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观楼

  观保不乐,只得到二保房中。二保是个三十内外半老佳人,风尘多年。席间百般撩攘观保,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酒至半酣,翠官出席。尤进缝也随他出席,明让观保与二保订交。观保亦借二保消渴。事过,二保同观保闹到翠官房中。忽闻酣歌弦索之声,却是一娘陪本京人在上面客位,弹唱琵琶饮酒。观保闻之,心中不乐,即拉尤进缝,“速走罢。”到家愁眉不展,面带忧容。赖氏不知,说:“乖乖,往日玩了家来,欢欢喜喜,今日回来,为何不乐?是那个欺你,还是同尤哥哥搅嘴有甚事,说与做娘的听。只要你放乖些,随便甚的事,你老子不肯,有我做主。”观保到底是个小孩子,被娘一问,就把一娘如此这般,一一说出。赖氏说:“这件事你愁甚的,好个呆小伙。今日早些睡,明日请尤哥哥来,等我托他代你办。”观保说:“若本京人要买他怎么”赖氏说:“你又呆了,他是有夫之女,怎么能强买他。我们先下手为强,预先说定价钱,多几两银子与他男的,余事人银两交。这些事,你家娘从前都代人办过,那怕三只眼王令官,我钱可通神。”观保得了赖氏这番话,方转忧为喜。
  一宿已过,次日大早,赖氏着人请尤大爷说要紧话,即刻请到。尤闻请即至,赖氏重托尤进缝,代观保办陈一娘事。只要成功,不惜银子。尤进缝说:“太亲母委晚生办这件事,敢不尽心。昨已同老妹丈谈,恐怕高家见一娘与老妹丈这等亲热相好,做出本京人呆包八个月事,自抬声价,希图得多金亦未可知。俟晚生即去访确,再来定计买他。”赖氏说:“尤小亲翁,做事不错,娼家往往如此做色。”尤进缝说:“我就此出马。”赖氏说:“事成重谢。”尤进缝说:“岂有此理,骨亲如何说此套话。只是一件事成,不能娶在家中,只好在外寻房居住,瞒着亲友,寒舍断不可晓得。”赖氏说:“看小亲翁做事,可谓周密之至。”当下尤进缝四处访实,果非虚情。即回赖氏信,商量谋买一娘。赖氏特办一席,请他上坐。观保执壶敬酒。赖氏亲自上茶,大事奉托,朝上拜了一拜。尤进缝连忙回礼。又叫儿子下他一礼,连忙拉住,说:“如此盛意,晚生若不尽心,是禽兽不如。”当日席散,观保送至大门,深深打一躬,说:“拜托,大事办就,永不忘恩。”这些闲文不叙。尤进缝已有成见在胸,说:“这件大财爻,淌到我手里来,我一生穿吃不了,明日须上紧代他捏成。”次日即来拉观保,到双喜堂吃酒。直接就与赖氏说:“迟了到二鼓后,即在他家过宿,明早家来。”赖氏点点头,向观保说:“到人家,睡觉放乖些,不要在床上夜里搅嘴。”说说笑笑出门,早到双喜堂。真是事有凑巧,本京人住了一宿,次日官府点他出门公干,有十余日不到这。观保到了高家,陈一娘即将观保拉到房中。观保即把娘允他一切说知。一娘大喜,不免有些琐事,不叙。
  且言尤进缝,进了翠官房中,说:“我有个大财神送你,你肯收下么”翠官说:“你我相好,不曾分家,诸事要你挑我。倘有财爻,均沾福庇,你伙计也不是外人。你的财神,我也晓得,此刻在一娘房中混账哩。”尤进缝说:“你实在太油。”翠官说:“那有你,油进缝了。”尤进缝说:“我只会进你的缝。”翠官说:“你代我抹皮放乖。说说正经话,是件甚么财气”尤进缝才说出,观保要买一娘一番话。翠官说:“此事,小钱子没得一万两银子,须得五千两才打得动他。他家男的,把这个女人当作摇钱树一般,每年借他身体,要寻几千两银子。有某少爷出银千两买他为妾,还打不动他。现在呆包一百两一月,仍有差办。也作一百两,没几担银子,打他不动。你我代他做这件事,未免伤天害理,活拆散人家夫妻。不要寻千把两银子,我说万金是宽打窄用,那里没人拜光,还要悄悄。”尤进缝说:“今日小钱在你家过夜,我陪你晚间谈谈。”翠官说:“又来挑我,我代你把事办成,我也不开这牢门,瘟气难受。在这件事上,寻千把银子,闭了堂名,和你过经纪日子。我从小做生意,到而今又没得个亲男人,混了这些年代。”尤进缝说:“若如此,我也不娶亲了。”翠官说:“有了我,你也不敢出去胡行,试试我的手段。”尤进缝说:“还未到我家,预先吃醋。”翠官即把尤进缝身上一把掐,把个尤进缝掐了跳起来,说:“好奶奶,我不敢了。”翠官方才放手,同出房来,唤观保一娘坐席。他二人同出房门,席间翠官发挥,敬观保一大杯酒,要他即干:“我代你做个好媒,你就明白了。”观保不善饮,勉强吃了一口,早有一娘说:“你不济事,我代你干罢。”翠官看见,说:“这小丫头,专会疼男人。明日嫁钱相公,真正当作儿子待哩。”当下说说笑笑,观保忽问到二保:“如何不叫他出来吃酒”翠官说:“他今日有人带出游湖去了。”这句话,提起一娘心中件事,说:“无耻淫货,前日他把十四岁小孩子,拉了混账,真正是个滥淫妇,不值钱。”把个观保好没意思。有尤进缝打花脸,说:“不用多言,大家早些进房干正事。”随即一娘起身,拉观保进房吃酒。他们是熟径,不叙。
