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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春园小史
五更时分,例起开船。不期舟人腹痛,倒在舟中呼叫天地。生起视之,前船已开行里许矣。生不胜着恼,顿足道:“我探阿云踪迹已明,正欲舟尾其后,邻舟同济,令其知我行踪。且爱月跟在身旁,日于船舱内外行动,必定可通消息,不意舟人如此作恶。”又须臾间,风帆顺驶,前舟已不见矣。
忽闻船后有一来船,船内管家招呼道:“前面黄公子的船暂等片时。”生闻言回顾,只见欧阳生坐在船头,管家侍立。生忙叫船家开船就之。此时船家腹痛已愈,遂把船驾去,相撑住,生跳过船,问候欧生已毕,便将前来说与欧阳生知道。欧生听说,便道:“今日又会江中,莫非天缘所使?弟不胜代为喜跃。”生道:“如今踪迹更明,却又茫茫无据。”欧阳生道:“兄又痴了,他明说金陵吴杜甫家,何言无据?且吴幹甫系足下先令岳,此行到彼,一访佳音,兼可见其令爱,或得成双,也未见得。则一堂二美,聚首齐眉,那时乐当何以。”生见欧阳生说到吴家亲事,不觉恨自心生,遂道:“这段姻缘,老母在时致书道及,可恨年伯母意欲悔亲,久无音信。于今多载,必然别配他人。弟此行只探云娥,到彼随时区处,断不轻入吴门,使添恨事。”生一片精神,又送前舟荡漾矣。不禁青衫泪湿,遂令回舟,拉欧阳生并坐船舱而去。生与欧阳生遂各作一词拨闷。黄生拈调,乃名《醉落花》云。词曰:并掉水中流,君令射枣上皇州,痴情我则索云游。芙蓉憔悴,错认佳人半面羞。旧愁未断接新愁,昨夜新愁一半休。长江又失却前舟。古岸斜阳,白水迢迢一望秋。
欧阳生亦作一词,名《桃花引》云。词曰:万里清江净碧波,美人长是隔银河。唤奈何,唤奈何,望断前舟,玉泪冷冷似尔多。昨夜江边听细雨,悠悠知向金陵去。盼娇娥,盼娇娥,欲觅儿家,须向桃花洞里过。
舟行不数日,船到镇江来,遂与欧阳生分袂,直抵金陵。
却说云娥同爱月与叶夫人到了金陵,寻到吴府居住,见了郭夫人。郭夫人乃带着女儿绿筠小姐出来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郭夫人便对叶夫人道:“不期浣雪小姐有此长大,不知许配谁家,下聘与否?”叶夫人道:“小女自从伊父退居捐馆,尚未许人,老身常常以此挂念。”说毕,便将被害脱身之事说了一遍。郭夫人听了便道:“原来遭奇事,老身实有不知。但寒舍萧条,惟是草蔬淡饭,若是相挨过日,望乞谅之。”叶夫人因指绿筠小姐说道:“令千金绿筠小姐许聘谁家?”郭夫人原欲悔亲,乃答道:“前年意欲适人,但以母子孤孀,而且稚年尚幼,竟寝至今。”遂顾绿筠小姐道:“浣雪小姐必定才质过人,汝今时常亲炙,倘有笔墨之间偶有所作,宜为就正。”云娥听了,遂自谦道:“孩儿才疏识浅,见笑大方,尚须就正绿筠小姐一二。年母而出此言,孩儿易胜自愧。”绿筠便道:“姐姐休谦,妹妹早知。姐姐在京,那时年方七岁,出口成章,恨不得相依朝夕,聚首一堂,盥栉之余,亲聆教诲。移居于此,欣跃何如!”内面已先备下酒席,遂排出中堂,大家乃入座饮酒。
