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缘

  员外听说,吓了一呆,想县丞不过请益之意,竟不留书办商议。随又添了几两,重复送进。县丞不允,必要十六金,随封在外。员外一想如数送他,自竟落空。即刻唤王婆来说:“二衙必要二十四金方妥,要他将找去六两头退来方能妥当。”王婆辞出,要到石家。行至半途,恰好遇见丑儿。原来周氏见丈夫不放,叫丑儿来问王婆。适王婆被林家唤去,门儿锁着。丑儿问她邻里,恰好问着了二衙书办,原认得的,便道:“你父亲事,怎不早早妥当了。县官将回,本官就要讯供详解了。”丑儿道:“我正为此来寻王妈妈。”书办道:“这事我也知道。只你投差了人了。闻得你扣十八两银子,在林家送官。他只将四两送进,本官大怒,立刻璧还了。你若拿来自送,我包你今日就妥当。方才林家来唤王婆,想就为此,你候上去,总问她退银子就是了。”丑儿听说,果候到半路撞见王婆,便将员外之言一说。丑儿道:“既不妥,还我银子罢。”王婆道:“员外说,银子十八两,已送进去了。只要找去就妥当,哪里退得出?”丑儿就对面一啐道:“事又不妥,银又不退。终不然,白送你罢。”王婆道:“我是好意,替你说说。怎反伤触我?”
  两人相争起来,竟扭住厮打。适遇守备经过,齐齐叫喊,带到衙门,见是丑儿,便问道:“连次下操,久不见你,今日怎么与这老婆子厮打?”丑儿便将父亲冤狱,阿姊卖身,王婆作中,林家扣银送官,事情不妥,又不退银,一一禀知。守备就叫王婆吩咐道:“石家为事在狱,他女儿卖身救父,也出于无奈的了。你怎么还拴通林家扣他银子,又不替他妥当,反在街坊叫喊。本应责你一顿板子,可惜我是武职衙门,权且饶打。可即刻到林家照数要还石家银子。倘有毫厘短少,我移送到府,活活把你敲死。快些去罢!”吓得王婆急到林家说知。员外原知守备与四府知县都好不敢违拗,只得忍着肉痛,照数付还不题。
  且说守备发付王婆去后,就对丑儿道:“你父亲既有此事,如何不来与我商议?这二衙理他怎么,他今日得了银子,就放了。县官回来,利家再告,此事原不完。我想你父亲不过开一方子,又未发药。那夫人突然泻死,其中必有缘故。不是家人买药毛病,定是侍妾妒忌奸谋。你只要将这缘故做一辩状,县尊不在家,竟向四府投递。那四府是最有风刀不怕事的,又与我最好,我去会他,要他行一角文书,到杭州吊家属对证。他决然不肯,反要从宽完结了,岂不做得干净么。”丑儿道:“多谢老爷妙算,只是小人向蒙老爷教习武艺,尚苦家贫无物孝敬。这事怎敢又来惊动老爷?”守备道:“你这话又差了。我们山东人,与人相与了,头颅也肯赠人。这样小事,难道我也与县丞一般,想你谢么。如今也不迟,你快快做辩状,到四府去投。我就去会他,要他即速行提便了。”丑儿大喜,果将辩状向四府投递,守备果去说了。立刻批准行文,一面提讯,县丞哪里知道。书办打听林家银已付还,石家竟不来说。对官说知,立刻提出,正要用刑,四府恰已来提,只得交付去了。县丞气得要死,归怨书办,将他到手银子退去,又叫他拿定主意,送到十二两不受,今弄得一场空,押着要他赔。书办又迎官不会趁银子,互相怨恨不题。
  且说刑厅文书到杭,果不出守备所料,家属没有付来一角回文,倒求四府从宽释放。刑厅也不深究,随将道全释放回家,周氏接着大喜。道全不见女儿,问起方知要救她卖身林宅,便大哭一场。又知全亏守备出力相救,急同儿子到守备衙门叩谢。过了两日,又到林家看看女儿。幸喜女儿在彼,小姐甚是喜她,同伴亦甚相好,道全便也放心回家。身价尚存十八九两,置些粗用家伙,用去三四金,尚存十四五两。买些杂货等物,门前卖卖,意欲积聚积聚,以为赎女之计。又立誓再不行医了。丑儿见事妥当,下操日仍到教场学武。
