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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观楼
这尤家子,名乐山,字静峰,从小刁钻情性,曾读书,勉强完篇。现随波□县府试人。因他狡猾,呼他为尤进缝。他到了这天生日,钱氏一门都到。钱观保一见了尤进缝,如半天见月一般,就拉住尤进缝不放手,就要同他上街玩耍散心。尤奶奶暗喜,心里说“姑爷同我家儿子自幼这般相好,将来我家儿子不愁没事拉扯。”到晚席散,观保还叮嘱“尤哥哥,明日到我家去。”从此尤进缝不时到观保家来,与费人才合同一气,只糊弄观保一人。叙他两人家世,在《封神演义》中是封王两个臣子,一名费仲,一名尤浑,却是他家始祖。真乃遥遥华胄,谁想于百年后,子孙同入钱门。此是书中闲话。
不觉一岁将终,先生解馆,公车北上。钱是命向赖氏说:“尤亲家儿子,县考复试,我亲见团案上,每次取在第一,不知大案怎么就低了。他不知新例照报,名册写草案。”意在请他代馆,儿子不致荒废。赖氏闻说:“此举甚善,明日同尤亲家说知,早晚即可请进馆。”只因尤进缝此番进门代馆,有分教:
钱家气运应当败,狼狈为奸鬼在门。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游平山乘舟邀妓女 进水关带醉闹娼门
单讲这尤进缝,巴不得到钱家走动。一闻代馆,欣然欲往。尤老实恐他学问浅薄,难为人师,未便即允。尤进缝说:“我去陪妹夫读书,自己且可用功,免得在家,终日三朋四友,拉去酒食,不无多费。太亲翁真一举三善,晚生敢不从命。”尤老听他所说甚喜,钱亦喜。当下无话,次年择吉期,请尤进缝来代馆。其年,费人才十六岁,钱观保十二岁。费读书几年,不过作公子陪堂而已。观保四书尚未读完,尤进缝来,又添一位玩朋。况不拜从,并无师生之谊,无非豺狼之交。钱是命也不另请先生,就是尤费二人,终日陪相公游荡。每日在书房日少,游玩日多。这费、尤二位,得了个钱观保,视同鱼肉。钱是命见如此光景,心里明白知道,十万金要出窖了。“事已如此,姑且听之,十万银子随他用罢;我自挣几千金,便金钩子随他也搭不去。再过三五年,替他娶了亲,我两口儿把几两银子携去,削发入空,了结此生。这作做场春梦。”因此,听儿子玩去,赖氏又不管儿子学好。渐渐一年过去,昔日举人先生北闱未售,又在本京教书。到了十三岁,钱观保一切皆知,渐渐愿头不是从前光景。早间茶点徽面,中要点菜吃饭,晚间还要约几个说书唱曲,猜拳行令,饮酒开怀。每天总有两桌。闹了一年,钱是命虽看得达,到底怕人闲语,说某人不能教子,将来倾家败业,因与赖氏说:“儿子今年十四岁,看看成丁。如此玩法,终非了局。外人骂我们夫妇不能教子,将来不好。”这番话未说终,反被赖氏抢白了几句,说:“我家银子,够他一生玩吃不了。等他娶了亲,养了儿子,难道还这样玩呢他自然收心,你不必过虑。”钱是命叹口气,说:“罢了,听他闹去罢。”赖氏当即将费、尤二人请进去,说:“老爹如此云云,他是个不曾开过眼的人,要把儿子,也学他做个鬼不搭。从今以后,拜托二位,同观保每日出去玩耍罢,银子到我这里取,不必在家惹他说些霉话,得罪了朋友,叫儿子怎么做人。”费、尤二人同说道:“太太如此行事,光明正大,真扫眉才子,巾帼丈夫。晚生二人,敢不惟命是听。包管兄弟出去,没得苦吃。”赖氏千拜托,万拜托,把个十四岁儿子,交与这两个冤家,听他摆弄,分明有鬼撮合。看官不可不知,他两人巴不得要带观保出去游走,因碍着他父母不便,平日不过到教场为止,游湖惟每年扫墓二次,龙舟从未看过。今得赖氏之言,喜出望外。
时维首夏,芍药初酣,二人公议:“次日湖上看芍药,永日一乐。要他十分快活,我辈均可润色。”尤进缝说:“岂曰小补之哉。”