  单讲尤进缝与翠官,夜间说定,一娘身价五千两,陈一子净得三千两,外二千两,媒人偏手当兑五百两立契,余俟抬人交兑清讫。次日一说与观保,观保归家,告诉赖氏。赖氏说:“只要人合你式,几千两银子不为过,须要稳妥,不可有变。”观保说:“明日尤哥哥来,自然明白。事已定局,来年新正即可抬人。今年须要看所房子才好。”赖氏细想:“单门独户,没人照应。他年纪又轻,如何住法,须想出一条万全万美善策,必要与人同住。家中亲眷,一个都倚靠不得,就忽然想出一条路来,说眼前一个好好人家,如何忘却。这因生出这一段无情枝叶,有分教:
  钱成蝶舞如飞燕,又入寻常百姓家。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贺新年途间逢旧雨 感寒疾梦里入阴曹
  这赖氏想到费人才家:“止母子二人,住了两三间房子。在他左近寻一所大些房子,先安置费母子在内,我与费奶奶拜为姊妹,观保便是他姨侄,明年一娘娶到他家,岂不是两全其美,谅费家母子不能推辞。独这两三天,费人才不到我家相应,明早到他家去面谈。”次早,赖氏到了费家,见了费大娘,问及费人才,说:“连日代人管件闲事,羁绊住了,故而三日未来陪府上少爷。小儿一切,蒙太太盛情,念念在心,无以为报。”赖氏便说:“相好莫作客话,还有一事奉求。”赖氏把所想之事,一一说出。费大娘大喜,满口应承。“房子仍托令郎代觅,看定成交,到我处来兑价。”当下赖氏,约费大娘并伊子到家,先结拜姊妹,然后观保拜认姨母,钱家添出一门姨亲。钱是命终日在楼,并不管赖氏这些闲事。银子出入,俱赖氏经理。费人才在家,母子商议说:“寻房不如自起,我家屋后,现有空地,平常种些菜蔬,莫若撮他有钱财主,起造朝南三间,两厢大大一进,后边余地,可起几间厨房下房。有法怂恿他,包管一说便成。”果然费人才向赖氏说:“外边房子尽有生处,居住总不妥贴。兄弟年幼,且此事到底略为牵强,府上有此事业,外面人都晓得,若离家过宿,太远亦不便。”费人才即将商议办法,细细说与赖氏。赖氏大喜,说:“好极,就如此行,索性连府上外面两三间,一起动手,改作客位。太太同贤侄,先请正室住下,留一房间与观保,岂不大妙。”费人才故意推说:“我家仍住旧屋,后面空地,借府上盖屋,为兄弟恭喜娶如夫人之宅。”赖氏说:“还好哩,我家观保,诸事要姨娘照应,与亲生一般,将来他两口儿,要格外孝顺你家母亲才是。贤侄这般说法,不像至戚。”费人才说:“如此真切,光莫大矣。”赖氏说:“套话莫说,拜托把匠人叫来,一切起造花样,都托你办,到我这里兑银。”费人才说:“敢不尽心。”银子凑手,诸事易办。不一月间,已起造毕。这里费人才代钱家监工,尤进缝得便即带观保到双喜堂,与陈一娘相会,兼将一娘身价,与翠官谈定。其夫陈一子,得银三千两,当兑五百两,余十二月三十日,银票一纸,交人给银。外二千两,偏手使费,也到一娘进门交兑。与赖氏说知,一切如命。费家房子已成,费大娘先搬进住下。陈一娘探得本京人差出,即着小厮来请观保,到堂过宿。凡到一次,总用十余金不等。赖氏又要了一娘衣裳尺寸,代他做四季衣裳,打造时尚首饰。忙了几个月。
  不觉一年将尽,这本京人,要跟本官来年进京,遂与一娘打账。一娘喜出望外,其夫又急需钱项,年下应用,催促钱家拾人。这观保巴不得,即娶来家,就于三十日,用一乘小轿抬到费家新房。当夜将银交兑清讫。观保如得至宝,不暇择日,就与一娘旧店新开,成其好事。尤进缝这一夜,将二千两交与翠官,开发一切,仍余一千六七百两,便就在高翠官河房守岁,天明始回家拜年。观保亦于次早,回家拜年。新正贺节事毕,赖氏欲见一娘,到初四日,只说到费府拜年,钱是命那里得知。赖氏见了一娘,满心欢喜。一娘向赖氏请安磕头,又递上一碗莲子果茶,代太太发兆。赖氏递手赤金二锭,一娘又下礼说:“多谢。”这赖氏,原是放印子钱,做稍媒的人,那里受过这种恭维,真个心满意足。不时就过来走动,爱如掌珠,只瞒了钱是命一人。钱是命虽无多朋友,有几家亲族,一两个朋友。到平时,足不出户,亦不大下楼,银钱出入,交与赖氏。
