉。
泄春心兮,独余知,
待相呼兮,一问之。
怀美人兮,倚画栏,
静掩玉宇兮,离云端。
渺不见兮,月光寒,
强拈毫兮,睡未安。
《彼美人》四章
吟毕,一夜无眠。早起出外,见门前众人围聚喧嚷,查问根由,一相识的人指须发半白者道:“这老头儿行动慌忙,全无关顾,将孩子绊倒在地,把那手中所携油瓶打碎。孩子拉住勒赔,反揎拳要打这孩子,十分可恶。乡邻不服,将他扭住毒殴一顿泄泄气。”生进前一看,认是叶家老家人,因对众人道:“此老无心卤莽,身边又无钱钞相赔,以此相争。应该多少?我原代赔,勿要争闹。”众见生发语肯代出钱相赔,大家放开。生令身旁墨童进内取钞。墨童乖觉,将老家人带入内厅,回身将钱交付为首的人,一哄而去。
生进内堂,老家人忙来称谢道:“幸蒙相公救解,得免殴伤,只累相公破钞,老汉心甚不安。”生道:“小可出力,何必挂口?我虽与汝隔邻,汝老爷外任,未获登堂,不知家内亲眷尚有几人?”老家人道:“我原是城外曾老爷家人,近因祝融无家,来此借祝老爷姓曾名青,字又青,原任太常卿,娶过夫人叶氏,即叶总制大人胞妹。我老爷并无公子,亦未曾承继,单生一位小姐,取名浣雪,十分才貌,尚未议姻。今日叶夫人寿诞,小姐命我出来买些东西与他上寿。起得太早,老眼不济,撞跌孩童,身上无钱,故有此番口舌。回去报知夫人,令其知道相公好心。”遂引退而别。
生送他出门,欢喜自慰道:“无意中得知楼上美人消息。他家人既云在此寄居,则此女的系曾又青之女、叶氏舟之甥女无疑矣。”意欲传情娇容,无因再睹。思及欧阳生好友,将次到家,当往一探。遂命墨童看园,出门而去。时见爱月取水,生认得是楼上侍立阿鬟,两下各相顾盼而去。
爱月归,将生外出之事对云娥说过。云娥沉吟半晌,命爱月开采花潜往邻园一探,便知公子何人,慎勿令其瞧见。爱月领命,不数武便到驻春园,佯问墨奴道:“亭中可有人否?”墨童道:“我公子外出,独我在家。”爱月又问道:“是何公子?”墨奴道:“是我家尚书老爷公子。”爱月道:“公子可有多少年纪?曾婚娶与否?”墨童道:“年方十六。我家公子素负大志,乃以未登科甲,欲娶无媒,加以老爷夫人早逝,是故迟延,至今孤子,尚未议婚。姐姐今日来此何干?”爱月便托词道:“我家夫人昨日登楼,见辛夷盛开贵园,敢思一枝献佛。”墨童见爱月如此说,便听其直进。爱月见书窗几上有一卷新书,面上书“驻春园新稿”五字,知是生之窗稿,遂拾置袖中,仍向亭上折辛夷一枝而归。乃带笑对云娥道:“今日不负此行矣。”云娥问故,爱月遂将墨童所言述了一遍,仍向袖内把藏来富稿递与云娥。云娥遂整窗拂几,焚香展读。但见一卷,约五六十篇,题目下书“黄玠著稿”四字。云娥看毕,只见字字金玉,篇篇锦绣,不忍释手。爱月见云娥只管翻玩,带笑问道:“公子肝肠,今日尽为小姐所见,毕竟实学何如?”云娥叹息一声,便叫爱月道:“天也!余志决矣,不必复言。”二人论了一番。
生访欧阳生,尚未回来。归到房中,不见几上窗稿,忙问墨童道:“适有何人到此?”墨童俱以实告,遂将爱月讨花细述一番。生知此稿恐是爱月窃去以达小姐,遂置不问。
第二回营巢招燕侣解佩情殷闭户断鸿音掇梯心冷词曰:梁装玳瑁待双栖,花外兼泥,柳外兼泥。轻罗剪挂画楼西。神度香闺,影傍香闺。掩巢倏变武陵溪。换却新题,出个难题。寻群无翼逐高低。空费痴迷,犹自痴迷。
右调《一剪梅》
且说云娥自得生实学后,一片怜才深心固结不解。有时挑灯独坐,有时倚枕寻思,总在此窗稿中赏玩不已。遂自想道:“人才之遇,自古为难。或南北地天,他山遥隔;或形骸咫尺,对面乖离。即使两美相逢,情怀备属,而屏佳姻缘早已缔结者比比。今吾有此奇逢,且在隔邻之下,倘不及时萝附,不亦当面错过乎?”思相已切,愿望弥深。
一日,又与爱月登楼玩景,铁见窗前紫燕双飞,掠帘上下。俯眺驻春园景色,不觉亦爽然。遂呼爱月道:“我昨有红罗一幅,系腊帕一方,并那笔墨端砚,可代我取将出来。”爱月闻言,取过文具、罗帕,登楼付与云娥,仍下楼而去。云娥便将双燕为题赋诗一首,书于帕上。书毕,将罗帕包着琥珀坠,执在手上,远望踌躇,沉吟半晌。
正玩景间,忽听琴声袅袅,低头一看,见生在花下端坐鼓琴。云娥此际,不禁神怡心动,遂将罗帕所题的诗抛将下去。生正在鼓琴,出于不意,见之愕然,遂停琴韵,看是何物。拾将起来展开一看,见那帕上题诗一首,上书道:绿云倩剪舞春衣,斜拂红梨度翠微。
红雨卷帘情脉脉,轻风历槛影依依。
妆楼爱结同心梦,画阁曾期比翼归。
纵有烟波分去路,迟君一水伴于飞。
蕉楼曾浣雪云娥氏题
生看毕,拍案叫绝。急举头致谢云娥,云娥不意他举头瞧见,不觉脸带微红,掩窗而下。
及到房中,如有所失,谁是低头弄指环耳。爱月在旁问道:“小姐对景漫吟,自舒怀抱,西邻有宋玉,独不知乎?”云娥闻言,只是低眉兀坐。爱月知其有所思,中途盘问。云娥不必讳,遂将掷帕之事对爱月说知。爱月道:“如今休得耽误,小姐有心在那隔邻公子,可急修书招之。”云娥听了,不觉发嗔,答道:“安有此事!如彼才貌,怎不教人想慕?坐视无媒,恐为高才捷足所夺,后来追悔无益于事,故虽一时行投赠之私,实为终身订,靡他之意。岂容弄丑,致坏芳名?且日下正值秋令,已近场期,日在楼头缠扰,宁不乱彼精神,致荒举业?自今以后,吾不复登楼矣。”是后与黄生遂绝消息,并爱月亦不令其往来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