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月娘又惊又恸,正待放声大哭。却好作怪,只见一个老妈妈,从他五娘潘金莲院子出来,蓬头垢面,身上又无布裙,倒把月娘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乱后逃生的男妇回来,抢拾这大人家的金银财物无主家伙,多有以此起家的。
  月娘忙问道:“你是谁?”那老妈妈也不答应,只见他眼中垂泪,呜呜的哭将起来。月娘上前细看,才认的是老冯,原是西门庆家惯走的马泊六,李瓶儿的旧人。他知西门老爷家富贵多财,有埋在宅里的,他日日来搜寻,不想遇见月娘回家。
  老冯道:“我的奶奶,你在那里躲来,叫我寻了好几日,那里没寻到。”又看着孝哥道:“这还是过世老爷的积德,人家好儿好女拆散了多少,恁娘儿们这样团圆来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没伤天理。”说着就去小玉怀里接过孝哥来抱,那孝哥饿了半日,哭着要吃饭。一时锅灶俱无,哪里讨米去,老冯去腰里取出一个火烧饽饽来,递与孝哥,就不哭了。看着月娘道:“这还是我兵来时带的干粮,没吃了。这几日,都在人家宅子里,寻剩下的米吃,才剩了这一下。”
  一面说着话,月娘走的乏了,都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问这人家谁死谁存的信,好不悲伤。老冯又说他在养济院里,亲眼见吴大舅被兵杀了,他一家被掳。月娘听了,大哭一场。老冯又说:“还有许多全了命的,还亏大营催得坚,只在城里扎了三日营,没大搜寻。这些烧毁的,都是兵去了,城里土贼发的火,好抢财物。如今听得番兵破了东京,不久还要回来临清驻札,咱这里怎生躲得住。
  一句话吓得月娘面色如土,忙和玳安商议,这破宅子如何宿得,又无处安身,到不如还往城外买的乔千户家庄上,有破草屋,且住这一夜,明日再作商议。就看着老冯说道:“你老人家无儿无女,在城里也不是久住的,肯常和俺娘儿们做伴也好。”老冯道:“我的奶奶,说的哪里话,受的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的两口屋也是烧了,脱不了也是这里一宿那里一宿的,我跟你老人家,还是旧人。就有甚么东西带不了的,我替你带在身上,还放心些。”一行说着,大家走出城来。
  那时日色平西,秋天渐短,及至走到庄上,日已落山。来安和他媳妇,听见月娘到了,慌忙接进屋里坐下。
  月娘见三间草屋,一扇单门,土炕上支了锅灶。倒有两间堆满稻柴,小玉在窗外一瞧,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里,乱蓬蓬放着,也不言语。
  月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安歇,只落得一条单被。亏了玳安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小玉和老冯在炕前打铺不提。玳安、来安俱在隔壁寻宿。
  原来这来安,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西门庆死了,见来保盗财物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吵闹,把当铺贲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出在庄上居住。今日见月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个不良的心,要乘机劫他的财物;又见月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和土贼过街老鼠张三、草里蛇刘四、铁指甲杨七一伙强盗结了十兄弟,先到西门庆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只不见金银,此心不死。
  这夜间和玳安睡在隔壁,用话试探,说眼见的这清和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老头儿也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妇道家不知好歹,一时间番兵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
  这玳安是个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这些话一一和月娘说了。月娘待要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来安跟随着,和小玉进城,只留下老冯看守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己牌时候。来安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匣在身边,不一时,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楼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两个大坑,倒有一尺深。月娘只叫得苦。来安在旁冷笑,又走到翡翠轩东山洞里边,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瓷罈,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灼灼、白灿灿、黄烘烘好妙东西,不知是什么物件。正是:
  众生脑髓,万民脂膏。得之者生;排金门,入紫闼,布衣平步上青天;失之者死;遭鞭朴,受饥寒,烈士含冤埋沟壑。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才人金尽,杜子美空叹一文钱;国土囊空,淮阴侯难消三日饿。呼不来,挥不去,中藏着消息盈虚;满招损,乐招灾,更伏下盗贼劫杀。
  月娘取出一窖金银黄白之物,约有一千余金,喜的玳安、来安手忙脚乱。一半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出城去等候。
  月娘与小玉又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西门庆得的花子虚家过世老公公原在广东钦差买珠得来的,悄悄收在身边,缝入贴身衣内,慢慢出宅,寻旧路回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冯抱着孝哥接进屋去不提。
  却说玳安、来安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路上来安和玳安商议道:“这些财帛,活该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够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性命还不保。这财帛也是别人的”。
  玳安听了只不答应。又走了一二里路,来安就站在路旁小解,树下歇息,玳安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拿着一条杆棒,牵着一个大黄狗,大踏步赶将来,叫声:“老哥你们走的好快,等等我同一步也好。”
  玳安二人站住了脚,原来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张小桥。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你们在那里躲来?”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张小桥见他二人走的慌,又背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说是城里抢的物件,问是甚么东西,玳安便道:“空宅子里,还有些破衣破货,拾将出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还有什么好东西呢?”