到次早,约观保。赖氏说:“带几两银子,出去使用。”尤进缝说:“有我去,一文不用带,明日叫他们来取。”赖氏更把尤进缝当作好人。果然踱到码头,就有舟人招呼上船,一切停妥。原来尤进缝,玩头门中无不认识,又处处代人帮衬说好话,自己从不出钱。别人钱拿做人情,故脸面极好。钱观保见如此光景,如得命友,思量要和二人拜为兄弟,作同胞手足一般,此是后话。当下船出虹桥,红日方中。假馆午饭饭毕,船到三贤祠,看芍药男女杂遝,一时毕至。观保眼都望花,真个心花儿大放了。回船上平山,复登尺五楼看花。尤进缝促登舟:“泊花台左右,看来回船只,看女戏子唱船,晚间看灯船打招。”二人说这番话,把个钱观保说得,喜从心上起,笑向脸边生,眼睛都望定了睛,不暇转。刚望间见一只划船,荡桨而来,坐两个打辫子的女郎,又两个梳大头的女客,船头坐一半老婆子。观保不知何等人家女眷,因问费、尤二位哥哥。这费、尤乘便即说:“你不知道,此是湖上唱大小曲的女玩友,前在家中是男玩友,这两种人,是天地生下来代人消愁解闷的东西,下酒开心的物件。为人在世,不可不领略。也有两句话道得好,若无花共酒,神仙白了头。”钱观保说:“我们可以教他唱唱么”费、尤说:“一呼即至,何难之有。”尤进缝复说:“妹夫万安,包管如意。”于是尤进缝着船家到码头,重雇大船一只,将划船四妓,安插大船,泊于僻静,邀请观保上大船,所坐划船,俟酒后赶快送归。这观保上大船,四妓招呼三人入座。少不得茶烹盖碗,烟喷铜壶。俗套毕,观保无言,反觉害羞。这尤进缝要开他玩窍,倩女优等唱艳情小曲,荡其心志。这观保始而腼腆,继而轻狂百出。夕阳将坠,早有送席人到。尤进缝把钱观保安置上横坐下,两个打辫左右,两个人头坐小妓下,费、尤坐下横。席间猜拳行令唱曲,各献所长,总要得一人欢心。原来尤进缝酒量极大,凡观保输拳,俱尤代饮。更余,船家催回船,恐城门之阻。观保恋恋不舍,恨不得乐到东方既白。这两个小脚色,一个苏州人氏,姓赵,小字福官,约年十二三岁,尚未梳拢。一个姓陈,系有夫之女,因夫行一,呼他为陈一娘,系本地人氏,约年十六七岁,已在风尘三年,虽不十分姿色,却有一段迷人伎俩。把个初出甲的观保,盘得难解难分。临别时,还携陈一娘手,约到后日湖间欢会,千万不可入他人之局。湖上归来,约有二鼓。费、尤送观保归家各回。赖氏见儿子回来,说:“乖乖今日玩得好有甚玩头,说与我听听。”观保细述一遍,赖氏大喜。说:“好儿子,见过世面了。不知用了几十两银子,怎么一文不要?你家舅子才算得个市面上人,脸面不小,须要学他行为。你家老子是个活死人,万分无用。”闲词不叙。
次早,费、尤二人到了钱门,直入内室。观保未起,早有赖氏出来。“难为二位,你家兄弟玩了家来,连睡着都笑醒了。我这里有一封银子,交与二位开发,候用完再来取,不必家中言及,老爹晓得,又有厌话,累我母子受气。”费、尤二人答应:“就是,包管机密,老爹不知。”原来钱是命,自生观保后,就在惟观楼居住,与赖氏分榻,十有余年,意在仟悔前愆。故观保玩闹,都不十分晓得,终日惟跪求大士,慈悲解结。
且言费、尤同拿了银子,到茶馆中,每人先拿十两银子用,以为进财。开发船钱、酒馆、堂名一切去十余金,余银为次日游费。到第三日,观保起来,专等费、尤来约,二人傍午始到。观保怪其来迟,二人说过早寂寞,何趣之有。三人同到码头,有前日船家招之上船。尤进缝叫船家拢双喜堂带人。船家说:“双喜堂赵福官、陈一娘早间院道爷们带去看花,吃上顿饭,傍晚始回家中。只开门东家高翠官,伙计王二保,他二人前日湖上陪过酒的,就他两个带了玩玩罢。”观保说:“没得陈一娘,我都不要。”说着,船到双喜堂门口。翠官同王二保在搂窗看见,忙出来迎。连说数声:“得罪,晚间请来吃酒,把福官、陈一娘留下奉陪。”观保不乐。尤进缝说:“晚间不可再留他客人,我辈空走扫兴,再不替你家邀姑爷了。”