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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艳史
炀帝谢了恩,领旨竟望后宫而来。独孤后听见炀帝来朝,满心欢喜,即忙宣入。炀帝朝毕,就将许多礼物,亲手献上。独孤后说道:“思亲来朝,便见吾儿大孝,何必又要礼物!”炀帝道:“母亲恩德如山,些须薄物,不能报万分之一。”独孤后道:“吾儿这样纯孝,安得你常在左右,娱我晚景!”炀帝道:“母亲爱儿,真天高地厚。但恨儿福薄,远违膝下,徒有一点孝心不能展也。”母子二人,各诉心曲。炀帝真是个奸雄,说了半日,一字也不说到东宫身上。只等到天色傍晚,将要出宫,他便故意做出个欲去不去的光景,要说不说的形状。那独孤后见了,便问道:“吾儿有什么心事,何不明明奏我,却如此蹴不安?”炀帝见问,就拜伏在地,哽哽咽咽,啼哭起来。独孤后忙将手搀住说道:我儿有话就说,不必悲伤。”炀帝拭着眼泪,低低说道:“儿性愚蠢,不识忌讳。因念亲恩难报,时常遣人问安。东宫说儿觊觎名器,事母亲,必要害儿性命。念儿不肖,远在外藩,东宫朝夕左右,恐一旦谗言四起,天高难辩。或一杯鸩,或三尺帛,儿不知死地,所以时时恐惧而悲也。望母亲曲赐保全,与儿做主。”说罢又哭。独孤后闻言,忿然大怒,就叫太子的小名说道:“地伐原来如此可恨!他自己不孝,反要妒忌别人。就是我当初远元氏与他为妃,从来没有疾病,忽然一旦暴凶,他却与阿云两个日夜淫纵,欢喜快乐。岂不明明是他害了?如何又谋及兄弟!我在,他尚敢如此;我若一旦死了,汝自然是他口中鱼肉。况东宫又无正嫡,明日圣上千秋万岁之后,叫我儿向阿云面前稽首称臣,亦大是痛苦事情。吾儿安心回去,我自有区处,决不与他得志。”炀帝闻言,心中暗喜,方才拜别出宫,回王府而去。
后人有诗感之:
君子心肠平似水,小人口舌巧如簧。
自从萋菲织成锦,会见龙蛇乱帝乡。
炀帝得此消息,满心欢喜。回到府中,随唤段达商议。段达道:“太后既肯做主,便有七八分光景。但太子乃国家根本,立东宫时,天下皆知。若只太后一人要废,未免涉私。皇上如何肯听?就是皇上听了,百官也决然不服。”炀帝不悦道:“若如此说,岂不枉费了许多心机?”段达道:“心机倒也不枉费,只怕还有心机不曾费到。臣闻众口可以铄金,以臣愚见,还须交结一个有权望的大臣,使他检摘太子的过失,先在外面谈论,然后太后从中诋毁,内外交攻,皇上自然深信,百官自然听从,方是万全之计。若轻举妄动,诚恐太后一人一口,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将一场好事转弄坏了。”
炀帝闻言,大喜道:“卿言深得人情,虽随何借箸,陆贾持筹,不过是也。但大臣有权势者,当今朝中,非杨素不可。怎奈这个老儿,为人刚愎骄傲,又倚着自家的功高位尊,孤又是封出的亲王,管他不着。恐一时交结他不来,如之奈何?”段达说道:“臣观杨素,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外虽悻悻,其中未必无欲。况当今太子,不达世务,待他辞色甚严,此老心必不平,定怀异念。殿下若肯卑辞厚礼,结之以恩,诱之以利,不怕这老儿不甘心为殿下驱使。”炀帝道:“言虽有理,却如何结起?”段达道:“殿下只消办一副厚礼,容臣拿去送他。他无故受礼,必然欢喜,要来朝谢。那时赐宴款留,酒席间慢慢以言相,自有分晓。”炀帝闻言,满心欢喜道:“若得事成,富贵共之,决不负卿大功也。”二人计议已定,随备黄金百两,彩缎百端,名马一匹,宝剑一口,并诸般礼物。次早段达领了,竟投杨府而来。此时,杨素已晋封越国公,执掌朝纲,是当朝第一个有权势的大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府门前好不赫然显耀。