  说着话,走了一里多路,张小桥在西村分路,来安赶上路旁,附耳说了许多话,张小桥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安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了庄上,天已昏黑。月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来安要把匣子放在间壁,玳安不肯,只得将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棉花、破瓮、破席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那些零碎银子,约有二百余两,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着过世老爷恩养恁一场,只撇下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罢了。说着不觉凄惶泪下,那老冯也来说些好话。
  是夜晚景,便与昨日不同。买些灯油,来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做的粳米饭,大家吃了一饱。来安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玳安哄个大醉,大家睡去不提。只因这一睡,有分教:惊飞鸟鹊方才定,暗伏豺狼又逞凶。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欺主奴谋劫寡妇财 枉法赃贻累孤儿祸
  费尽机谋百种心,安知天道巧相寻。东邻窃物西邻得,江上私船海上沉。
  暗室可能辞艳色,道旁谁肯返遗金。由来鸩脯难充饱,割肉填还苦更深。
  看官听讲,这漏脯出在广东地方,专以下蛊在饮食里。或是蛇蛊、虾蟆蛊、水蛭蛊各样毒物,取来用了邪术怪药,捣为细末,使人吃了,到那药发的日子,那些毒虫活了,把心肝五脏,吃个稀烂。那鸩鸟出在交趾地方,鸟的翎毛,放在酒中,一饮而死。所以王莽鸩杀殇帝,曹操鸩杀伏后。古来臣子惧法,也有带着鸩羽自己服毒的。
  所以说,漏脯鸩酒不能充饥,就如图别人的财物不得成家养子孙一般。即如董卓的金坞,石崇的金谷园、珊瑚树,元载的八百石胡椒,俱古来横财的样子。且休说养子孙,那有个活到老的。
  今日说吴月娘,取出金银付与二仆,因何说此?只因此项金银,来路不好,原是西门庆受的苗青杀主劫财之赃。因苗青事发,被家童告在巡江察院,批提刑拿人,那时苗青在临清开店,就以三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打点官司。西门庆把金子昧了,只以千金与夏提刑平分。开脱了苗青死罪,现在扬州做盐商,称苗员外,至今杀人贼子漏网,主命含冤。你道这项财,公道不公道?今日月娘取出来,指望养身防后,岂有容的。
  把道学话不提,且说本传。那来安用烧酒哄醉玳安,天有一更时候,即取了一杆扑刀在手,乘夜去西村访张小桥说话。那张小桥原是路旁先约就的,知道来安要来,先沽下二斤烧酒,点着灯等他,忽听狗叫,小桥迎出门来,把来安约在屋里,东头一间小屋炕上坐下,叫浑家筛起酒来。
  来安说:“且休吃酒。”就把这吴月娘取出金银一件件说了一遍。这是上门送来一股财,取之甚易。如今商议个停当,就好动手,不可失了机会。
