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

  秋光蹙然曰:「何至于是!神州陆沉,戮力固仗男子,我曹巾帼,所以出而襄助者,亦以鼓励英雄奋往之气。前此数百年,英国武士较力,必得名姝为之监史,胜者向之长跽,加以花冠。非谓女子之勇能与男子驰逐中原,大凡英雄性质,恒欲表异于女子之前。即所谓经武练习队者,何尝非有志之所为。特资为激扬前敌之勇气,使知女子且不惜其生,矧堂堂男子,乃使其背为敌人所见,可羞孰甚。眉峰伉爽有丈夫气。吾虞其暴烈,往往开罪正人。行当以正言规谏之。」
  仲英闻言爽然,始敢回眸平视。见秋光冠鸵鸟之冠,单缣衣,腰围瘦不盈握。曳长裙,小蛮靴之黑如漆。天人也,不惟貌美,而秀外慧中,尤令人心醉。惟神宇之间,含有静肃之气,凛然若不可犯。而和蔼之言,味之乃如醇酒。即敛容答曰:「女士识高于顶,不佞不能为游、夏之赞。但顾(愿)女士时时抱此宗旨,用以感化女界。须知女于之贵,万非混浊世界中泯泯者之比。发言当如金科玉律,必使男子遵行。含高识于和平之中,不能亵庄严为愤激之论。」
  秋光意大感动,即曰:「吾乡乃大有人!敢问先生南来何事?」仲英曰:「家兄为镇江军官,久不相见,今且往省之。」
  秋光曰:「先生曾至西湖乎?」仲英曰:「固闻其胜。」伯元曰:「恨仲英方匆匆欲溯江而上,不然侍秋光一览西泠风物,亦大佳事。」仲英曰:「戎马风尘,安有此种清福!不知近日蜀事如何?」秋光曰:「吾近得表兄重庆来书,赵某以谋反诬股东,收捕如处剧盗,飞章入告。读邸抄,有旨:『四川逆党,勾结为乱。饬赵某分别剿抚,并饬段芳带队入川。』而雷慎予复奏成都城外有乱党数万人,四面攻扑,势甚危急。各府州县,亦复有乱党煽惑鼓动。闻已用钱西龄会办剿抚事宜。一面抽调鄂省军队,纷纷赴援。实则,兹事一钱西龄已可了,即专属王人文,亦足收戢乱萌。顾愦愦之枢臣,乃张皇如此,真使人难于索解。」
  仲英曰:「女士论时局,真能得其要领。鄙人五体投地矣。」秋光色赪,谢曰:「先生奖掖逾分,使人难堪。」寅谷、伯元同声言曰:「秋光女土不愧知言。仲英先生初非瞎赞。两两得之。」席罢,三人同送秋光至于门外。
  秋光登车时,独顾仲英曰:「再图相见。」

