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艳史

正是:
入宫得宠亦堪哀,今日残花昨日开。
一夜恩波留不住,早随白骨到泉台。
独孤后既打杀了尉迟女,怒气犹未息,还在那里埋怨探事的宫人打听迟了。只见左右报道:“万岁爷早朝回宫,驾将到了。独孤后一来恨文帝私幸宫人,二来又见他不回正宫,却到仁寿宫来,愈觉不平;又恃着平日的宠爱,遂不出宫迎接,也不叫人收拾。岂知文帝满心想昨夜的快乐,退了朝,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寿宫来,与尉迟女受用。及进得殿来,哪晓得独孤后愁眉怒目,恶刹刹站在一边。尉迟女花残月缺,血淋淋横在地下。猛然看见,吃了一惊,心中十分大怒;只因平素被独孤后缚手缚脚惯了,一时发作不出。直直的看呆了半晌,又无计区处,只是恨了一声,往外便走。独孤后虽然恃宠,及见文帝变了颜色,大怒而去,也觉道有几分着忙。随即下殿赶来,高叫道:“陛下往哪里去?如何为一个宫人,就不念夫妇之情,遂这样忿颜反目!”文帝初意不过愤恨之极,看不上那些光景,走将出来,也无心要出宫去。及见独孤后随后赶来,不晓得是来解释,只道她又来吵闹,心中又恨又气,又恐怕她赶上胡缠乱挠,只得往前殿而走。也是合当有事,刚走到阁门,恰恰的一个内相,牵着一匹马过去。文帝见了,也不顾朝廷的体统,跨上马,加一鞭,独自一个径出东华门而去。文帝乃创业天子,东征西战,骑马惯的。出了城也不问路径,无影无踪而去,慌的那些内相及把门军校,又不敢阻拦,只得分头飞报与各衙门知道。幸得越国公杨素与左仆射高,因退朝不久,尚在朝房中议事。闻此消息,忙叫备快马。二人都是能征惯战的豪杰,也等不得跟随,上了马,就如飞一般随后跟来。足赶有三十余里,方才赶上。二人跨下马,双手挽住丝缰,俯伏在地,奏道:“陛下惊坏臣等,天子至尊,有何急事,也不叫有司安排銮驾,竟慌慌忙忙,单骑一马,轻身一人,必有什么要紧的缘故。臣等惶惧无措,乞降旨以慰下怀。”
文帝见两个大臣赶将来,伏在马前,谆谆问故,自觉有些惭愧。不禁长叹了一声,说道:“二卿请起,此乃朕家私事,言之可羞。朕昨晚还宫,偶因一时带酒,私幸了个妃子,今日独孤皇后遂将她打杀了。朕想,田家翁多收几斛麦,便要易妻,千金之家也要买个歌儿舞女,以图行乐。朕今贵为天子,转受这般拘束,便做千年帝王,也是枉然。倒不如出入民间,反得逍遥自在。”高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劳思,出虎穴,采龙珠,不知费多少刀兵,方有今日。今幸平了江南,天下一统,正宜励精图治,以遗子孙。岂可以一妇人之故,而转把天下轻看了!愿陛下三思。”
文帝见他说出一团道理,半晌低头不语。杨素又催迫道:“山僻村乡,非天子流连之处。愿陛下自重。”此时,日已西沉。仪从舆辇并大小文武官员,俱渐渐赶来。文帝的怒气亦渐平了,遂下马回宫。
正是:
妒当天子何曾恕,气到夫妻却易平。
匹马去来浑似戏,刑于之化几时成。