说着船摇出水关游园看花。午饭上平山眺望。观保终是闷闷,如有求而弗得。尤进缝思量,何以为观保解忧遂不等到晚,移船总口处泊,即着倌人送席到船,他借酒意,说风月笑话,观保稍觉色喜。正笑语间,见一只快划船,摇桨而来,上坐赵福官、陈一娘,从观保船傍经过。观保喜从天降,认作他赶来入局。那知这两个小脚色,总招呼了一声。一娘回望观保,丢了个眼风,船竟不顾,直入水关。此是门头人家,勾人入门俗套。观保不知,说:“他们到我船上唱个曲儿,陪我们吃杯酒才是,怎么这等大模大样。”尤进缝乘酒兴,遂骂道:“这些贱媚根,把妹夫不当人,欺你年幼。约几个武朋友,弄场祸他,叫他上门磕头。今日且等我先去骂他一阵,以消妹夫之气。”观保说:“我们且到他家去,看他如何,再把祸他不迟。”说着,天气将晚。也是合当有事,观保虽迷恋陈一娘,尚不敢到他家去。费人才又怕有祸,不能抵挡。独尤进缝乘酒兴,将到水关,大叫进关。船家答应,抽跳进关,重访秦淮佳丽。到了双喜堂河房门首,尤进缝抢上几步,进了耳门,就从门口一路骂进去说:“我们三日前留的人,怎么今日同人游湖,老爷来把你几间牢拉吊,不许在扬州混这个帐。”惊得翠官,连忙出来陪小心,带扯带拉,捏腰捏手,推入自己房内,亲手捧茶递饮,说些恩爱软语。初来,尤进缝有万人莫敌之威。到此温柔乡中,只好作饧糖也似。那边王二保把费人才邀到房中,无非俗套样子。单言陈一娘,把观保招进房中。观保就问:“我在船上,望你到船上来吃酒,你怎么就赶回去”一娘说:“我特为赶到家收拾,等你来,我们亲热亲热,做个亲家。”说着,将茶递与观保,说:“请吃茶,我献丑,且来唱只小曲你听。”一娘将琵琶拨起,唱道:
千山万水将你盼,盼到跟前已是枉然。想当初山盟海誓,两相情愿。到如今有了新人,你心改变。你只图新鲜,不愿长远。恨将起,喝口水儿将你咽。
唱毕,一娘媚态百生。观保初次攀花,如入桃源仙境。那边费、尤了事出房,邀观保同赴花筵,各携相好,比肩而坐。饮到更阑,尽欢而散。费、尤送观保归家,叮嘱不可说出到双喜堂云云。观保点点头晓得。这一场大乐,有分教:
从今只喜秦淮水,除却桃源不问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钱观保结盟誓青楼 尤进缝作烟花月老
话讲观保游湖归家,不免赖氏要问,只如前日云云。赖氏无词,令其早睡。次早观保起来,一人独坐书房,想到昨日:“一娘待我何等恩爱情重,天下无此好人,须要同一娘枕席一宵,便是天上神仙了。记我临行,他还约我今日畅叙幽情。可怜,泪珠儿都要滚将下来。我只得硬着心肠走出,今日一定去会他。此刻费、尤两个哥哥,怎么还不来。”那知费、尤已到,观保一见便说:“今日须到双喜堂走走,不可失信。”尤进缝说:“这不难,恐怕太亲母不允。”观保说:“母亲托你二人带我玩的,他有甚话说。”尤进缝说:“不能过夜,早去早回。”观保说:“也罢。”就拉二人同行,此番又到双喜堂,观保熟径,直到一娘房中。一娘梳洗方毕,摆上茶点,观保与一娘同吃早汤。尤进缝在外,着伊家办中晚两顿,永日宴乐,外客概不准接。早饭后,费、尤同高、王二妓抹牌掷色为乐。观保不博弈,只与一娘在房中,寸步不离。写不出他千般缱绻,万种缠绵之态,连午饭也在房中与一娘并坐而食。饭后无事,一娘问观保贵庚,观保说:“我今年十四岁。”一娘便叹口气,不觉珠泪欲下。观保不知何意,双手捧住一娘粉面说:“你有甚苦恼说与我听。”一娘说:“我的苦处不能告诉人,惟有一时自己想想,淌淌眼泪就罢了。”一娘始终不说,观保无计,说:“你再不说,我就跪在你面前哀求你说,把你心跪软了。”一娘说:“我说也是白说,不如不说,留你跪去。你要我说,除非你娶了我,做了结发夫妻,才对你讲。”