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紫气遥连双阙,红云直接三台。槐堂棘院赫然开,戟横增气概。阁上恩光日月,阶前然诺风霜,百官总己听端裁,真是当朝鼎鼐。
段达到了府前,见守门官吏,即将礼物投上,说道:“我是晋王府差官,求见老爷。”众官吏听见是王府差官,不敢停留,即忙击鼓传报,少顷,杨素升厅问道:“晋王差官,可有令旨?左右禀道:“没有令旨,只是差官送礼。”杨素自思道:“我与晋王虽无统属,他却是当今皇后的爱子,新来又有些贤名,他既好意来送礼,来官须以礼貌相待。”随叫请进来,左右得令,不多时,将段达引至阶下,段达望见杨素,不敢进厅,就要在阶下行礼。杨素忙走出厅来,叫左右搀住,说道:“公奉王命而来,不比等闲,何须如此过谦。”遂要让段达入厅。段达再三不肯道:“上公乃朝廷元辅,小官不过王门一走吏,自当叩首阶下,焉敢犯上下之分,以辱王命!”杨素道:“王命在身,岂有不就客位之礼!”又叫人挽入。段达方敢在厅上拜了四拜。杨素让座,段达又推辞了一会,才在旁边坐下。即将礼物献上,说道:“晋王仰慕上公的威名德业,不啻饥渴。但恨分封外藩,不能时接光仪,曷胜景仰!今无以为敬,聊具微物数种,少伸好贤之意,望上公笑纳。”杨素道:“老夫乃一介武臣,有何德能,敢劳晋王如此郑重,殷勤下交,隆恩已自不朽;又赐这许多厚礼,如何敢受!”段达道:“些须薄物,晋王再三申敬。上公若怫然却之,是怪晋王好贤不诚了。”杨素道:“却之固不敢,受之实无名。”段达说道:“彤弓之贶,缁衣之好,诗人称之。况珠玉币帛,原是旌贤之物。昔汤聘伊尹,先主聘卧龙,皆是物也,何谓无名?”杨素道:“伊尹、卧龙,吾何敢当!”段达道:“晋王视上公,犹过于二人。”杨素道:“既蒙晋王垂爱,只得拜受。”随叫左右将礼物收了进去。须臾,茶至,杨素接茶在手,又说道:“前日晋王来朝,老夫在朝房中,匆匆望见,真是隆准龙颜,天日之表。今又如此爱才,海内称为贤王,信不虚也。”段达道:“晋王德意渊涵,小臣也不能仰窥。若论尊敬贤能,一段真诚,果是古今少有。”二人攀谈了一会,茶罢三盅。段达不敢久留,遂起身告辞。杨素道:“晋王既无令旨,老夫也不敢具表称谢。烦公转达,老夫朝政稍暇,即当面朝奉谢。”段达领命拜辞而去,这正是:任君破网与吞舟,香饵投时自上钩。
多少黄金移帝座,笑他四皓白安刘。
段达辞了杨素,忙回王府,将上项言语与炀帝说知。炀帝大喜道:“杨素若可动,大事不患不成矣。”遂一面差人暗暗打听,一面安排筵宴伺侯,只等杨素来朝。过了五七日,杨素真个前来朝谢。此时晋王府中早有人报知。炀帝即差段达并一班王官,远远迎接。杨素自恃他是有功老臣,骑了一匹马,带领着无数跟随,吆吆喝喝,直冲至王府门前,方才兜祝段达与一班王官,齐上前迎着,就在马前打了一个恭,说道:“晋王有旨,闻知上公远临,着某等在此迎接。”