正饮之间,云娥忽自暗想道:“人生世上,萍合蓬飘。我今在此,不知黄郎在彼,近体如何。临行,爱月往探,书房掩了,不在亭中,想必外出,分明不晓此番脱走来此。他若回家,必以妾身并遭其祸,定是加伤,万一损坏了身,莫期后会矣。”空在席思量,不觉心酸起来,忽然泪滴酒中,却被郭夫人瞧见,只以为才到,未免思乡,心中不舍母妗诸人,忽然悲切。将此等语相劝殷勤,云娥唯是低头,犹思不置也。只有爱月在旁,会其心事,亦但低头无语而已。及撤席散座,已是更深。郭夫人遂命提灯,亲送叶夫人、小姐到后亭涌碧轩居祝次早,叶夫人与云娥、爱月起来,但见亭中景物较之叶府蕉楼,繁华几倍,暂得宽心。三人共到轩中游玩,见那轩下亭边,置一小门,门则紧闭。叶夫人遂命爱月开了,出来一看,又是一座名园,匾上书着“红螭阁”三字。阁下墙外,又有一带高楼,俯临轩中亭子。阁中侧有小门,又是紧闭。叶夫人又命爱月开了,只见一林翠竹,几树海棠。又有一座亭门紧闭在左,恍惚驻春园门外。爱月遂对叶夫人道:“竹径有门,恐是邻家园子,不便往观。”三人共向门内而回。未移数步,夫人举头见楼匾书着“衣云楼”三字,楼上书声朗朗。夫人遂命闭着轩下小门,思进府内候郭夫人去。爱月依言,遂重重闭上门子,随着去娥同候郭夫人而来。
叶夫人对郭夫人说道:“才同小女、小婢到红螭阁玩置,忽见邻家亭子,一带高楼,且有人在上读书,不知谁家别墅?”郭夫人道:“邻家周年伯,名谦,号牧庵,官工部尚书,旧岁退居林下。乃郎名之元,字八士,年方十八岁,读书于此。老身一向不许小女及家人辈过红螭阁探望,有失孀居家法。”叶夫人听觉,便向爱月道:“以后切记在心,汝等亦不许向后花园闲玩,当避人耳目。”云娥领命。自是云娥与爱月敛迹不题。
第五回假道作邻奴锥还露颖荡舟逢宿侠萍且留踪词曰:大罗天,阎浮地,下下高高,都要追寻至。问途近可从邻比,权屈为奴,何怕污行止。渺烟中,埃尘里,物换星移,觌面人千里。道故班荆浑梦寐,冷遇倾肝,缓急堪相倚。
右调《苏幕遮》
却说黄生寻到金陵,遂入城中,到吴府门前探信。只见老管家站门前,便想道:“云卿大家已寄迹于兹矣。”忽转头一看,见隔楼有一高第,访问邻人,知为周牧庵第也。带着墨童奴暂寓客舍。那夜想了一夜,不知何计得晤阿云。忽想道:“周牧庵致仕在家。莫若卖身投在周牧庵家,谅必收留。既系隔邻,或得一面,岂不甚妙?”又想道:“此计虽妙,如此墨奴何?”又想道:“我昨日登舟时,行里许,有一寺,其中长老系我同乡,明日莫若封了一札,将墨奴暂寄彼处,谅必不我却也。”
次早,遂对墨奴道:“我此来为拜访老爷同年,今已到此,带汝齐去恐有不便。今具一书,汝可访到昨日登舟与欧相公作别之处,里许有一寺。”墨奴见说,便应口道:“昨日一寺,匾上书‘广教寺’三字,有一长老出迎相款处未知是否?”生点头道:“好乖,认得如许明白,正是彼处。汝可见那长老,将书递上。彼看书中来意,必定留汝。俟我回日,便与汝同归。”墨奴遂承命而去。