却说独孤后自文帝突然出宫,心下十分慌忙。急急的差人打听消息,恐怕有不测之祸,哪里敢进后宫。就在阁门内等了一日,那些探事的宫官,以讹传讹,不住的报将进来。有说骑了马不知去向的;有说赶上了,只是不肯回宫;又有说万岁爷大恼,只要娘娘还他一个尉迟女;又有说万岁爷发誓,再不与娘娘相见。一个人一样话,哪里得个实信?慌得她走不是,坐不是,满肚子怀着鬼胎。有几个心腹宫人埋怨道:“娘娘的性子,心忒急了些,留得人在,还好区处。”有几个老成太监安慰道:“娘娘放心,此事断然不妨。皇爷与娘娘何等恩爱,岂肯为这些小事,便下毒手。”大家胡思乱想,这一日满宫中何曾得安宁!只等到傍晚时候,才见几个内相忙忙的报说道:“娘娘恭喜,万岁爷驾回了。”独孤后心下才稍稍安些,因问道:“万岁爷如何肯回?”内相即将高与杨素劝文帝的话一一说知。独孤后听见高说她是一妇人,心中暗怒道:“高这厮,我因他是父亲的好朋友,每每以重礼侍他,他怎敢如此放肆!且他夫人死后,他就与侍妾们生子,这样人容他在朝,怎不看坏了样子!必赶他回去,方遂我心。”后来真个劝文帝将他官职削了,这是后话不题。
却说文帝驾到了正殿,犹不肯入宫。多亏杨素、高二人再三苦劝,方才退入阁门。独孤后见了,慌忙将簪珥除下,俯伏在地,高叫道:“贱妾一时暴戾,有触圣怀,死罪死罪!但念妾十四于归,待罪频繁有日,况今麟趾在腹,望陛下宽宥。”文帝平日原是怕她的,今日见她这般光景,已觉十分占强,如何敢再做模样。只得下辇亲手扶起,说道:“御妻,朕非不念夫妻之情,只是御妻太忍心了些。既是讲过,也就罢了。”独孤后谢了恩,二人依旧是并辇顺宫。此时天色已晚,宫中灯烛荧煌,文帝吩咐叫看宴来,留娘娘同饮。须臾,宴至。只因他二人俱要修好,你说的是甜言,我道的是美语;你一觥,我一爵,倒饮得比平日十分快乐。饮到二更,文帝不觉大醉。独孤后叫宫人扶文帝入宫安寝,自家依旧退入后宫。一来身重,二来劳碌了一日,三来又吃了半夜酒,不觉神思困觉,忙忙收拾睡了。才蒙之间,只见肚腹中一声响亮,就像雷鸣一般。只见一条金龙,突然从自家身子里飞将出去,初犹觉小,渐渐飞,渐渐大,直飞到半空中,足有十余里远近,张牙探爪,盘旋不已。正觉好看,忽然一阵狂骤起,那条金龙,不知怎么竟坠下地来,把个尾竟然跌断。仔细再一看时,却不是条金龙,倒像一个大老鼠的模样。独孤后着了一惊,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心下正惊疑未定,腹中早觉有些疼痛。那些服侍的宫人,见娘娘腹痛,知道要生产,慌做一团,急忙整备分娩之具。不多时,早生下一个爱风流的太子,好淫荡的君王。众人齐声称贺。独孤后见生得是个太子,又见有梦龙之兆,心下着实欢喜。正待收拾,只见寝宫外许多宫人内相,一齐乱嚷道:“不好了,宫中怎么失起火来!连天都红了,你们尚然不知?”众宫人听得这话,慌忙都跑出宫外来看。
正是:
玄鸟赤龙曾绛兆,绕星贯日不虚生。
虽然德去三皇远,也有红光满禁城。
毕竟不知是哪里火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饰名节尽孝独孤蓄阴谋交欢杨素
诗曰:
世事茫茫半信疑,从来真伪只天知。
圣贤修德原无忝,奸佞徇名却有私。
猛兽欲抟身转伏,大鹏将运翅先垂。
眼前多少机关处,转是枭雄能识时。
又曰:
流东卒有风雷变,讼莽终将社稷倾。
除却当年身不死,到头真伪自分明。