第四章 鄂变

  武昌者,禹贡荆州之域,天文翼轸分野(此沿故书之谬)。
  自周夷王时,地属楚。楚熊渠封其子红为鄂王,始名鄂。春秋时,谓之夏汭,属南郡。汉置江夏郡,治沙羡。三国时,吴分江夏,更立武昌郡,徙都焉。晋以武昌隶江州,江夏隶荆州。
  刘宋于江夏县置江夏郡,兼置郢州。梁分置南北新州。隋平陈,改置鄂州。大业初,复为江夏郡。唐复为鄂州。天宝初,改江夏郡。干元初,复为鄂州,属江南道。元和初,升武昌军节度。
  五代时,唐遥改武清军。南唐复为武昌军。宋以鄂州属荆湖北路。元至元中,置鄂州路。大德中,改武昌路。明甲辰年,改武昌府,清仍之。其地扼束江湖,襟带吴楚,南抵五岭,北连襄溪,墉山而城,堑江而池,天下要区也。清廷以雷慎予督其地。
  自广州事起,鄂中大震。雷大集将校信誓,逻骑四出。八月初,阖城流言鼎沸,言大江南北咸有革党潜伏,将克期举事。
  雷大惊,发军符召集巡警及右路巡防队、警务公所消防队,与第八镇工程营,环卫节楼,夜中岌岌与姬妾相守。偶闻爆竹声,亦以为炸弹发,齿震震作声不已。
  十三日,急檄召张虎督骑士入城。复檄巡警道王越庄扼守江岸,止机船及小艘向夜咸不得渡。
  十五日,风声益紧,雷战栗无人色,薄暮即闭辕门。饬骑士入驻,自堂及庭,坐卧无次,皆军队。夜凉风起,灯光黯淡,而张虎则督其所部分巡宾阳门。混成协统黎公,亦以所部屯武胜门外。
  十六日,雷大集僚佐议平乱,然实无策,但谋自卫。节署中一二三四正堂及五福堂,兵警充斥。复移召混成协统黎公,以兵驻汉阳兵工厂。檄长江船队楚谦、楚同、楚有,及本省巡防舰队楚材、楚安、江清、江泰,摩擦炮膛,储蓄火力,停泊江面如待严敌。臬司马章恐狱囚乘乱逃逸,亦严兵扼犴狱,筹防周备。顾所不能防者,人心耳!
  十七日以后,逻侦愈密。而汉口租界已擒得党人。雷知祸发不远。计革人既潜汉口,而武昌中襨伏必多。是晚张虎得报,革党窟穴凡三次(处):一为小朝街九十二号,一为八十二号,一为八十五号。张遂以精锐进扑。在九十二号中获党人八,合两处共二十七人。中有龙韵兰者,女学生也,娉婷作西装,若不胜衣。然侃侃对簿,气概如男子。承审者为铁锺。党人一一自承不讳,遂骈斩于东辕门外。
  正倥偬间,谍言雄楚楼北桥尚伏革党。当事者即潜兵往取。
  室中灯火荧荧,方印刷告谕,誊缮名册。兵入,有登屋遁者。
  缚五人归。同时,炸弹发者数处,节署亦得炸弹一巨箧,为教练队学生兵所藏,立斩于堂阶之下。
  雷即夕电奏,言已骈戮革命党七十三人,鄂祸弭矣。越十八日,复获党人,得名册,多尺籍中人。于是人人惴恐,知不先发,祸且遄及。
  十九夜,工程第八营左队,壁间人声大噪,用白布缠左膊,以同心戮力为口号,万声哗动。队官阮荣发仓皇问状,茹弹立僵。步队二十九及三十两标,同时响应,杀其长官五人,下令城中能闭户勿出者免死。揭械趋楚望台。旗军素不习战,闻变,在睡味懵腾中,手颤不能胜枪,枕藉死者百余人。巡警知势不敌,潜下其佩章,微服而遁。时十五协兵士亦大集,与革军相应和。协统王胜飞电告张虎,立时逊避。革军遂载子弹至蛇山、下关、马厂、咨议局旁,直扑节署。而署中卫士已先变,纵火掷弹,喊声沸天。
  雷慎予已先载其姬妾于江船中,及火起,遂挟卫士数人出城。革军不知雷遁,分军扑藩署。然卫队尚能战。开枪互击,二门立毁,尚坚守银库。藩司某越高墉而逃。各署以次收检,乃悉力攻节楼。架炮于蛇山高处,毁督署头门。
  夜午炮停,收军聚议,顾不得统帅。然黄陂黎公者,忠谨端毅,素得士心。佥曰:必黄陂出,大事乃定。乃群趣黎寓,起公领此军。黎公从容承诺,遂长鄂军政府,行大都督事。立唐齐武为民政长,严定军律,城中肃然。