生见墨奴已有着落,将所著衣冠遂一一换了。把行李寄在客店中,只把云娥所贻罗帕并坠谨包一封,置之怀中。急走周尚书府内,对那管家道:“老爷在家否?”那管家道:“足下何来?问家老爷何事?”生遂将来意一一说明。老管家便进书房中禀周尚书知道。尚书即命管家引生进见。周尚书见生是个文人,气象闲雅,便问道:“汝本籍何处?因甚到此?”生道:“小人系浙江人,姓胡。早岁亦事诗书,近因家计零落,飘荡于兹,特来投靠府中,缮书以及工役之事,某一一效劳。”尚书遂道:“看汝这样,任不得烦剧之劳,可同小童伺候公子代书,取名曰司翰。”遂进见,并道前事。公子亦不胜喜跃,遂命生与家童司墨日夜相伴,生叩头领命,即在周府住了。
以后周公子或与友人分韵联吟,生亦在旁低声卿卿。脱稿完,即窃书片纸,置之壁窦间,公子全不及觉。乃司墨颇称解人,时常亲近公子。公子教之读书习字,以故与生十分绸缎。
一日,公子偶因外出,生将楼窗推开,只见隔享有一座名园,遂呼司墨道:“此是谁家亭子?”司墨道:“乃是邻家园子,吴翰林老爷所居。一门孤蠕,一向无人在此间来往的。且近闻浙江有年家家眷寄住在此,亦是孀居,以故益加严密。”说毕,又指着红螭阁亭边小门对生说道:“此门正通彼家府内,从来不开。”说话未毕,忽传公子回来,中堂有召,遂一同下楼而去。
一日,正当长至,周公子招友人过楼分韵,拈得“先”字韵,个个苦口推敲。生潜往房中,取一短笺,书于笺上,带着袖中,仍到公子身边侍立。但见列作皆完,共相就正。生从旁一看,亦但庸庸,且有不通之外。须臾,对公子说道:“某下里巴人,勉强一和阳春,不知列位相公肯赐教与否?”诸位公子道:“何妨,可不闻苏公小婢亦解诗联,郑氏丫鬟尚工应对。”遂顾生道:“你若会做,不妨写来。”生遂将袖中取出,递与周公子。请少年齐来一看,见上写道:江外寒峰碧晚天,峰楼回首事凄然。
雪兮无意怜梅瘦,云也何心抱月眠。
绣线牵长添别恨,分题联句续姻缘。
吟边不少诗奴兴,漫学新言寄一篇。
衣云楼长至即事
看毕,各人不胜惊异。中有一人却妒忌生才,疑道:“还恐此诗有夙构抄袭之弊,莫若就本题再限一韵,命他当面赋成。”生道:“唯命是从。”遂限七阳韵,生低头半晌,遂走到座中,即书以献。诸少年又来一看,见写道:雪艳输春破暗香,金陵佳气渐汪洋。
愁深今日逆明日,醉到他乡即故乡。
倚槛谁怜寒不耐,拈针翻怨昼添长。
请看邻坞泪痕竹,为甚关心劲节凉。
大家看毕,不觉一齐拍案叫绝道:“他笔墨有可观,此名士也。何故乃为下人?”公子遂将卖身来由说了一遍。只见一个姓李的道:“此人暂屈尘中,毕竟出人头地。”众人一面说话,至黄昏时候各自别去。
公子遂把生二诗达于周尚书。尚书不胜惊异。嗣是,公子或有所作,每命生代为捉笔,无不工绝,以故公子益重之。
公子想道:“他既如此才情,放他不得。我府中婢子甚多,他如肯留,禀过父亲,拣一个匹配与他,不知他心意如何。”尚未直对说明,司墨遂将公子的话与生知之。生闻公子的话,每遇公子外出,即向楼窗,向红螭阁望去,实不见一毫动静。遂想道:“忆昔驻春园,每日可以举首高瞻;今日红螭阁,劳我倚窗低瞩。空结冤家,咫尺抱天涯之恨,于今两度矣。”一时不觉恼从心生。拾将小石块,向红螭阁掷了一掷,忽惊起飞鸟一阵,飞向内府而去。生见了叹道:“何不如伊飞入隔墙而去,其乐何如!”彼正在痴想之间,忽见司墨上楼,对司翰道:“明日公子订李相公诸公往印峰溪舟游,命弟同兄偕往。”生道:“公子此命,谁敢不从。”
