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衣

  两日之期,已到南京省城。寻一所静寓,候至场期,进过三场。揭晓之期,云程竟中了举人。原来,句容县县主是他本房座师。云上升在省城忙了半月,回家时,路守句容,即去拜谒座师,殷勤叙话,不必说了,又款留道:“贤契且缓归期,屈留在敝治数日,自有别赠。”即差皂快寻一所雅房,送云上升寓下。
  次日午后,戏宴相待。酒至一半,戏暂停止,云上升乘暇,将前乡试时投寓花笑人客店,说他如何诈银,如何殴辱。又把夜间有妇人进房,与拾花朵、睡鞋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县主道:“此人向来分明有窝奸之事了。只是无证无凭,难好罪他。小弟明日拿他来,只罪他的诈银殴辱,奸情不究,也便罢了。”戏完别散。
  次日,早堂开门,云上升入门谢宴,后堂相见坐话。忽闻仪门外有人喊叫屈,似有厮打之声。此人向在县前值更,衙门人颇熟,故叫不来拦阻,后堂但闻喊声迫近。县主道:“这等可恶!贤契少坐,待我坐堂问他。”县主步出堂来,问道:“是何人喧嚷?拿过来。”只见两人跪下。一人禀道:“小的是杨三,向充老爷台下更夫。今晨更完回家,但见门不上闩,小的走到房内,灯还未灭,亲见这奸恶花笑人,从小的妻子床上爬起来。小的挡住扭他,他打小的一拳,逃出了门。小的随即跟他到店,喊叫地方四邻。反倒恃强,把小的乱打,反说小的诬奸赖良。冤屈无伸,求青天爷爷鉴察伸冤。”花笑人道:“小的是开饭店生理的。杨三常常到店,赊饭吃了,不有还银。今日计他饭钱,反将妻子妆奸图赖。叩求爷爷追银究治。”杨三道:“讨饭钱?何不日间来讨,偏在黑夜来讨?小的是五更时叫破地方的。”县主问道:“你的住居与花笑人店房,隔有多少门路?”杨三道:“只隔得三家。”县主道:“是了。”即撒火签一枝,速拿杨三妻子柳氏赴审。随即退入后堂,对云上升道:“贤契向来拾的花朵、睡鞋,即此是也。”云上升道:“门生在此听见,已稔知花笑人之奸恶矣。”
  说话之间,柳氏拿到。县主叫带进后堂跪下,问道:“你这淫妇,为何前八月初一夜深之候,到花笑人卧房,做上门行奸?花笑人现已招出,你从直说来,免受刑法。”叫皂隶备子伺候。柳氏听说,句句刺着了心,又听说备子,惊得心慌,不敢隐匿,便招出八月初一之事,“实是有的。小妇人进得房时,被一位客人喊叫有贼,慌慌走出回家。实是不曾行奸。”县主笑了,道:“那日不曾行奸,向来与他行奸不消说了,昨夜与他行奸更不消说了。”即指云上升道:“那时喊叫的客人,即此云相公便是。你还有睡鞋、花朵落在他手中。”
  说完,坐出堂来。花笑人与杨三、柳氏一齐跪下。县主道:“花笑人,你这奴才,前八月初一日,云相公投宿你店,此时杨三妻子进房,思量与你行奸,不料被云相公喊叫惊回。你次早反多方勒诈他,又多方殴辱他。你昨夜又与杨三妻子行奸。你奸了他的妻子,反又打他,又把饭金诬赖他,天地间有你这样恶人!”撒签一把,叫打。花笑人嘿嘿无辞,甘受了二十板,枷号一个月示众。随即又条柳氏二十板,逐出县门。退入后堂,云上升立起恭手道:“老师听讼折狱,可谓精明允当,不用严刑酷楚,而民情皆得。甘棠之颂,且啧啧也。”县主道:“小弟本欲为贤契洗发殴辱之恨,不料他又行奸,自来投网,乃天心厌恶之所致也。小弟何功之有?”送别闭门。
  可怜那花笑人,带了枷,眼泪双垂。两人抬了枷,还一步一步儿,行走不上,就是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儿,也没有这样袅娜。前日楚霸王的英雄,如今变了一个夜宴的美人了。有一首《长相思》辞儿为证:
  念君家,想君家,特请风流婿吃茶。辣面料多嘉。插红花,带红花,象板高敲唱晓衙。独卓实堪夸。
  且说花隽人见二哥打闹,跟随到县前探听。只见二哥打了,又枷出来,忙忙出城,跑到家中,报知二嫂。秦氏跌脚道:“咳!妻儿男女在家,一向不来瞅睬,竟做出这样王八事来!怎好?怎好?”一面说,一面收拾了一个礼包,将三年苦积的针黹银子,带在身边。文姿得知,出来送秦氏道:“我该陪姐姐同去的,只因家下无人,不好离身。婶婶去可小心伏侍调理,休得要激聒烦恼。”
  秦氏到得店中,天色已晓,见有许多衙门人在店闹吵,要分例银。秦氏只得用了若干。次早起来,安排些酒饭,亲自送到县前,夫妻各相垂泪。花笑人道:“屁股打烂,疼痛难熬,坐又坐不得,立又立不得,困又困不倒。只一夜之间,几乎送死。云举人是太爷的门生,听太爷口角,要送情与他。你可央人去说,送他五十两,求他急急放我。再是几日,决然没命了。”
  秦氏回店,适值父亲秦和晋来看望女婿。秦氏即与和晋计较,取银五十两,付与和晋,同乌心诚到云上升寓中见了,奉上下礼,哀求恕罪。云上升道:“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处百姓。如今要我管,一百两是一分不少的。”乌心诚道:“饭店人家,实是没有,还求相公开恩。”云上升道:“我当初乡试之时,些须盘费,是多方借当来的,何故花笑人不肯开恩?”
