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梦

  上款写:"佩绅学长先生教正",下款是:"齐之黄应熊拜手"。香几上:左边摆了一枝碎磁古瓶,海梅管子,黑漆方几,瓶内插了十多竿五色虞美人;右边摆的是大理石插牌;中间摆了一架大洋自鸣钟,一对钩金玉带围,玻璃高手罩。一封画漆帽架分列两旁,桌椅。脚踏。马机。茶几都是海梅的。学士椅。马机上总有绿大呢盘红辫团寿宇垫子。香几两旁摆列着广锡盘,海梅立台。有八张桶木书厨分列两旁,书厨上总有白铜锁锁着,不知里面藏的甚么书籍。右边莹山墙挂了六幅画条,是方华和尚画的梅花,虞步青画的山水,王小某画的美人,李某生画的三秋图,倪研田画的月季花,刘古尊画的石粒;右边莹山墙挂了一幅横披,是钱问衫写的阿房宫赋。右首莹栏杆摆了一张桶木十仙桌,上面摆了一校龙泉窑古瓶,紫檀座。磨朱高几,瓶内插了五校细种白芍药。靠着厅后墙板摆了一张楠木大炕,海梅炕几,炕上也是绿大呢炕垫毡枕,炕面前摆着脚踏。痰盒。厅上挂的六张广锡洋灯,大小玻璃方灯。雕栏湘帘,清幽静雅。
  袁猷邀请众人至花厅里面坐下,重新烹了上好香著,摆了四盘点心:是一盘生肉笋包,一盘火腿糯米烧卖,一盘五仁豆砂馒首,一盘螃蟹肉饺。袁猷邀请众人用早点,众人陪着陆书将早点用毕,品著闲话。吴珍跟来的小肠发子,拎着一个蓝布口袋,定至花厅右边,将口袋放在炕上,又将那炕上海梅炕几搬过半边,在口袋内拿出一根翡翠头尾。金龙口。湘纪竹大烟枪,放在炕上。又拿一个紫擅小拜匣样式小盒,揭开,摆在炕中间,就像是个灯盘。这匣内有张白铜转珠烟灯,玻璃灯罩,钢千。小剪。斗挖。水池俱全。安放好了,又拿了一个水烟纸煤,点了火来,将烟灯点着。吴珍看见灯已开好,就立起身来,走到炕上坐下,在腰间挂的一个戳纱五彩须烟盒袋内,拿出一个法琅纹银转珠烟盒。盖子上有一个狮子滚球,那狮子的眼睛。舌头同那一个球总是活的。据说这烟盒出在上海地方,扬州银匠总不会打。吴珍将烟盒用手转开,放在灯盘里面,遂邀请众人吃烟。众人皆说不会,吴珍再三相拉,将陆书拉了睡在炕上左边。吴珍睡在炕右边,用钢千在烟盒内蘸了些烟,在烟灯上一烧,那烟挂了一寸多长,在千子上一卷,在左手二指上滚圆,又在烟盒内一蘸,在灯火上又烧。又滚。如此几次,将烟滚圆成泡,拿着枪就着灯头,将烟泡实在烟枪斗门之上,又用手指捏紧,就灯拿钢千将烟戳了一个眼,自己先将枪吹了一吹,用手将枪嘴一抹,才将枪递在陆书手内。吴珍将枪尾捧着,陆书将枪用劲衔在口里,吴珍将枪的斗门对着灯头,叫陆书嗅烟。陆书使劲的嗅了一口,斗门堵塞,吴珍复又将枪就着灯头重新烧圆,又打了一钢千,递与陆书再嗅。如此数起,半吃半烧,才将这口烟吃了。仍将枪递与吴珍,陆书笑道:"兄弟不是吃烟,反觉受罪。大哥不必谦了,老实些自己过瘾罢。"吴珍又让众人吃烟,众人皆不肯吃。吴珍慢慢的吃了七八口,请陆书到右边来,吴珍睡到炕左边,又在左边吃了七八口。
  书厅上已将桌子摆好,摆了杯箸。袁猷邀请众人人坐,吴珍才将烟枪放下,陆书也立起身来,谦逊多时,一定请陆书首坐,魏璧二坐,贾铭三坐,吴珍在上横头,袁猷在下横头斟酒。先摆了十二个小碟,后上了四个小碗。众人问问陆书苏州常熟风景,陆书又问扬州故事古迹。饮酒闲谈,又上了五个大菜,吃了几壶百花酒。众人道午间不能多饮,吩咐拿饭。袁猷又敬了众人每人一大杯,然后上了四个小彩碟子。众人将饭用毕,家人打了热手巾把子,众人揩过脸,散坐吃茶。各家跟来的小厮,另有中席,袁猷家仆人邀在廊房里吃去了。吴珍又睡到炕上,吃了十数口大烟,小厮们饭已吃毕,吴珍叫发子将烟具收了,仍将炕几摆在炕上。