  一日,适同父亲在店中,忽见一个相面先生,到店中买纸,将丑儿细细一看,便道:“好相,好相。”道全见他赞得奇异,便道:“先生你叫哪个好相?”那先生道:“小子李铁嘴,在江湖上谈相二十余年。富贵贫贱的相,相过了多少,从未看差一人。今见二位尊相都好,想是乔梓了。”道全道:“这个正是小儿。但先生说,从未相错一人,今叫愚父子都是好相,只怕就错了。”相士道:“岂有此理!尊相若不嫌繁,待小子细细一谈何如?”道全道:“极愿请教。只小弟贫穷,出不起相金,不敢劳动。”相士道:“说哪里话。小子不是利徒,不见招牌上有三不受么!目下贫贱,将来富贵的不受;目下富贵,将来贫贱的不受;目下贫贱,终于贫贱的不受。盖因贫贱的,送出也有限,要等他相准后,受他的厚谢。富贵的,无不喜奉承,说他将来贫贱,必然大怒,说我不准,还想他厚谢么?至于终身贫贱的,不如我多了,怎还要他相金?故言三不受。若贤乔梓,正小子将来厚望之人,岂敢要相金!”道全道:“据先生如此说,愚父子果有好日么?”相士道:“尊相休得看轻了。依小子看来,上年春季不利,该有飞灾横祸,幸有阴德纹化解,不至大害。今年尊庚几何?”道全道:“三十二岁。”相士道:“目下还只平平。交四十岁,到鼻运就好了,足足有四十年好运。虽不能事君治民,那皇封诰命,却也不小,大约不出一二品之外。若论富贵显荣,还不止于此,只怕还有半子的大显荣哩。”
  道全道:“先生又来取笑了。小弟虽有一子一女,不瞒先生说,上年三月,果犯一桩飞灾横祸,几乎一命难保。亏得小女一点孝心,情愿卖身救我,我便救了出来。一个女儿,现在人家做丫鬟,何来半子之荣?就这小儿,年方八岁,一字不识,也无力送他读书,封诰从何而来?”相士道:“尊相差矣。我又不要你相钱,奉承你怎么?我也不晓得令爱卖不卖,只据尊相该有极贵的半子,至于封诰,一些不差。现有这位令郎,尊相甚合,将来必然大贵。依小子看,原用不着读书,眼上带杀,功名当在枪头上得来,一二品皇封,是拿得稳的。不消多年,十年后便见到。那时不要不认得小子便好。”道全道:“说哪里话。不要说这般富贵,倘得稍有际遇,定当相报。”相士说完要去,道全道:“多承先生美意,不要相金。但讲了半日,小弟也不安,先生想还未用饭,若不嫌简慢,请些便饭何如?”相士道:“饭是早晨已用过了。即蒙盛情,不敢相却。”道全就叫丑儿看了店,自同到里边坐了。周氏拿出饭来,相士看见,就立起身来道:“老亲娘叨扰了。”周氏道:“好说。只是简慢,莫怪。”放下就进去了。相士又将周氏看了一眼,对着道全道:“我的谢仪,稳稳讨得成了。”道全道:“为何?”相士道:“适见尊嫂,却又是一位诰命夫人的相。一家的相相合,岂还有相错的理?”
  未几饭罢,道全进去取茶。周氏道:“那先生夸嘴说从不相错,难道我家果有此造化么?”道全道:“只求有碗饭吃,赎了女儿回来,也就罢了。哪里指望这个田地。”周氏道:“我闻林员外最喜算命相面,何不荐他去一相。一则我家没有相钱,荐他去多得些相金也好。二则女儿在彼,趁便也好一相。”
  道全甚称有理。便与相士说了,同到林家。员外闻知甚喜,就叫“请进!”先自己与他一相。相士把员外上下一看,便道:“小子是最直的,员外莫怪。”员外道:“原要直说。”相士道:“看尊相腰身端厚,天仓隆起,一生财禄丰盈,可惜眉目不清,贵不敢许。头皮宽厚,面色红黄,寿遇古稀。再看只身肥下削,诚恐子息艰难。幸喜右颧红光吐露,倒有半个贵子收成。”员外相完,就请他坐了。走进去对院君道:“石道全荐一个相面的来,倒也有些准,说我财主有寿,只不能贵,儿子难招,只该有半个贵子收成。我想:年将半百,家中快活,原不想做官,儿子想来也难,半个贵子。大女儿的女婿,将来必然显达。至于二女儿生得粗俗,又不要好,料无贵婿要她。岂不句句都准?”院君道:“是石道全荐来的,我家事情,哪一件不知?必然先对他说知,哪有不准的理。若要试他,只有将两个丫头与两个女儿,改换装扮了与他相,连石道全都瞒过,不要放他进来,准不准就试出来了。”员外道:“妙!妙!妙!你快去叫女儿丫头,改扮起来。我去同他进来相。”院君就到大女儿房中,说:“石道全荐个相士来,你爹爹叫他相得准,恐道全先与说知,叫你姊妹二人,与两个丫鬟,改扮了与他相,就好试他眼力。我想莫如叫无瑕扮了你,小桃扮了妹子,你二人扮了丫鬟,你道可好么?”