第五章 鄂政

  武昌既定,以兵收汉阳兵工厂。司厂者为东越王子鉴,通西学,能文章。兵至,以都督府教令受代,且曰:「君能任此者,可勿行。」王不可,遂以单衣出。同时收铁厂,司厂者为李一荆,闻变归,黎公遂留治厂事。
  既收汉阳,全鄂底定。遂真立军政府,分司令、军务、参谋、政事四部。收集鄂中知名之士,分任职司。其条例曰:
  第一章,都督府。
  第一条曰,都督分设各部:一曰司令,二曰罕务,三曰参谋,四曰政事。
  第二条曰,前各部直辖于都督,受都督指挥命令,执行主管事务。
  第三条曰,司令、军务、参谋部自下级军官以上,政事部自局长以上,均由都督亲任。各部各营下级军官,由该管长官呈请都督札任。
  第四条曰,关于军政重要事件,由都督召集临时军事参议会议或顾问会议,议决施行。
  第五条曰,都督府设秘书官若干员,由都督自行辟用。军务部总务科员,仍兼充秘书官。
  第六条曰,凡发布命令及任免文武各官,均属都督之大权。
  第二章为司令部。
  第七条曰,司令部总长,都督兼充。
  第八条曰,司令官分二种:中央司令官若干员,由都督亲任;地方司令官,由各地镇守军事长官兼充,禀承都督执行任务。
  第九条曰,司令部置幕僚,由司令官请都督札任,置收掌员两人,书记员四人,传递官四人。
  第三章为军务部。
  第十条曰,军务部置部长一人,副长一人,下列七课:一总务课,二军务课,三人事课,四军需课,五经理课,六执法课,七医务课。
  第十一条曰,总务课掌左列事务:一属于机宜事项。二关于军事公文书类之收发、编纂、保存事项。三印刷及翻译文书事项。四关于征发对象、表册报告及统计事项。五依例规应办庶务及不属于各课事项。
  第十二条曰,军事课掌左列事项:一建置及编制事项。二军队配置事项。三演习及教练事项。四动员计划。五戒严及征发事项。六关于战时规则事项。
  第十三条曰,人事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将校、士官及附属文官之进退任免、分科、定俸事项。二关于各项人员名簿及兵籍事项。三关于军事恩给、进位、赏与事项。
  第十四条曰,军需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军事出纳、预算、决算报告事项。二关于军官兵士俸给及旅费之规定事项。三关于军装粮饷及马匹给予之规定事项。
  第十五条曰,经理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军装被服之制造及检查事项。二关于战用箭械及马具事项。三关于陆军诸建筑事项。
  第十六条曰,执法课掌关于军政裁判事项。凡关于犯罪事项,应由军法会议议决施行。但都督有特赦命令者,不在此限。
  第十七条曰,医务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卫生及饮水用水事项。二关于医疗病院及各营疗养事项。三关于卫生材料及恤兵团体之组织事项。
  第十八条曰,各课员之配置另定之。
  第四章为参谋部。
  第十九条曰,参谋部置参谋长一人,副长两人,参谋官若干人,由都督于将校中选深通军事学者亲任之。
  第二十条曰,参谋辅佐都督,参划防战及关于用兵一切事项。参谋部应行各事,经都督核准画诺后,即移送于各该部管主任部课执行。
  第五章为政事部。
  第二十二条曰,政事部置部长一人,副长一人,及七局如左:外务局、内务局、财政局、司法局、交通局、文事局、编制局。政事部条例另定之。
  第六章加以附则。
  第二十三条曰,本条例自经都督核准之后,即公布施行。
  第二十四条曰,本条例至鄂省大定,交战团体巩固之日,即行废止。另由都督令军政府国民组织临时议会,公举政务委员,分任责任。
  以上条例,读吾书者至此必颦眉无味,且掀过此一章,另觅下章,取其新奇有趣者。不知此为必存之故事也。
  凡小说一道,有但言情愫,供酒客花前月下之谈;有稿本出诸伤心之人,目击天下祸变,心惧危亡,不得已吐其胸中之不平,寓史局于小说之中,则不能不谈正事。诸君试观革命中英雄,有堂堂正正,心存民国,坐镇武汉,坚如山岳,如黄陂黎公者耶?冷红生与公初无一面,亦不必揄扬其人,为结好之地。但见名为时杰者,多不如此,且以私意征及外兵,戕其同胞,尚觍然以国民自命,其去黎公宁止霄壤!
  以上条例,固临时草创,不必周备,然已足见公之用心矣。

