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金屋梦
金屋梦
过了三日,老婆说:“咱那包袱趁今黑夜,拿了过来罢,怕张小桥家妇女们,留了咱的针头线脑,相互间不好说,怕伤了和气。”来安道:“你不知张小桥,原是咱老爷衙门里人,极是义气的,我照顾了他这一场富贵,他就十分昧心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俺两个还要商议,做伙计开店。要拜交。你要的紧了,着他说咱小器,到看低了咱。”老婆听了,便一声儿不言语了。
正是:狐鼠同住原非伴,蚌鹬相持又有人。谩道我谋偏巧妙,谁知他算更精神。
却说张小桥父子,那夜间得了这股大财,喜之不尽,路上和他儿子张大商议,这宗财,象是天送上门来,又不费手脚,又不露眼目。到家有五更天气,悄悄叫开门,后园有个埋葫萝卜的地窖,使上些草把金子连匣盛着,用土埋好,又取出两个大瓷瓮,把包袱皮箱内首饰,弄的乱腾腾,倒了两缸,俱是明晃晃珠子、金镯、金首饰、貂袄、蟒缎,全家喜个不了。
张小桥的老婆道:“你和他来二叔两个做的,难道不分给些他,咱就藏起来,他也不依,还该留下些给他,省得费嘴又伤了和气。”张大道:“好容易的财帛到了咱的手里,再分给别人,犯了事,各人的贼名,谁替咱爷儿们不成。”
商议了多时,张小桥留下一个包袱,是西门庆的冬夏官衣,一套是天青云缎圆领,着虎补、绿缎衬衣,一套是素纱圆领,没有补子,月白纱衬衣,又是一件织的玉色缎子飞鱼披风,原是何太监送的,又是几件旧潞豆黄女袄,紫丝细的女衫,又是对襟银红绫比甲,新旧两件白绫花裙,两个手帕,一对金裹头簪子,两只银挖耳,也重三钱多。还要拿几件,张大拦住道:“够了,各人家的财帛,难道是来安血汗里挣的?和谁合的伙计,凭契取的银子,有谁是见证?交付与俺的,他经纪打了牙,自家咽,狗咬尿泡空欢喜,敢和谁说?不过是西门庆一个毛奴才,着主子赶出来,又领了外人劫了他家主母的财物,还敢声扬出来?先犯了一个大罪名,才扳倒别人。依着我,这几件衣赏给他,还是便宜了他。他好说便罢,如敢有些闲言闲语,先打他个下马威好不好?这乱世里,哄到没人处,给他个绝户计,他一个穷老婆,还不知他汉子怎么死哩。”张小桥道:“咱且稳坐钓鱼船看他怎么着撑篙。”几句话倒把张小桥点出杀人心,说动了贪财胆,各自计较,藏在心里不提。
那一日,张小桥见来安新搬在紧邻,买了三斤烧酒,杀了一只鸡,城里又买些肝肺肚肠,一块烧肉,替来安锅。请将来小屋炕上坐下,安了一张低桌,两人上炕,张大来往斟酒,接进菜肉来摆下,也就来炕沿上坐下,大家把门关了商议,张小桥先说道:“这银子还好零使,这金子不敢在这里卖,不是临清,就上东京去。这三百两金子,少也要七八换,值二三千银子,买下货来,咱就在临清开青布店。咱兄弟二人一个上南买货,一个坐店开张,不消二年,连本三合,这布货是算得出来的,又不零碎,又没剩货。”
来安听了,满心欢喜,因接说道:“这布行生意好多哩,西门庆家起手就是生药铺和布行起家。这临清三行生意,布行是上等,不拘有几千几万布来,不消几日,就发脱了。都是两京三边上的大客人,凑来总收,各边关上去卖,还要挣钱哩。”说到快活处,烧酒一饮而尽,来安便道:“这几日弄的一个钱也没有,天又冷了,还待要买几匹布穿,不知那包袱有穿的衣裳没有,待取出来看看,这几日支锅盘炕,忙个不了,弄的我手脚不闲。”
张小桥听了也不答应,只管吃酒,张大又斟上一杯,来安又说道:“那包袱里还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那日匣子没盛了的,咱取出来籴下些米粮,过了年,咱弟兄们,好出门做生意。把金子卖了,就不愁穷了。”张小桥听了,又不答应。
这来安闷上心来,也有几分着急。张大又来斟酒,来安一手按住钟子道:“酒不吃了,倒是黑夜里没人看见,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大家记个明白,哥还收着。我那窄房窄屋,也没处盛他,只这包袱里,有旧衣旧裳,拿出几件来穿罢,恁弟媳妇还没有棉袄哩。”
张小桥见逼得紧了,装做几分醉,把眼乜斜看着道:“你这话好不在行,这个东西可是一时间拿得出来的,那一黑夜挑到这里,我连走的力气也没了。小户人家,有个人来,那里去藏躲,惹出事来,不是耍的,各人担着个死罪在身上,你还救不得我哩。”指着张大道:“亏了他想个计策,掘那五尺深的窖子,一顿埋了,苍蝇蚊子敢咬你的一个米粒不成。我看你忙忙的,只怕人昧了你的,岂有此理。人也要有良心,终不成,咱两个就不做伙计了。依着我说,明日请个香纸来,咱弟兄两人,先明一明心,村里关王庙,先设了誓,从今后,你我比亲兄弟一样,如有负心的,不得好报。到明日把门关了,只推不在家,咱两个取开窖子,原说过的,我只要三分,别的多你拿去,贤弟心下何如?”说的来安笑了,又吃了几杯酒,也醉了,各人散去。