  袁猷邀请众人仍到方来茶馆吃茶。众人所谈都是评花问柳。买笑道欢,五人甚觉意气相投。魏璧道:"文华兄与友英兄本是结盟过的,今吾五人不期相遇,亦属前缘。小弟不揣冒昧,意欲仰攀诸君,金兰雅集,不知诸君可能赏光否?"众人见魏璧父亲现在两淮候补,他今欲拜弟兄,谁不情愿,齐声道好。魏璧道:"明日我们湖舫在小金山关帝庙进香。大早在多子街金元面馆取齐。一切皆系小弟主人,不必效那些俗人凑分子。做猪头会,惹人笑话。诸公意下如何?"众人先原不肯,你谦我逊,后见魏璧实意,才都应允。吃过下午点心,袁猷要请陆书吃晚饭,陆书坚辞道;"小弟今晚同家姑丈说话相应,明早会罢。"袁猷不好强留,关照跑堂卖水烟的写了帐。众人出厂茶馆。分路各散回家。
  —宿已过。次日清晨,魏璧先着家人到小东门马头雇一只长篷子大船,在金元面馆等信。家人答应去了。魏璧带着小厮,夹了—个五彩洋印花面。五色绸里衣包,包了一件二蓝线绉面。白纺绫里夹背心,洋印饭单,小白钍面盆,高丽布手巾。广锡漱口盂,兰谱。笔砚等物,又带了一个蓝布口袋,里面装的白铜水烟袋盒。纸煤等物,出了公馆大门,直奔多子街金元面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闹面馆袁猷讨私债 封游船魏璧逞官威
  话说魏璧带着小肠,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离了公馆,走头巷街转湾向东,出了小东门,到了多子街,进了金元面馆。走进后厅,早有跑堂的招呼,魏璧遂拣了正中一张大八仙桌坐下,小厮另在前一进堂里桌上坐下,将衣包。水烟口袋放在桌上。那跑堂的走近魏璧席前,请叫了一声少爷,用抹布擦干净了桌子,泡了一盖碗茶来,问道:"少爷,今日几位尊容老爷?"魏璧道:"今日一共五位老爷。"跑堂的就摆了五双牙箸,十多张席纸,八九个小彩碟子,站在旁边伺候。
  一刻工夫,贾铭。袁猷两人走进,彼此见礼人坐。尚未坐定,陆书已到,魏璧们三人与陆书招呼礼毕,大众人坐。跑堂的又泡了三盖碗茶来。贾铭们向袁猷道:"昨日多扰,谢谢!"袁猷道:"简慢,简慢。"正在吃茶,袁猷忽然看见一人走到楼上去了。袁猷立起身来,向着贾铭。陆书。魏璧道:"三位仁兄,小弟暂违,楼上一走。立刻就来奉陪。说着就到楼上去了。去末多刻,这听得楼上拍桌敲台,又听得袁猷的声音与人喊吵。贾铭听得,赶忙上楼,看见袁猷与那人正在吵闹。贾铭认得是熟人,他是监运司里收支房书办,姓郑名焕,宇贯之。贾铭与郑焕彼此招呼,便入席坐下。贾铭问袁猷为着何事,袁猷道:"去岁腊月郑大老爷爱厚我,托我代他借了三十两银子,九扣三分钱,原允今年三月归还,那知到期非但银子不还,连人都藏躲,疾滑溜哄。我三番五次跑到他府上请安,他家这盛管随口答应,又说昨日在那个外室小奶奶那里佐的,又说是在那个堂名里吃花酒未曾回来。为找他尊驾,不知起了多少早,少睡多少觉,东跑西找,犹如讪獐,鞋子都跑坏丁,找不着他尊驾。