观保说:“我一定娶你为妻,你肯嫁我么”一娘说:“我正为此事伤心,你今年十四岁,记我当初十四岁,嫁与陈大这狼心忘八,把家资荡尽,去年将我送到双喜堂接客。今年十六岁,从未遇见个好人。似你这般样,风流儒雅,待人又好,恨不得与你生同罗帐,死则同坟。想我生来命薄,那里有这样福气,都是妄想,空流下这几点泪来,反惹人笑话。”观保听这番话,到认真哭起。一娘将他嘴按住说:“你放乖些,都是我这贱人嘴快不好,累你流泪。”观保说:“你的心事,我已明白,你是真心要嫁我。但我十岁,父母又代我订了尤家凤姐,如何办法”一娘说:“只要真心娶我,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你不曾听过弦词《十美图》么”说着,观保就双膝脆地,对天发誓,说:“我钱世英若负了陈姐姐,不来娶他,就不逢好死,永坠地狱。”一娘自跪地发誓:“我若负心,不跟钱小官到老,叫我也不逢好死,永坠地狱。”当下二人私盟,费、尤不知,只道他们两人做混账鬼事,也不问,信他另有手谈,消遣生活。到晚席上,费、尤与二妓百般戏谑,惟观保与一娘正容端坐,彼此另有一种相亲相近之意。虽费、尤这般狡猾,都猜不着。当晚花酒各散,观保归家。赖氏说:“今日又玩一天,也要歇歇。花市已过,到龙船市玩两回罢。”观保说:“今日不曾游湖,到戏园看戏,晚间小饮步月而回。”赖氏说:“也好,还有一件事,银子大约用完,不可累他们两个哥哥,再贴钱同你玩。明日拿封银子,交与你舅子代你用。” 一宿无话,次日观保又独坐书斋,暗忖说:“怎得将陈一娘娶了家来才好。若还母亲不肯,我就假意寻死吓他,不怕他不肯。须得尤哥哥来,同他商议。”是日费人才有事,尤进缝一人来。观保见他到了,忙说:“我正要着人来请你,同你到茶馆,有要话相商。”尤进缝说:“家里说罢,无非要想双喜堂叙旧。”观保说:“非也,难得费兄未到,我和你静处一谈。”二人到了茶馆,观保将昨日陈一娘订盟之事,说了一遍。尤进缝说:“只要舍得用几千金,包管到手。所虑太太不肯,我就无法可使。”观保说:“这要待我办成银子,尽有得用,不怕太太不肯。”尤进缝说:“此事长在我身上,今日午后,双喜堂走走,你在家中权且瞒着,只到用银子时,再去大题神通。”说着,观保从袖中取出一封银子,交与尤手。尤进缝说:“差得多哩。不到用银子之时,这几两银子不够赏他家下人。”观保说:“此是母亲,恐怕这三四天内银子用完,存封银子你身上用,不必算甚么账。”尤进缝说:“我权存下,过一日到底开一清账,交太太过目。此刻有件俗事,下午来约你,到双喜堂吃酒。你两个郎才女貌,真一对玉人也。”各散后,观保下午,门户望尤进缝。刚望得他个影儿,即迎上去,拉了同赶到双喜堂。尤进缝自与高、王二妓鬼混,观保抢进一娘房中。一娘并不抬身,说了句:“你来了,昨日的话你记不得了”观保说:“我怎么记不得,今日到你家特为办这件事。有尤大爷说合。”一娘说:“我又下了火坑了。”观保摸头不着,急问缘由。说:“我没造化,昨日你在我房中,我二人对天发誓,我家忘八在外,将我呆包与院上个公子,即前日游湖那个本京人,呆包八个月,钱八百两,与东家高翠官平分,明日起到院,后要进京,若不买我,还可同你生死白头,好歹守到十二月终。如有买我之信,我即与你永别了。”说着泪如雨下。“此一刻,还可陪你玩过今夜,等那公子来过宿,万不能与你亲近。”观保听说,犹如提到冷水中,即出房与尤进缝商议。尤进缝说:“这且莫谈,俟我明日访确。恐怕这小丫头做的鬼,也未可知。你且胡乱闹闹,早些吃酒回去。”一刻,高翠官来,请二保房中摆酒,并观保一同坐席。一娘出来,向观保说:“今日不来陪你,他家三儿已到,把过信在外伺候,我得空着人来请你。彼此在心,我还要梳洗妆饰,重整罗帏,莫怪,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