到次日,生与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正登舟时,忽把舟人细认,似曾经会过,又不敢记忆,恐露事机。不逾时,诸少年俱已登舟。公子命司墨执壶,命生司毊,入厨看酒。那舟人见生声音、状貌酷似黄公子,仍加仔细识认,连声呼道:“黄公子何在此?”生听说,转轻声问道:“足下何人,今日奚由遂相识耶?”舟人道:“公子忘之乎?吾乃暮夜跳墙之王慕荆也。”生疑始释。便想道:“此人乃真负侠,有心许我,必非鼠辈流人,我便说明来意,彼必不我泄也。”遂将别后情由对慕荆一一说了。且问道:“足下几时到此,潜迹鱼舟?”慕荆道:“小弟自蒙公子大恩之后,便一路直抵江南,改换姓名,潜栖于此。这等看来,弟为友人改名换姓,兄为佳人假饰行装,虽则痴侠不同,而踪迹行径大都相似。前日贵园一别,报答无由,不图此日得晤恩人。倘日后有事相闻,报以一死。士当为知己者用,侠者大经。”说毕,遂举手遥指竹林里一茅屋,对生道:“此系是小弟寄迹处。”生举头细认,忽闻公子在座呼唤,遂对慕荆道:“弟且赴召,少停再来。”
生遂趋见公子,问道:“公子有何使令?”公子道:“可取文具、诗韵出来。”生闻言,知列位要作诗,少不得在旁帮衬。遂将各物携到席上。
只见公子对列位道:“诸兄既有兴作诗,请命一题,限一韵。”那李生道:“题目无过《印峰溪舟行即事》,韵限‘舟’字,各成一律。”说毕,又指一对公子道:“借重贵价,亦一倾珠玉,何如?”公子顾生道:“李相公台命,汝是要遵。”生道:“不弃葑菲,敢不呈政?”于是列位各搦管思索。生密书一律,递与公子,公子接了,遂倚着船窗,举头独向外面,假意玩景,将片纸得得展开,赴席疾书。生复成一律。须臾,诸作皆完,又相换繙阅毕。把生一首展开齐看,只见上面写道:湖海由来任纵游,飘蓬踪迹一孤舟。
不图万里他山外,得集千称名士流。
绕岸树声寒客思,印峰溪色照人愁。
夕阳何处催归鸟,畏向黄昏下碧楼。
列位看毕,大加叹服。只见李生道:“看他寓意遥深,措词大雅,又将压倒举座矣。”即而红日西斜,遂命舟人反掉。生又往慕荆处叙别了,一同大家回府而去不题。
第六回红绽泄春光针将线引月沉迷夜景雪把桥淹词曰:游丝力弱,却逢翠羽来粘着。青衣妆扮今非昨。诉出衷肠,听去双珠落。磋跎只恨无风恶,浓云密布天垂幕。老苍不管人离索。盼望云天,倚遍栏杆角。
右调《醉落魄》
却说云娥自到吴府之后,一向不知生之踪迹。夫人家教森严,重门深锁,但与绿筠小姐日在后院盘桓,两人甚是相得。
一日残冬时候,雪片飞空,姐妹联吟,在诵碧轩折梅赏雪,各成一词。云娥词云:飞霰飘飘坠,寒梅几树花。花飞片片落谁家?忆昔故园楼下,泣琵琶。家山千里外,回首夕阳斜。漫天雪里带归鸦。作解恨诗诗成,恨更加。
右调《南柯子》
绿筠见云娥作词,亦作一词云:
萧条深院,但恹恹睡了,海棠柔媚。我起强把云鬟整,镜里悉颜偷视。敛束残妆,裙拖髻坠,步到琅牙地。看他压雪,伤心为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