  爱珠道:“孩儿与无瑕改扮,倒无不可。虽然贵贱各别,无瑕打扮起来,外貌还充得地大家女子。只孩儿扮了丫头,恐天下没有这样好丫鬟。若庸俗相士,或者看不出。至于妹子与小桃,倒不必改扮,妹子本来粗蠢的,想来相也平常,相得不好,也难定他不准。至于小桃,走到面前,就是一个丫头。即使改扮,也不脱丫头的相。倒要被他看出破绽来,连孩儿与无瑕,也必然看破,反为不美。”院君道:“我儿言之有理,你快与无瑕改扮起来。我去叫妹子一同出去相便了。”院君出去了,爱珠就将自己的花裙花袄、大红绣鞋、金珠首饰给无瑕打扮起来,居然是个大家小姐。爱珠也将无瑕的布衣布裙,通身换了,也像一个丫鬟。就叫妹子一同出去。正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知相士相得出相不出?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林小姐因相生嗔 金进士过江被劫 
  词曰:
  莫道相无准,骨骼生来定。婢妾岂长贫,胡为太认真。贵贱多更变,安份休留恋。试看绿林豪,尘嚣枉自劳。右调《醉公子》
  话说爱珠与无瑕打扮完了,就同妹子与众丫鬟等,一齐出去,在内堂等候。员外出去,就叫石道全厢房少坐。自己同了相士进来,先叫无瑕上前,“这是大小女,请先生一相。”相士细细将无瑕一相,心中想道:“亏此老,倒生得出这样一个好女儿。”便道:“请小姐咳嗽一声。”无瑕便轻轻咳嗽一声。相士便对着员外道:“恭喜员外,有这样一位好令爱,小子方才说员外有半个贵子,还不想有这般大贵的令爱。”员外听了,已不觉好笑道:“被我试出来了。且不说破,看他说如何好法。”相士道:“我看令爱尊相,肩抱日月,定作朝廷之贵。眉湾星宿,准为王者之妃。目如秋水,声似凤鸣。但嫌嘴脸少狭,山根略断。为此早年蹭蹬,不能母仪天下。然亦必为侯伯夫人,后来还有大贵儿孙,寿元八十八、九,夫妻荣贵,子媳团圆。小子在江湖上二十余年,这样好女相,见得甚少。再请第二位来相。”员外就唤过素珠说:“这是二小女,请相。”相士又将素珠细细一相,也叫咳嗽一声。说:“二令爱尊相,虽大不如大令爱,然也是一位贵相。你看她五岳端厚,骨气磊落,神色温和,坐视不凡。面虽紫黑,而红光暗现;声虽高大,而响亮神清。一二品荣封可保,夫荣子贵无疑。小子前看员外,该有半个贵子,该应在二令爱身上。适见大令爱如此大贵之相,员外就不该只有半子之荣了。难道小子先前看错了不成?”员外道:“这且不要管他。我家这些丫头里边,可也有个好些的相么?你们一齐来同立了,也烦先生相一相。”那时有六个丫头,一般打扮,爱珠亦杂在其中。先生两边细细一看,对着员外道:“六位尊婢,相总不相上下。一生衣禄无夸,后来都也有些收成。要十分大出息的,却也没有。”员外见他相不出大小姐,便指着大小姐说道:“那五个丫头原是我家生的,只这一个,是我上年外边讨来伏侍大小女的。前日有个相士,说她目下虽是丫鬟,将来倒有夫人之份。请先生再细细相她一相,果是如何?”相士又将爱珠一看,便道:“今日相多了,迟日再相罢。”员外道:“只这一个,何难一相。虽是丫鬟,相金自然照数奉送。必要请教的。”相士道:“小子哪论相金,只因这位尊婢,相貌可疑,说来诚恐员外见怪。”员外道:“想是她的相还好过小女么?说来恐小女们怪。这个不妨。丫头原有好相,只要据相直言便了。”相士道:“既如此,姐姐们请便。我与员外细谈便了,只不要怪。这位尊婢,若果相好,何妨直言。方才员外说:有个相士说她目下虽是丫头,将来倒有夫人之份。这话大相反了。目下丫鬟,倒还屈了她三分。若说将来,不但夫人无分,就要学这五位尊婢,只怕还赶她不上脚根哩!”员外道:“哪有此理!”相士道:“女人最忌有媚无威,举止定然轻狂。面薄唇浇,作事定然刻薄。颧高带杀,定主刑夫。山根细软,定难招子。兴腰如摆柳,贫贱无疑。两目似流星,臭声难免。气短色浮,难过三九。幸喜伏侍大令爱,若能真心着意靠她宏福,或者还有小小收成。若一离心,不要怪小子说,不作青楼之女,定为乞丐之妻。死了,棺木还要别人捐助哩!”言未毕,员外早已气得发昏,道:“放屁!放屁!眼睛也没有,还要出来相面。”里边院君也大喊道:“这样放屁!叫家人们挖去他的眼珠,拿粪来灌他。石道全这老奴才,荐这样人来相面,也与些他粪吃吃。”爱珠道:“总是无瑕这贱人,叫老子领这放屁的相士来骂我,我只打这贱人。”吓得相士连连赔罪道:“小子原说相多了,相得不准,员外何必着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