那银主日逐向我吵闹,说我脱骗他的银子。好容易幸喜今日巧意会见,郑大老爷,同他要银子,他还同顽蛋。老实些说,今日有银子便罢,若没有银子,我同郑大老爷一同到县门首去打滚龙挑,挑县门首届班的朋友,看我中人犯法不犯法!"袁猷说毕,郑焕道:"贾大哥,听我告诉你,我同袁大哥相好,共财帛已非一次。去腊承他的情,代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原约今年二月归赵,奈因我有件公事,尚未就手,所以耽迟到今。累袁老大跑了几回,未曾会见,怪不得袁老大今日生气。如今还要恳情,耽到节下,本利一齐归赵。"袁猷道:"郑大老爷,不是我太肉,任凭怎样,今日总不得过闸。"贾铭道:"袁兄弟,你同郑大哥当日是好上起,还要你代他耽几日,叫他上紧设法归楚就是了。何必为这几两银子说闲话呢?"袁猷道;"贾大哥,你不晓得兄弟这苦衷,这个银主是个变种,梁封脾气。你借他的银子,约定二个月,到了三个月零一天,就还了他的银子,心中总不舒服。我是不怕弟兄们议笑,因为事代他经经手,落个中资,贴补茶水。他是一弹打个鹊儿,整不认破。如今被郑大者爷这笔银子打住嘴,连我都叫不晌了。今日要说是回日期,断不能行,除非别处腾挪。郑大老爷若是能吃点苦,才能过闸。"郑焕道:"听凭大兄怎样说,怎样好。"袁猷道:"如今只有一个方法,除非另觅个银主,借笔银子,把这桀纣人的银子还了。不知郑大老爷意下如何?"郑焕道:"谨尊台命。"袁猷道:"还有句不懂人事分话,还要另外写个凭据,让我好去另寻门路设法。"郑焕道:"理该如此。"遂喊跑堂的到简帖帖内买了一张印花八行书,又拿了一个黑墨碟子。一枝旧笔放在桌上。郑焕正提起笔来要写,袁猷道:"老兄请缓。我代你算算。"喊跑堂的拿了一面算盘,袁猷取过来向着郑焕算道:"前借本银三十两,已经过了五十天日期,要认他三两银子转头,莫作三个月,只作两个月,要把一两八钱银子两个月的利息,现在必得要借五十两银子。扣去五两银子折头,四两五钱银子三个月的利息,又是一两五钱银子中资,一两五钱银子价费,又要扣一平一色计银一两。清还前借之项,起除净尽,共去四十八两三钱,还剩一两七钱银子,相应叨光送与兄弟买双鞋子穿穿罢。"郑焕道:"这两把银子哥哥拿去就是了。"郑焕遂提起笔来,将八行书写成。上写着;
  凭票付曹平关纹银伍拾两整,此照。
                某年某月某日立期票人郑贯之
                       包兑人袁友英
  郑焕又在自己名字下书了花押,向袁猷道:"袁大哥,还要藉光呢!"袁猷含笑道:"我的名字该派把与老兄,与人家垫箱子底的。"也就画了押。郑焕将八行书递与袁猷,道;"一切费心。"袁猷将八行书接过,道:"适才言语冒昧,小弟实是不知受了那银主多少气,加之跑了几十天自腿,今日见了哥哥一肚子气,得罪哥哥,望乞恕罪。"郑焕道:"总是小弟不是,有累哥哥,等银子清楚后,再为奉谢。"贾铭道.,"总是相好,不必说这些套话了。"袁猷将郑焕新立的票据收起,约郑焕明日午后在方来茶馆将那前立的三十两欠票退还。郑焕忙喊跑堂的来,吩咐下面,贾铭。袁猷同道:"我们在楼底有朋友呢,相应各便罢。"郑焕见他们不扰,又向贾铭道了谢,说道:"今日不恭,改日再为奉请罢。"