却说独孤后梦龙生了太子,忽然宫里宫外一齐都乱嚷道火起。急急叫人看时,哪里是火起,却是一道红光,自独孤后寝宫顶中透出,直冲于云汉之间,映得满天皆红,就如霞彩一般,又听得宫门外传说四下闾阎村巷,牛马皆鸣。独孤后得此异兆。满心欢喜。次日,遣人报知文帝。文帝大喜,随即亲到寝宫来看。独孤后奏谢道:“托赖陛下洪福,祖宗社稷之庆,昨夜幸生一子,并有诸般吉兆。”遂把梦龙及红光之事,说了一遍。文帝听见红光、梦龙,知是人君之象,心中甚喜。及听见坠下地来,把尾跌断,又像大鼠,心下就暗暗有些不快。你道为何?原来帝王与凡人不同,但真命天子初生时,定然有些异兆。就是文帝生时,亦有紫气充庭。五六岁时,曾在门前戏耍,偶有一个尼僧看见,大相惊讶。因对皇妣说道:“此儿相貌稀奇,来历奇异,他日必然大贵。但不可在市俗人家抚养,掩了他的聪明,小了他的心志。”遂别寻了一间幽静馆舍,将文帝移到里面,亲自殷勤教养。
一日,皇妣抱文帝于怀,忽见头上隐隐生出角来,遍身长起鳞甲。皇妣惊慌,不觉失坠地。尼僧连忙抱起说道:“勿惊我儿,使他晚得天下。”后来文帝果成了帝业。故文帝占住察来,就晓得炀帝不是个令终之器。此时也不说出,只朦胧称好。独孤后道:“既有异兆。料能继述。愿陛下赐一佳名。”文帝道:“御妻梦金龙摩天,就取名叫做阿摩如何?”独孤后大喜道:“乳名佳矣!何不并赐一个大名?”文帝道:“为君必须英明,就叫做杨英罢。”又想道:“创业要英明,守成还须宽广,不如叫做杨广。”独孤后喜道:“杨广最妙!”文帝取定了名字,随令颁诏四方,大赦天下。次日,文武百官,皆上表称贺。此时,海内承平,朝廷无事。光阴迅速,捻指之间,炀帝渐已长成。三岁时,在宫中闲戏,文帝抱于膝上,细视良久,因对独孤后说道:“此儿眉宇峻,笑声带杀,不愁不富贵,但恐破吾家者,亦此儿也。”独孤后笑道:“陛下差矣!安有破家儿得富贵之理?以妾看来,到底不过是一个藩王耳。陛下何须过虑!”文帝但笑而不言。炀帝十岁时,即好观古今书传。凡天文地理,至于方药、技艺、术数等书,无不通晓。只是性情偏急,阴贼刻忌,好钩索人情,喜用智术。独孤后见他聪明敏慧,好读书,有智略,有识见,心下甚是爱他,每在文帝面前称扬不绝。文帝见他年已弱冠,又且独孤后十分钟爱,恐怕在宫中做出事来。因对独孤后说道:“杨广近已长成,留在宫中甚是无益。朕欲封他出去,待他经历世故,做个贤王。不知御妻心下如何?”独孤后道:“陛下之意甚善,只是贱妾一时舍他不得。”文帝道:“舍不得,终须要去。。”独孤后道:“既如此,恁凭陛下便了,必须选择近地,以便不时召见。”文帝道:“这个使得。”随传旨各衙门,一面选纳王妃,一面择近地,起造王府,一面制办封王仪物。真个朝廷家事情。雷厉风行。不多时,司礼监早选了一个王妃,叫做萧氏;工部已择了晋阳地方,盖起王府。各有司礼仪物饰,俱已齐齐整整。文帝见诸事完备。随敕封炀帝为晋王。炀帝既封了藩王,不敢久停,捱了月余,只得拜辞起身。独孤后赐宴送行。母子二人,哪里舍得!痛哭了一场,方才分手。文帝又敕令百官送都门。这一日车马仪从与钦赐礼物,十分显赫。
正是:
朝廷爱子出封王,赐玉分□道路光。
试看皇家真富贵,五云缥缈接天潢。
炀帝受封而出,虽受赍之多,一时无比,然终不如东宫太子,朝夕随朝,多少威权在手。炀帝一日在王府中闲居无事,因自忖道:“我与太子一样弟兄,他却是皇帝,我却是臣子,日后他登了九五,我却要山呼万岁去朝他。这也还是小事,倘有毫厘差池,他就要害我性命;若只管战战兢兢,我平生之欲,如何得逞!除非谋夺了东宫,方是我一生快乐。”日夜思量,再无计策。因见王府中一个心腹官,叫做段达,平日间有些智略,遂秘密唤他商议。原来那段达为人呵:赋性最贪,设心尤忍。天生就小人肝胆,自习成奸险肚肠。口角才开,倏生万万转机关;眉头一蹙,便有千千条计策。倾排伎俩,自诧如神;暖昧行藏,人看似鬼。任百般婢膝奴颜,只一味贪图富贵。
