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景阳岗头风正狂,  万里阴云埋日光;

  焰焰满川红日赤,  纷纷遍地草皆黄。

  触目晓霞挂林薮,  侵人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  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  谷里獐鹿皆奔降,
  山中狐兔潜踪迹,  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散,  存孝遇时心胆亡。

  清河壮士酒未醒,  忽在岗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  撞着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  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  爪牙挝处几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  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  散乱毛须坠山崦。

  近看千钧势未休,  远观八面威风减

  身横野草锦斑消,  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这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的动不得了。使的这汉子,口里儿自气喘不息。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稍棒;只怕大虫不死,向身上又打了十数下,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寻思:「我就势把这大虫拖下岗子去。」就血泊中双手来捉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疎软了。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只听草坡里刷剌剌响。武松口中不言,心下惊恐:「天色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我却怎生鬬得过他?」刚言未毕,只见坡下钻出两只大虫来,諕武松大惊道:「阿呀!今番我死也!」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面前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头上带着虎磕脑。那两人手里各拏着一条五股刚叉,见了武松倒头便拜,说道:「壮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吃了总律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身躯!不然,如何独自一个,天色渐晚,又没器械,打死这个伤人大虫?我们在此观看多时了,端的壮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我便是阳谷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问:「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两个道:「不瞒壮士说,我们是本处打猎户。因为岗前这只虎,夜夜出来,伤人极多;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路客人,不计其数。本县知县相公,着落我们众猎户,限日捕捉,得获时,赏银三十两;不获时,定限吃拷。叵耐这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只和数十乡夫在此,远远地安下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刺刺从岗子上走来,三拳两脚,和大虫敌鬬,把大虫登时打死了。未知壮士身上有多少力?俺众人把大虫绻了,请壮士下岗,往本县去见知县相公讨赏去来。」于是众乡夫猎户,约凑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个兜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土户家。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在草庭上。却有本县里老,都来相探,问了武松姓名,因把打虎一节说了一遍。众人道:「真乃英雄好汉!」那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盏,吃得大醉。打扫客房,武松歇息。到天明,里老先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花红软轿,迎送武松到县衙前。清河县知县使人来接到县内厅上。那满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岗上大虫,迎贺将来,尽皆出来观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到厅上下了轿,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了一遍,两边官吏,都惊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三十两,就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三十两赏赐?给发与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这赏给散与众人去?也相公恩沾,小人义气。」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三十两赏钱,在厅上俵散与众猎户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是阳谷县的人民,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这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一河东水西,擒拏盗贼,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去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正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夸官,吃了三五日酒。正要阳谷县抓寻哥哥,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一日在街上闲游,喜不自胜。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有诗为证:

  「壮士英雄艺略芳,  挺身直上景阳岗;

  醉来打死山中虎,  自此声名播四方!」

  按下武松,单表武大自从与兄弟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负他。武太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看官听说:世上惟有人心最歹,软的又欺,恶的又怕;太刚则拆,太柔则废。古人有几句格言,说的好:

  「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青史几场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巧安排,守分而今见在。」

  且说武大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 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拆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依旧做买卖。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炊饼;闲时在他铺中坐,武大无不奉承。

  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时,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这大户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励,房中并无清秀使女。一日,大户拍胸,叹了一口气。妈妈问道:「你田产丰盛,资财充足,闲中何故叹气?」大户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教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心中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教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家习学弹唱,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玉莲亦年方二八,乃是乐户人家女子,生得白净,小字玉莲,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是甚是抬举二人,不曾上锅排备洒扫,与他金银首饰,妆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湾新月,尤细尤湾;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美玉无瑕,一朝损坏;  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

  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还有一桩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嚏也无数。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陪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的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银伍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实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觉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腿的,只是一味〈口床〉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弹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凰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倒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人人自知武大是个懦弱之人,却不知他娶得这个婆娘在屋里,风流伶俐,诸般都好。为头的一件,好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  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  等闲云雨便偷期。」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做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难。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躁!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一日,街上走过,见数队缨鎗,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着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岗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升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是哥哥。二人相合。兄弟大喜,一面邀请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岗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交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一面脸上排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士兵服事做饭。」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士兵服事,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到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洲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想搬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纔得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是。」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有诗为证。

  诗曰

  「叔嫂萍踪得偶逢,  娇娆遍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  暗把邪言钓武松。」

  原来这妇人甚是言语撇清。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嫂嫂忧心。」二人只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安排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子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荡上酒来。武大教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 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里来管闲事?那妇人笑容可鞠,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筯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他。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