  秦和晋同乌心诚只得告别了,拿了原银,到枷前计较。花笑人道:“只因我当初托大,轻欺了他,如今来翻巢了!我实熬炼不过,银是我挣的,依旧是我用去,我也无悔。”二人转身到店,与秦氏说了,只得又添上三十两,再去哀求。云上升方才心肯。可怜那花笑人,熬过三个昼夜,就似三年也没有这样难度。云上升次日发书,写道:
  花笑人奸情一案,蒙师台治以夏楚,枷警过衙,在笑人已知洗胃刮肠,改弦易辄矣。乞师台弘开日月之天,魍魉不敢再现。临楮不胜翘企。
  县主看守,知云门生有物到手,即叫皂隶取进花笑人,吩咐道:“你这恶人,本要枷完了,还要罚你修城。如今云相公在此求饶。放你去罢。以后须改过自新。”花笑人叩头,扶出到店中。只得耐心将息了月余,杖疮方好。仍复开店。秦氏放心不下,就在店中居住,夫妻不时埋怨激聒。又兼杨三因柳氏杖了二十,时常临门叫骂,不成一店。主顾渐少,将花玉人一百两安家钱都用尽了。只得退还店房,仍回乡间居住。此后依旧与乌心诚撮空打哄,又惹出事来,几乎丧死。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戏 换嫁衣
  第三回 拒美色得美又多金 造假书弄假成真节
  题辞:
  黄金美色如蝇逐,安得人心足?辞金谢色反奇逢,赢得前途到处有春风。一枝花正孤无侣,又送摧花雨。雪梅偏喜挺孤芳,独向岁寒时节傲冰霜。
  右调《虞美人》
  且说云程次春会试中了进士,选了陕西延安府肤施县知县。到任之后,即来拜谒苏镇。苏镇以乡里之情,整酒款待,花玉人同席。云上升一见玉人,容貌堂堂,肃然起敬。通了姓字,又问家乡,原来是贴近同乡。酒间,又见花玉人谈吐经略,是文武全才,爱慕之极,就对苏镇台说要盟为兄弟。苏镇大喜道:“这是古人的高风。二位先欲效古人之谊,即今日之管鲍、雷陈也。”叫左右排香案来,铺下红毯。二人拜过天地,又并拜了八拜。因花玉人年少,云上升为兄。拜完,依旧入席。
  酒间,云上升问道:“贤弟宅上还有何人?”花玉人道:“先父母早归,有两上舍弟,一名花娇,贱字笑人;一名花媚,贱字隽人。”云上升心中想道:“花笑人是我对头,原来是他兄弟。只作不知,假意问道:“令弟俱可在庠序?”花玉人道:“已弃业久矣。如今在舍下,经营糊口。”花玉人也问了一番。此后三人说些边关防御之事,又饮了一时别散。次日,是云上升开筵。第三日,是花玉人设席,无非尽结义之欢。按下不提。
  且说苏镇台有一房美妾贡氏,姿容艳丽,因窥见花玉人美如冠玉,切切相思。一日夜深时候,苏镇出去巡关,贡氏情思难禁,便悄悄步到花玉人书房中,玉人大惊。贡氏笑道:“我见你独自一人,清清冷冷,特来伴你。”
  不料苏镇台有事,黑夜来商,听见内间声音,即住足窗前倾听。听见花玉人道:“乞奶奶尊重,速还闺阃。万一苏盟兄知之,体面何存?”贡氏道:“彼已出巡,再怕谁来?”竟吹灭了灯。花玉人道:“隔墙有耳,窗前岂无人。”就暗中把贡氏一推,推出门外,紧闭了门。
  苏镇忙忙躲过。贡氏只得怏怏回房。苏镇想道:“此妇情私于外,难以留身。欲遽绝之,未免不忍。我看花兄之正气,较之明烛达旦,可以并美千秋。他如今旅馆凄凉,古人将爱妾以换马,我今将爱妾以赠友,岂不更胜?”不如假作不知,改日央云兄作筏,送与花盟兄,以全二人之愿,以报不淫之恩。一面想,一面依旧巡关去了。
  过了数日,云上升有事来谒。苏镇把前事先与说明,然后整酒会席。云上升道达苏镇之意,花玉人仍然再三力辞。云上升道:“贤弟若坚执不收,则镇台必弃此妇矣,此妇将何归乎?”说到此处,花玉人只得顺从,当晚即完了姻。两上美人,如鱼似水,不必说了。