这来安到家,老婆接着问他,怎样说了,来安就将明日要取匣子分用把包袱拿过来的话,说了一遍,夫妻都信了,说张小桥是个好人,大家睡去不提。到天明,张小桥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风,往城里张二官人家新开的当铺去当,只要十两银子。推说是个过路的远客,投在他家,托他来当的。
原来贲四从西门庆死后,见没人做主。后来陈敬济骂他,来安又偷了他的衣服,月娘惹气,把来安逐出,也就住的无光,又遇见大乱,抢了本钱。月娘不在城住,逃躲去了,他央着应伯爵说,投在新起家的张二官人门下,照旧还开当铺。认得张小桥,接过皮袄来,看了又看,有些眼熟,一时只想不起来,秤了十两银子,给他去了。
后来细想一会,自语道:“倒像西门大官人家那大娘的这件披风,怎么到他手里。”又想道:“这般时势,兵过抢城,谁家的东西没失了?”也就丢下。
却说次日,来安早起,要与张小桥取匣子包袱,过去叫门,没有一个人答应,连张大都出去了。问他老婆,说是赶集去了,来安坐等一日,甚是疑闷。至黄昏,又过去问,道还没回家,老婆道:“他这光景,有些藏躲,还不是咱打的兔儿,送上门给他吃,将来这财物,还要费手。”来安半信半疑,只说他不像这样人,你过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试试他的口气。这来安老婆,穿上布裙,一直走过墙西来,问张小桥家,推说讨火,坐在炕沿上,叙起话来,说道:“天冷了,没有绵袄,那包袱里还有几件旧绢衣裳,要早些取出来,浆洗浆洗。
那张小桥老婆是个泼妇,极是不良的,把脸变了道:“没的浪声浪气、放屁拉臊、精扯谈的话,谁是你家奴才,收着你的包袱,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恁你家汉子来,闹的老娘一夜没曾合眼,领了俺家儿子和汉子去,不知做的是甚么勾当,还来俺家要包袱,恁的包袱怎么到了俺家来?谁和谁说,人也不信有这样事。”
气的个来安老婆,把脸蜡黄了道:“嫂子不要这样说,等他张大爷来家,当面招对。他原说今日来取包袱,我才来说话,难道这些东西都昧了不成?也要个良心,也要个天理。”张小桥老婆接过话来道:“要有良心,有天理,就不做这样事了。”说的个来安老婆进不来退不去,又不敢高声争嚷,怕人听见。这来安隔墙听着这边乱吵,知道说不来,疾忙叫过老婆去,故意说道:“慢慢的讲,你这样小器,俺弟兄们分的甚么?”彼此俱各不言语了。
张小桥父子吃的大醉来家,老婆细细告诉他,说来安老婆来要包袱,着我说了一顿,闭口无言的去了。
到了次日,来安过来,假装出说:“老婆们见小,因取包袱,险不争起来。”大家笑了,张小桥过意不去,说道:“包袱是我取出一个来,今夜你先取去用着,等明日闲了,大家开窖子,好看东西。贤弟,你休要娃子气,你没处收拾,到不如我藏的严紧。”来安也答应道:“且放着罢,甚么大事。”
到了一更天,张大把包袱捆着,从墙上丢过去,来安夫妻满心欢喜,又道张小桥还是个好人,我说他不肯负了咱这场好心。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圆领,两三个旧绢小袄,几枝簪子,还不值数十两银子。这样光景,难道就骗了咱这几千两银子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如今变了脸,他只是一个不认帐,又不敢经官告理,不如还是好哄,哄的到手,各人自己
做主意便了,且不言语。
到了次年正月十五日,来安买了一副三牲,请了香纸,要和张小桥拜交赌咒。那张小桥等不的一声,换了一件新青直裰,齐齐整整,进的庙来,上了香纸,各人赌了两个昧心咒:谁要负心,谁先死。来安、小桥,两人平拜了。因小桥大来安五岁,就称小桥是哥,一口一个贤弟,到家又叫张大来,与来安夫妇磕了头,从此且不言语。
来安见张小桥每日买酒买肉使钱大大的,他却一文也没有,几件官衣又不敢拿出当去,忍气吞气,和老婆设了一计道:“咱如今只说和他合伙开布店,去临清买货,他自然取出金子来卖,那时买下几百筒布,这是藏不了的,他敢不分与我,那时节到官也不怕他。”夫妻议定。