段达闻炀帝唤他,连忙进宫来见,因问道:“殿下唤臣,不知有何使令?”炀帝遂将要夺储位的意思,细细说了一遍,与他计较。段达沉吟半晌,说道:“此事非同小事!必先废了太子,方有可图之机。”炀帝道:“太子正位东宫已久,怎么废得?”段达道:“若要废他,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炀帝闻言大喜,便差几个能事的内相,暗暗打探东宫过失。原来东宫太子杨勇,为人宽厚,索意在情,毫无矫饰之行。心虽孝友,只是不矜小节。就是问安视膳的礼数,他也疏略,不甚在心。因此,独孤后早有几分不悦。又见他内宠甚多,嫡妃元氏,转不甚相得,倒与嬖妾云氏,十分绸缪恩爱。宫中起坐的礼节,及饮食服色,二人俱是一般,全不分嫡庶体统,独孤后更加不快。忽一日,元妃无病暴死,独孤后只疑是云氏加害,愈觉怀怒在心。太子是个直朴之人,一毫不知道。不想一样样、一件件,都被炀帝探知。炀帝真个枭雄,晓得独孤后怪人宠妾,他就独与萧妃共处,千恩百爱,并不旁幸一人。又时时遣人进宫候,逢着良辰佳节,便采买奇珍异宝,殷勤贡献。那独孤后,原是个要强的皇后,见炀帝这般孝敬,如何不喜。炀帝有心要图大业,凡百所为,皆小心谨慎,毫忽不敢放纵。行之岁余,内外人情,都称颂晋王仁厚。炀帝见有些光景,又与段达密谋道:“事已至此,计将安出?”段达道:“此事机括虽动,但不知太后真意若何?须殿下亲自入宫,面见太后,讨一个的确消息,方有下落。若只捕风捉影,恐太子根深蒂固,一时难得动遥”炀帝闻言,点头道:“卿言是也。”遂作表一通,差官奏上,恳求面朝。表文上写首:晋藩臣不孝男广稽首顿首百拜,奉表于父王皇帝膝下:男广久违侍日,时切瞻云。远睽定省,望北阙而驰心;近想随朝,守南宫而堕泪。虽恩连表里,四海涣若一家;然义隔天涯,咫尺不能三至。愿赐一睹天颜,奉万年觞于左右;再瞻日月,献四海颂于庭帏。则孺慕之诚,或可少尽;而源源之恩,直铭佩于无涯矣。不胜惶惶待命之至。
文帝览表大喜,道:“吾儿眷慕亲恩,真大孝也。既要来朝,有何不可!”随即批旨道:“览奏具见,吾儿孝思,朕心嘉悦。着即日来朝,以尽父子慈孝之意。”炀帝得旨,心中大喜,慌忙打点入朝。他知道文帝崇尚节俭,遂将车马侍从,纯用朴素,只暗暗的备了许多珠玉宝贝来献与独孤后。一径到了午门,少不得要候旨宣诏。朝房中早有文武官员,接住朝见。炀帝正要交结众官,便和颜悦色,一个个俱加礼厚待。先问些治家治国的道理,后讲些忧国忧民的话头。这些百官,哪识得奸雄作用!都称赞道:“好一个仁厚贤能的晋王!”少顷,有旨宣晋王入宫。炀帝方才别了众官,整步从东华门而入。此时,文帝驾御瑶泉殿,炀帝远远望见,就在丹墀下,五拜三叩头,拜毕奏道:“儿久离膝下,不胜眷恋。今得望见慈颜,私心庆幸。”文帝道:“吾儿起来,朕亦时常思汝。但恨国家有体,不能朝夕接见,甚是怏怏。”因命赐坐留宴。吃了几杯,文帝问道:“汝在国中,何以治民?”炀帝便逢迎文帝的意思说道:“百姓皆赖父皇至治,熙熙,儿柔懦无才,焉敢更张?但不过节取俭用,稍恤民力耳。”文帝大喜道:“汝能节俭,吾无忧矣。”少顷宴罢,文帝说道:“汝母亲甚是思汝,汝可入宫去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