  原来张小桥久在衙门里,积年通贼,近因乱后抢城,又和这些土贼,俱有首尾,一闻此言,如何不喜的跳起来。和来安道:“这宗财,有两样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只要做得妙,才是手段。”来安问道:“怎么是善取?怎么是恶取?”张小桥道:“若要恶取,如今趁着大乱没有王法,传将咱的十弟兄来,明火持杖,把吴月娘玳安杀了,把小玉卖了,财物众人平分,你我得了一半。西门庆原是外住的破落户起家,又没有什么族人亲戚,日后说是大乱土贼杀了,不知几时才有王法,那个来告状?这是恶取,用的人多,也多分些去。若依我说,只是善取更妙,趁着三四更天,黑地里,又无月色,我叫着我的儿子张大,同你我三人只用一个火把,将草屋烧着,一声喊起,大家齐说有贼,那玳安是小胆后生,和月娘一定要跑走逃命。放条路着他走了,后面吆喝着赶杀,只丢两块石头,吓得走头没命,那个敢回来,咱们却将那银子拿来藏了,日后只说有贼劫去,连你还做个好人,下次好相见。我和你三七分,情愿让你一半,你说这计何如?善取其财,还不伤天理,岂不是两全之美。”
  把个来安喜欢的当不得,跳起来道:好计!好计!早晚有三更了,就该早去,怕天明有人行走不便。这些东西,连我的几个包袱,俱寄在你家罢,好挡人的眼目。我也就搬在你这村里住了。”
  商量已定,即时叫将大儿子张大出来,也有三十来岁,一条壮汉,专以赌博剪绺为生,也是这一路的人。各拿口扑刀,将烧酒筛热,吃几大碗,助胆而行。来到乔家庄上,先把场围一垛杆草点起跳了过墙去,烧起后边屋来。来安大叫有贼,吓得玳安爬起,百忙里穿不上裤子,赤着脚,叫小玉开门,快往外跑。这几个妇女,那个有胆的,月娘吓得乱颤,先抱起孝哥来,玳安小玉挽着月娘,往外黑影里,不顾高低,一步一跌只往无火处乱走。只听一片声喊说:“休叫走了,赶上拿人。”吓得吴月娘、小玉、老冯各不相顾,俱伏在墙外蒿子地里,只听得石头乱打将来,月娘怀抱哥儿,黑暗地里那里藏躲得及,早有一块砖头打将来,把孝哥的头打破,大叫一声,就没气了。月娘也顾不得孩子死活,抱着走过庄外,河崖树林子里,伏成一堆,用袖子把孝哥挡得严严的,那敢放他啼哭。直等到五更时候,庄上狗还乱咬,火也不明,人也不喊了。天色渐明,玳安扶着月娘,不敢回庄,可往那里去好。
  正在惊慌间,那来安已将金银和他的包袱细软之物俱付与张小桥父子挑去,方来找寻月娘,知在河边林里,远远放声哭将来,大叫天杀我了。一步一声,走到月娘跟前,跪倒在地,大哭道:“连我的包袱衣裳,几年挣的过活,都被抢去。”说毕又哭,连玳安也信了,抱起孝哥一看,额角上打了一个大血窟窿,急急用绵花扎了,抱着复回庄来。一口草屋,已烧了半间,收拾的房里净净的,只剩下一堆乱草,连被也没了,月娘不觉放声大哭,老冯劝个不住。待要寻个无常,又有死人留下的这点孽种,往前日子怎么样过?
  正说着话,来安媳妇来哭一回,吵一回,说是带了银子来连累的他家穷了,也要搬了,不在这个孤庄子上,守着几间破屋,倒像还有银子一般。一面说着,一面来安就来揭锅,收拾破盆、木杓、粗碗、草席做了一担,挑起来辞了月娘,和他媳妇扬长去了。
  月娘寻思,今夜就没处安身,那里去好,到是老冯道:“我想起一条路来,你该去寻他,且住些时,听听乱信,再作计较。”正是:荣华趋奉人人有,患难扶持个个难。
  且说这来安与张小桥合谋,假装强盗,夜间将月娘金银劫去。来安因要脱身,遂将自己先掘的月娘埋下包袱皮箱等件,俱交付小桥父子,连夜挑去西村家里藏下。来安夫归,却来装神做鬼,哭一回,叫一回,辞了月娘,也不在庄上住,恐怕人看出手脚来,就搬在张小桥家间壁,指望和他三七分那金银,还不肯给他一半。寻思着这些大皮箱,俱锁的是月娘自己的首饰衣服,金簪钗珠子冠子,也有三四顶,连李瓶儿、潘金莲撇下的物件俱在箱子里,少说也值五七百银子。那包袱里,是西门庆的官衣、杯盘、尺头和那貂鼠披风三件,好多东西,慢慢的一件件取出,向当铺里典些银子。和张小桥合伙,却不是个现成财主。心里想着,口里念着,和老婆商议着,甚是快活。在西村寻下三间草房,一口厨房,小小的一个院子,还有一口井,好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