  贾铭。袁猷辞别郑焕下了楼梯,到了天井内,看见魏璧同着一个家人在厅房檐前说话,魏璧面上似有怒色,那家人诺诺连声,向外去了。贾铭袁猷复然人坐,魏璧也人了席,道:"早间小弟着家人到小东门马头雇只大船,他方才来回我说:是马头上人说,是芍药带大船要四块洋钱外汰化。我的家人还了两块洋钱,那船家说:两块洋钱就想叫船,这好扎只船坐坐罢。他们就争论起来。船家仗着人众,就要打我的家人。他所以到这里来回我,此刻叫他回公馆取家父名帖,到甘泉县里去,务必要封小东门马头的大船,看他们敢于不应!诸位兄台,你说可恶不可恶!"袁猷道:"这些船家总是喂不饱的狗,到是装差他们,反伏水龟儿是的。"
  正在闲谈,见吴珍方才匆匆来到,与众人见礼人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盖碗茶来。贾铭道:"颖士兄到底有几口烟?不能起早。"吴珍道:"小弟因诸公今日有约,恐其起迟昨晚便多吃了几口烟,未曾睡觉。那知今日黎明,舍亲家老太太去世,到舍报丧,弟因今日要赔诸公,不能候硷,故而先到那里一拜,急忙赶到这里来,那知来迟,累等,望诸位哥哥恕罪。"袁猷道:"不必谈了,我们腹中已经饥饿,快些下面罢。"魏璧赶忙吩咐跑堂的烫一斤高梁酒,点了四个热炒,下五个一钱二分的面,外面爷们桌上总下六分。那跑堂的问了各人爱吃甚么浇头,办面去了。少停,将高梁烫了上来,摆了五个小酒盅,又用好汤烫了一碗干丝,陆续将热炒碟子捧上。然后将面捧在各人面前。众人吃着酒,将面用毕,揩过手脸,正在品著闲谈,这见先在这里回话的那家人同着一人头带红缨帽,身穿蓝布袍,足下元布靴,手拿黑油单纸扇,一同走到厅上。那家人走近魏璧身旁,指着那人道;"他是甘泉县里差人,小的回到公馆,拿了者爷的名帖,到了甘泉县里,会见门上说了。他那里立即发了封条,叫这差人同着小的到了小东门马头,已将富春游大船封备,现成伺候少爷。"魏璧听了点点头。那差人迎上来,请叫了一声少爷。魏璧向着那个差人道:"有劳你明日到公馆,有个荣敬奉酬。吩咐那家人陪他前厅吃面。那差人同那家人往前面吃面去了。贾铭道:"如今船已弄定,定道今日就是我们五人坐在船上,甚是寂寞无味。我们何不将吴大哥的贵相知请出去顽顽。"吴珍道:"他又不会手口,把个哑叭带上船去,更是没趣。小弟闻得天凝门外藏经院进玉楼新来了一个相公,名叫月香,色技兼优。我们何不将他喊到船上,瞻仰瞻仰。"众人道:"如此甚妙!回来船出水关,到天凝门马头,一同上岸去喊他就是了。"众人又谈了些闲话,魏璧吩咐小肠将前后桌子面钱总写过帐,邀请众人出了金元面馆,到了小东门外城门首,早有船家在彼招呼。那甘泉县里差人引着魏璧众人到了河边,船家赶着搭了扶手。魏璧邀请众人登跳上船,进能人坐。跟去的小厮也有站在船头,亦有偷安躲在船后的。有一个船家向跟魏璧的小厮说道:"二爷,我们装差不管茶水,回声少爷可要买茶叶炭下午。"小厮进舱回了,魏璧吩咐把了几百钱与船家,去买茶叶炭下午,又叫请一分大香烛,一挂旺鞭。不多一刻,买齐回船,问了一声可等客了,魏璧道:"客已到齐,吩咐开船。"那船家答应,即便解缆掣跳。那甘泉县里差人伺候魏少爷开了船,方才回去。次日自必同船家到公馆去领差价。领赏。不必赘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