到明日和张小桥说要上临清去卖金买布的话,张小桥顺口接说道:“贤弟,这见识高多哩,我才服你是条好汉,你终日指望要分这金子,你就较量些,我也不敢取出来,万一事发,各人性命要紧。如今看个出行的日子,我和你人不知鬼不觉,你我腰间各带一半,打扮成走差模样,背个黄包袱,说是兖州府上临清下文书的。到临清置了货,开起店来,过两个月把他娘们,雇辆车子,离了清河县,在临清住下,谁来问你,此计何如?”把来安喜的当不得,说道:“我说哥是好人,你弟媳妇,他那知道哥这等小心,只说是不给包袱,聒的我耳朵也聋了,今日果然哥的主意极是。”忙叫张大借个历日,看了正月二十八日,是出行日期开市、纳财、上表章的好日子,定于这日起身。来安心喜,正中下怀,不知此去吉凶,有诗为证:
结义穿窬入绿林,此中管鲍怎分金。
同行好作腰缠计,失却头颅没处寻。
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黄金索债,连累杀四条性命;白手争财,撮弄成冤家一处。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贼杀贼来安先丧命 盗遇盗张大早伤身
反复人心总似棋,劝君切莫占便宜。鱼因贪饵遭钩系,鸟为虫被网羁。利伏刀旁多遇杀,钱埋戈侧定逢危。古人造字还垂诫,剖腹藏珠世不知,却说到了二十八日,来安穿了一件半旧半破青衣,早起过来叫门。
张小桥已是和他儿子张大计较已定。只见他穿着一件乌青旧布坐马小衣,脚上两只麻鞋,笑嘻嘻的迎出来。先关上门,忙迎来安小屋里去,拿出那匣子。可不是原封未动,白的是银,黄的是金,照得满屋明晃晃的。向来安道:“贤弟你看这些东西,可动你半毫么?咱如今托妻寄子,你要做大事哩。”一面说着,把金子分作两堆,都是十两一锭的。每人包起十五锭,放在搭包贴身底下。这张小桥还说收拾的不好。他包作三小包,两肩窝上带了两包,腿上带了一包。各人背个黄包袱,也不敢带刀棍,只扮做下文书的公差。各人嘱付了浑家,也不吃饭,喜喜欢欢,上路去了。
走了两日,天气寒冷,路上吃两杯烧酒又行。原来来安不知道这条路,是上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张小桥领着迤斜往西下去,十里多路,一望多是河泊,没有人家。来安也有些害怕道:“咱不走错了?我跟着老爷来接按院,不是这条路。”小桥说:“你不知这条小路,近二十里,又无人走,咱这身上带着行李,敢走大路?如今晌马土贼甚多,这条路安稳些。”说不及话,只见前面林子密密层层,一个人探探头又没了。又行了半里路,到林子里,只见张小桥坐在石头上道:“我且歇息。”来安也坐了。
那时日色将落,没人行走,只见林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腰带着刺心刀,手执着齐眉棍,望着来安脑门劈来,来安赤手空拳,大叫好贼。张小桥怕走了,早一手揪住。只见:棍当脑盖,迸的血浆直流;刀刺心窝,绞的肝肠稀碎。一个踏着脖项,用黄土填塞咽喉;一个按着胸脯,使白刃先割首级。叫不应头上青天,即是阎罗追命鬼,现放着腰间黄物,这才断送负心奴。绿林深处隐尸骸,青草坡前流热血。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借贼杀贼,鬼神之巧。张小桥怕有人认得,割下头来,林子后使刀掘个凹坑,用土埋了,使块石头盖着。然后拖了尸体,在深草里剥下那条搭膊,将十五锭金子,给张大带在腰间。不敢久留,离了小河口林子里。父子商议,且不可回家,却往那里去好?张大笑道:“你老人家怎么当差来,这一时就糊涂了。咱有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临清,把金子卖了,才好做生意。难道来安会做买卖,咱父子二人倒不如个奴才么?”
张小桥听了,大喜道:“有理。”就迤斜找上大路来,天已黄昏。歇了一夜,明日又走。可霎作怪,只见一阵旋风,随他父子乱滚,一直往北去了。这是临清河口地方,来往官员客商极多。原来是金兵抢过,路上行商稀少,有一伙土贼起来,抢了村坊,和些大营的逃兵,做了响马,约有二三百人,不时截路。
那张小桥父子正走,只见前面起了一阵旋风,刮的对面不相见。风过处,只见有二三十匹战马,马上人尽裹红巾,胡哨一声,就有一枝箭射来。先射中了张大的左腿跌倒在地,到底是张小桥久走江湖,知是响马,就连忙解下一包金子,放在路旁地下,使脚蹴起土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