  又一日,苏镇有一名家丁,名唤苏勇,因随征剿,得了万金,夜间瞒了主人,要求花爷窝藏,情愿中分。不料苏镇又有事来找欺主的苏勇,只见花玉人道:“倘使主人知之,不妥。你可持此金,只说献与主人可也”。说完,苏镇径直走向前拱手道:“花盟兄之正气,弟已感佩之矣!乞收一半,另一半即赏与苏勇,以酬其功。”苏勇惭愧感激,即跪下连连叩头。花玉人也推辞一番,只得收了。此后,苏镇台感花玉人之高节,宾主愈加相得。云上升也敬花玉人之大谊,弟兄愈觉相亲。苏、云二人一齐动本,叙花妍参谋有功,提授为监纪推官之职。次年,贡氏生下一子,因边关宁靖,名唤关平。正是:
  贪淫枉受贪淫辱,清正能招清正香。
  杨花飘荡落泥涂,莲朵高擎吐芬芳。
  话分两头。且说花笑人在家无聊无赖,一日,来到乌心诚家中,说起“大哥去了五六年,也不带些银子回来,人竟杳无音信,未知生死如何。每想大嫂容貌佳丽,若卖与富户人家,可有七八十两。只是她性子刚烈,此事难行,怎处?”乌心诚向来在店,自家吃喝不必说,连妻子白氏,也是花笑人养活。如今坐食在家,十分难度,因花笑人说起卖嫂,低眉一想,道:“这有何难。如今先写一封假家书,借令兄口吻,说边关围困,为兄重病将危,叫妻岳氏自便。再过几日,又传一封出来报死。那时,计图卖她。她自然不相仇了。”花笑人道:“日后万一大哥回来,如何肯甘休了?”乌心诚道:“嫂子出门,没有对口,此时凭汝说了。只说嫂子耐守不过,做了不雅的事,故此嫁与人去了。令兄自然无言。”花笑人听了大悦道:“若得成时,重重谢你。”白氏在旁,也笑堆满面,即将头上挖耳簪除下,叫乌心诚到村店当了酒肉来,不半时煮熟。两人饮了数巡,乌心诚即拿了笔砚来,写道:
  愚兄字启二弟知之,自到任所以来,不料命运多舛,正值边关危辞之时,日夜忧惊,积成重病,十分沉笃,不日将登鬼录也。三弟有汝,愚兄可以放心。但汝嫂无子,谅难守节,听其自便可也。卧中泪笔,情不尽言!
  写完,花笑人取来读了一遍,拍掌笑道:“妙!妙!还是心诚有算。”乌心诚封好了,外又写道:
  五月十五日 陕西延安府苏镇台府中附行 烦劳附至南京句容县花村中二舍弟花笑人收拆
  写完说道:“趁你不在家中,央人拿去,令嫂必然如此如此。”随即去央一个邻家小子,叫他到花大娘家中,说花大爷有家信带回在此。那小子担了书去,到花家依样儿说,文姿听见丈夫有家书回来,忙忙接过,等不得二叔回家,自己拆开,央邻人来读。读完,文姿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小子跑回家下,乌心诚道:“想必中计。你且吃酒,我去问问小子的。”走去问时,果然说花大娘忙拆了书,如此如此。乌心诚即走回道:“花二哥,事已有绪了,再过三五日,我自央人来报死信。然后觅一个好主儿嫁她。自伏妥贴。”两人欢别。
  花笑人到家,即寻大嫂道:“外边谣言大哥有家信回来,可是真的么?”文姿道:“正要等二叔回来,等不得,我先拆看了。”即将书递与笑人。笑人假意读了一遍,说些宽话道:“原是一个文人,不该去惹武事。当时去时,我甚不喜。如今弄得我又苦,他又苦了!”过了五日,文姿与秦氏闲立在中堂,说些旧话,只见有一个人自外走来,高叫:“花笑人可在么?”文姿与秦氏忙避进了。笑人走出来道:“尊兄何处人氏?有何话说?”那人道:“我小弟居住在城,有一敝友,向来在陕西做客,今避乱回来,到舍下拜望,说令兄花大爷于今年六月初病重身故,特叫小弟来报一声。”笑人假意吃惊道:“果有此事?恐有讹传。”那人道:“敝友在陕时,与苏镇爷相处,是亲眼见的。苏镇爷买衣棺殡殓了,寄在庙中。”花笑人假意跌足道:“唉!这样果是真的了!怎好!怎好!”送了那人出门。文姿听见,就号啕大哭,自晓达旦,竟不绝声。次日,即将自己做下的绵布做些孝衣,又设一座孝堂灵位,朝夕焚香上饭。正是:
  别时容易兮相见时难,
  梦处欢娱兮醒处抛残。
  自断天涯兮几树云烟,
  人疑花影兮倚遍栏杆。
  去时桃柳兮春到仍妍,
  昔年人面兮有镜无颜。
  悔教夫婿兮去入楼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