第六章 述憾

  中秋月圆时,仲英尚在沪上。继闻武昌之变,即匆匆俶装赴镇江。伯凯方出未归。以林述卿甫至镇,镇兵人人咸欲踵武昌之辙。林以时会未至,不之许,呼伯凯商酌军事,至晚始归。
  伯凯一见仲英,喜溢眉宇,握手不能言说,久乃曰:「老父如何?得家书,言至康健。然翁忠于清室,恒不直阿兄所为,胡以今日容吾弟至此?」仲英曰:「翁实哀悼德宗皇帝。方帝宾天时,痛哭弥月。闻侍医言,每进一药,而阉人崔瑰恒用东朝之命沮梗。御药房所储者,多虫蛀,不堪进御。侍医偶言请诸东朝御药房,而崔即厉色拒绝。大渐之前二日,侍医入觐,东朝御养心殿,中坐,李太监用长杆烟筒跪而进烟。帝气息仅属,坐于殿右。御案用蓝布为幕。侍医请脉。帝问:『何如?』侍臣曰:『上脉息较前为缩。』而内务府尚书魁崇,老而聩,亦随侍臣之后问脉状。帝怒,厉声曰:『缩。』东朝努目顾帝曰:『汝乃不知魁为聋子乎?』侍医震慑,移跽东朝案下,陈奏皇帝脉息已呈虚象。东朝抗声言曰:『汝不闻虚不受补邪?』崔瑰及李太监侍侧,齐声大呼曰:『汝滚下列方!』方进时,崔瑰传东朝旨曰:『凡药不经皇帝御过者勿进。』明日,帝已弥留。侍医入瀛台,进涵元殿。帝居左厢,案上但一墨盒,有片纸书曰:『今日不能。』地上陈一白垆,御榻上盛陈旧之毡毡,枕畔有《贞观政要》一卷及《铁道章程》。帝喘息言曰:『汝质言,吾脉息果如何?』侍医奏曰:『仍缩如前日。』帝曰:『能万分得生否?』侍医曰:『上天佑我皇家,圣寿必无疆。』帝叹曰:『汝今尚为此言乎?我知之矣。汝退而处方。』时有太监入奏,言佛爷不豫。帝尚欲强起问安。顾瀛台去仪鸾殿,须遵石路,穿榆柳而行,为路可里许。帝疲不能起,明日崩于瀛台。近习摘缨入侍东朝。东朝怒曰:『汝辈乃敢持服,用不祥以魇我耶!』趣令吉服。又明日,东朝亦晏驾。遂立少帝。阿兄外出数年,或未之了了也。」
  伯凯叹曰:「果戊戌变政得行,亦不至有今日武昌之事。盖柄政者弥不如前矣。」仲英曰:「时相童公,方大起邸第于银雁胡衕,辇太湖之石无算,自巷东达于西口,粉墙均加垩治。闻外间言,饱受洋人金钱也。而纯郡王则抽调崇陵之匠,大兴土木于灵清宫之侧,高楼上耸云表,仙乐风飘,处处皆闻。而矫为清白者为膏公,亦以陵工起第。陶王则时时饷纯王以音乐。全旗之人,皆倾心于贾郎。议政王起邸,其初估值二十八万,后乃一百五十万成之。匡王邸中,但以鹦鹉论,已达二百架以外。王子奉使,为英人侮辱,不听专车,且列班于埃及、土耳其之下,觍不以为辱。父子争进苞苴,国之欲存宁可得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