杨素下了马,慌忙答礼道:“有劳诸公,晋王升殿,愿为引见。”段达道:“吾王在殿上恭候多时。”说罢,众官便簇拥着杨素,竟进殿来。炀帝见杨素将到,忙迎下来说:“贤卿治国勤劳,朝仪免了,只是常礼相见。”杨素再三请朝,炀帝不允。杨素只得尊旨一拜而起,炀帝随命赐坐。杨素坐定,因奏谢道:“老臣无尺寸之功于殿下,转蒙圣惠下颁,使老臣受之有愧。”炀帝道:“贤卿何出此言?孤家江山社稷,大半皆贤卿所造,何言无功?些须小敬,尚不能酬万一耳。”杨素道:“老臣犬马微劳,除皇上之外,自分无人记忆,不意殿下尚殷殷垂念,老臣沐知遇之恩不浅矣。”炀帝道:“孤闻悖德者不祥,有一等庸愚之人,每日里锦衣玉食,以为固有,并不思是谁之功,殊可痛恨!杨素道:“殿下念及此,真仁厚之主也!使临天下,则四海皆受其福矣!”炀帝道:“贤卿勿晒,孤徒有其心,恨不能行耳!”正说话间,左右排上宴来。二人相逊入座,须臾之间,水陆毕陈,笙歌递奏,筵席十分丰盛。
但见:
觥筹错杂,食色缤纷。庖甘煮美,猩唇鲤尾列盈筵;脍异烹鲜,麟掌驼蹄堆满案。青丝低系,金壶红映珊瑚;素手高擎,玉碗光浮琥珀。翠往珠来,座上琳琅时耀目;曲终乐奏,阶前丝竹不停声。品出上方,真个千金一馔;筵开宝殿,果然方丈盈前。任他将相公侯,不似王家富贵。
杨素老奸巨滑,见炀帝仪仗隆重,情意绸缪,其中动静,早已猜透几分。因自忖道:“文帝老矣,太子淫放疏略,又不达世情,一旦传位,富贵岂能常保?倒不如扶持晋王,做个天子门生,不怕他不还我富贵。”饮到半酣之际,转以言挑炀帝道:“殿下聪明仁厚,海人推戴,贤于东宫远矣。当时建储之仪,不独老臣有罪,就是皇上与太后,也欠斟酌了。”炀帝逊谢道:“惭愧、惭愧。吾兄正位青宫,贤卿职居台鼎,明君良臣,正好受享宝贵,何以此言相戏?”杨素道:“殿下有所不知,太子待老臣至保今蒙殿下厚爱,老臣尚有转日移天的手段,但不知太后意旨如何耳?此系真心,岂敢相戏?”炀帝闻言大喜道:“贤卿既有此美意,孤实不相瞒。太后见东宫纵妾杀妃,不敬大臣,奢淫无度,久欲废立,但患外庭无一大臣相为表里。不料贤卿慨然有伊、霍之心,真不之大幸也。倘蒙提挈,此恩死生不朽。”因满斟一金杯,自起奉于杨素,说道:“贤卿满饮此杯,富贵当共之。”杨素接杯在手,一饮而干,说道:“此事但恐太后不从耳。太后既有此心,老臣效力有何难哉!明日进朝,自有区处。”你看炀帝、杨素,两人都是奸雄。言谈之间,你笼络我,我驾御你,说几句,吃几杯,直饮到日色平西,杨素方起身谢宣告辞。炀帝亲送出殿门,直到滴水檐前才祝依旧是段达一班王官,送出府门,上马再三郑重而别。炀帝与段达进府中商量,欢喜不题。
却说杨素上了马,一路上踌躇道:“此事虽如此说,还须见过太后,讨个实落消息,方好放心下手。只是太后久不朝见,如何得个方便?”须臾,回到府中,辗转寻思,并无计策。只因这一寻思,有分教:君臣乖戾,骨肉伤残,锦绣江山,都变做风花雪月。
正是:
奇货无如天子贵,谗言便是小人恩。
可怜喋血千秋惨,博得君臣几日尊!
毕竟不知有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正储位谋夺太子侍寝宫调戏宣华
诗曰:
余庆余殃莫自欺,老天报复岂相亏!
迎回太甲阿衡禄,杀却扶苏丞相夷。
何代枭雄能不死,谁家富贵得长随。
兴亡历历皆堪数,只有奸人当不知。
又曰:
乌纱久是黄粱梦,红粉原为白骨媒。
何事世人偏不悟,几人去了几人来!