  也是合当此事要破,有一个文盛钱庄老伙计,京江人氏,姓周字厚安。为人口快心直,自钱是命过店之后,几年不曾见。今日途间巧遇,便喊:“吴老爹久违了。”说两句新年套话,便邀钱是命到茶馆,少坐谈心,将观保娶有夫之妇为妻,告诉钱是命。虽然钱知债主找到,听这番话,不觉又气又恨。说:“怪道如此,他母子瞒我,做出这种事来。”继又暗想:“若家去与他们理论,又怕赖氏说出恶言恶语。不如代观保完娶尤家亲事,了其首尾。事后已不与赖氏说,带几两银子出门,访一禅门高僧,拜他为师,忏悔从前过失。”主意已定,与京江人无多谈,各别。次日,与赖氏说:“观保今年已十五岁,人已长成,早晚须烦媒保,同尤亲家说,今年择吉,代他们成其百年大事。”赖氏说:“老爹今年要大发了,我说你也该把儿子身上事办办,终日登在楼上,对着个观音,磕头烧香。你又不是个和尚,菩萨赏了你个儿子,你还求他甚的。休整年也不与我同床,难道叫我找人代你再养个现成儿子。”钱是命说:“你又来说笑话,有个儿子就罢了,如今代他们成就起来,明年你就可抱孙子了。”赖氏欢喜说:“老爹莫说空话,就要去办,一切事有我料理。你办桌酒,请媒人家来谈谈。”于是,钱是命请媒吃酒,两边说定,择了吉,于八月二十一日过门。赖氏忙儿子亲事,少不得费、尤二人。观保自得一娘,足有三个月不曾出门。高翠官收了门头,辞了王伙计,二保、福官随母带去,房子退与业主。尤进缝要娶翠官,同父亲尤老实说是大家打发出来的小老婆,有二千金现物,首饰衣裳在外,又不花费多钱,只用择了吉日,用一乘轿子悄悄抬到家中,衣裳什物到日发来。尤老实信为真事,满心大喜。此是尤进缝娶老婆一段佳话。
  还有费人才,代赖氏起屋,兼观保娶亲事,大有沾润。语云:“饱暖思淫欲。”他见尤进缝娶了翠官,观保娶了一娘,独他当日相好王二保,自翠官脱籍,二保不知何往。原来王二保是本城剃头王二老婆,虽不甚美,却生得油样。从前未上门头,阅人甚众。后来王二将他送到翠官家做伙计,颇得客家欢心。今翠官歇业归家,意在重寻旧好,费人才亦思叙旧。一日遇于途次,二保邀至家中吃酒。他二人是渴衷初解,嗣后得便即往。王二素有生癖,与二保琴瑟久悬,竟听二保自便,且可博金。费人才想到自己尚未娶亲,与二保商议说:“你做王二之妻,若非你有相好,岂不终年守寡。”二保说:“他与坤道,恶之如矢,终日在矢里寻乐境,我也不喜他来缠我。他能开笼放鸟,你也未娶,我跟你家去,一夫一妻,那里还做这些勾当。”费人才说:“你若真心跟我,你问王二肯卖你否如卖,我出银子,凭媒嫁我。”二保说:“你今日莫在我家宿,等他晚间回来,我套套他口气,明日你来讨信。”费人才说:“我去了,明日耳听好音。”二保心中暗想说:“观保现将一娘娶在费家,观保与我有一次之交,将来我去,他断不能忘我,岂不是一举两得。”王二家来吃晚饭,二保即说:“你今日不必出去打兔子,在家里睡,我同你有个心谈。”王二说:“奶奶,你连日颇有个把脚,难道还吃不够哩,又找到老王了。”二保将王二啐了一口,骂道:“嚼舌头哩,我同你说正经话。你晓得,小费子被我盘住了。他想买我家去,我同你是一个人,如今同你商议,将计就计,卖与他混几个月,卷他一股大财出来,叫做放鹰。他若不依,就告他一状,叫他嫌的不义银子,花消干净。”王二说:“你好主意,就如此办法。”当晚,王二过了一宿,次早出去,费人才即来讨信。二保说:“我代你办得便宜,有观保撒下几个钱。”费问若干二保说:“便宜得很哩,连靡费二百金,人即到你家了。”费说:“就是。”又问:“你二人说定,没得反悔了。”二保说:“决无反悔,如今就凭隔壁做媒王妈妈写张喜书,明日即可抬人。你须家去收拾房间,办齐银子,莫漏风声,怕有拦妆打降争论。”费人才说:“我即去办事。”当下回家,与费大娘说知,旋即让出房间,移向厢屋,取银去做事。到次日晚间,一乘轿子,抬到家中,草草成礼。从此,一娘不悦,时刻提防观保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