话说杨素自晋府宴归,要为晋王谋夺东宫,保全富贵。思量了一夜,要见太后,再无计策。辗转之间,不觉天色微明,只得起来梳洗入朝。此时正值三月初旬,艳阳时候,百花开放。百官朝贺毕,正欲退朝。也是朝廷合当有事,只见禁院中一个内相传出一道旨来说道:“百官无事退朝,单留越国公杨素御苑赏杨梅。”百官得旨,俱各纷纷散去。只有杨素一人,被众内相簇拥着竟进御苑而来。原来这苑中百花俱开得茂盛,独有这株杨梅树,与众不同,又高又大,开花无数,异香扑鼻。真个是压倒群芳,占尽人间春色。
有诗为证:
名依天子贵,根长帝王家。
香气浓成彩,花容红映霞。
风光三殿厚,雨露九重赊。
自是关时运,非干春独华。
杨素被召入苑,心中暗喜道:“今日机缘甚巧,或者晋王有福也未可知。”在苑中等够多时,只见香风动处,文帝与独孤后并辇而来。杨素看见,慌忙俯伏在地迎接。原来杨素也是弘农华阴人,与文帝同乡。文帝在周为丞相时,杨素也事周为仪同三司,自幼往来甚密,独孤后时时相见。故文帝登基之后,恩宠独隆,时常赐宴,皇后俱不回避。当日文帝与独孤后驾临便殿,杨素朝贺毕,文帝即叫赐座。杨素坐定,文帝说道:“当今海内初安,庙堂无事,且喜苑中杨梅盛开,故聊治一尊,与卿少尽君臣之乐。”杨素奏谢道:“屡蒙赐宴,圣恩隆重,微臣何以克当?”文帝道:“朕与卿乡里故旧,非他臣可比;况卿佐朕平定中原,削平江左,不知受过多少辛苦!今日太平,正该同享,何须谦让?”说话间,从内相排上宴来。上边二席,文帝与独孤后南面坐了,下边东侧首一席,赐杨素横陪。杨素因时常赐宴惯了,也不十分推辞,谢过恩,竟自坐下。酒行数巡,文帝忽说道:“自晋家微弱,偏安江左,中原地方就被众胡人瓜分割据了三百余年,经历过四五朝帝王,皆是南北分治。不想今日被朕以一剑而扫清寰宇,万方一统,殊为快事。”杨素道:“陛下以神武浑一中原,疆土之富,不独高齐梁诸君,恐从古帝王,未有如此之盛。”独孤后问道:“当今天下,有多少郡县?”杨素道:“郡有一百九十,县有一千一百,户口有八百九十万有零;若论地方,自西至东,有九千三百里;自北至南,有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还有遐荒臣伏者不算。”文帝大喜道:“人生事业至此,可谓极矣。今与卿对春光而痛饮花前,亦不为过也。”杨素道:“陛下至治雍雍,万民乐业,今日称觞献寿,正天心人意以报陛下,何过之有!”文帝大喜,随命进酒。
正是:
封疆谩道似金汤,治世还须治世王。
留得奸臣居肘腑,自然有祸在萧墙。
二人谈一会国政,论一会民情,又讲一会眼前花开的茂盛,又说一会往日得天下的英雄。真是君臣一体,无忌无猜。怎奈杨素,一心只想着晋王的事体,欲要开口,又未曾关会太后;欲不开口,又怕失了机会,心下十分踌躇。真个事有凑巧,畅饮了半日,文帝忽然起身净手。那杨素终是奸雄,得了这个空儿,就对独孤后说道:“晋王仁孝恭俭,中外称扬。前日来朝时,谆谆问国计民生,真当代贤王也。若得东宫如此,便是天下之福,社稷之庆。”那独孤后久有心在炀帝,被杨素一句话打动了心事,便泫然泪下道:“我儿杨广,自幼读书好学,有智略,识大义,居家俭朴,待人温和。又百般孝顺,就是处房帏之私,亦是可怜。我常遣人去看,他与新妇,都是同寝同食,并不与姬妾淫纵。岂如东宫杨勇,把元妃谋害了,却日日共阿云酣饮,全不像个储君体统。近又闻得要谋害杨广,殊为可恨!我所以益爱阿摩者,正为此也!”说未了,文帝早已回座。杨素知独孤后属意晋王,文帝料难做主,便大言道:“天下奠安,再无他虑。只愁太子仁孝有亏,恐难为社稷之主。”文帝惊问道:“杨勇一向谨无过,卿何忽出此言?”杨素道:“陛下不知,近日太子荒淫酒色,又私蓄兵健,十分狂妄,陛下还须加察。”文帝沉吟,犹未及答。独孤后便接说道:“卿真忠臣也!杨勇不必论其它,只日夜酣饮,纵妾杀妻,便是不仁;问安视膳,全不在心,便是不孝。我正以此为虑,不意卿有同心,肯言人骨肉之间,真忠臣也!”文帝见太后与杨素一般说话,便也疑心道:“杨勇若果如此,便是朕心腹之忧矣。”杨素道:“陛下若不信,只消差几个近侍,细细打听,便知端的。”文帝依奏。随传旨自玄武门至于至德门,每门俱着近侍十人,密密访察东宫过失,不许隐瞒虚报。众人领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