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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社会龌龊史
说罢,拱手别去。
徐步绕行,转到了四马路。心中暗想:紫旒急到拿官照出来押钱,何以还有心神叉麻雀?这点镇静的工夫,真是令人佩服。一路上想,一路上东张西望,不提防后面忽然有人高叫一声:“有声。”有声回头看时,却是李仲英。有声立定了,仲英道:“你到那里去了?老总要请客,四面八方的抓人,却只抓不着,连你都不见了。”有声道:“在那里?请谁?”仲英道:“请两个生客,在同安里花小葆家,你快去罢,我还要找紫旒呢。”有声道:“你莫忙,紫旒不消找得,我知道他在那里。先到了小葆那边,我包管你一抓就来。”仲英道:“如此好极了,我们同去罢。”于是二人走西荟芳,穿出了同安里,到了花小葆家。
只见子迁果在那里,还有两个客。有声招呼一遍,方才知道一个安徽人鲁薇园,一个南京人李闲士,都是要入金矿股分的。有声正待细谈,仲英道:“你且说紫旒在那里?先请了他来再说。”有声道:“紫旒今天是主人,在隔壁花锦楼家,请他只怕未必来;除非你亲身去对他说,请他来陪客,或者可以请得动。”子迁道:“奇怪,紫旒和花锦楼前几天闹断了,发过誓,永远不去的了,何以又去起来?”仲英道:“不要管他,且等我亲自去邀了他来,再问他这个。”说罢自去了。薇园问子迁道:“有翁可是也在山东同来的?”子迁道:“有翁是新近聘请的,一切事情都仰仗得很。”有声道:“岂敢!岂敢!
兄弟不懂事,一切都仗子翁指教。”薇园道:“有翁一向恭喜是甚么贵业?”有声道:“向来都在长江一带经商的。”薇园道:“这金矿办起来,倒也是一件大商务。兄弟向在汉口,这回是慕名而来,打算多少做点股分。”子迁接口道:“薇翁今天到局里来,说起打算要做五百股,是一位大股东呢!”
说话时,仲英已偕紫旒走到,彼此相见,通过姓名。仲英道:“紫翁今天十分赏脸,他在花锦楼那边,是碰和的主人,本来走不开,被我说之再三,方才请人代碰。”子迁道:“屈驾得很!但是你前几天就睹神罚咒的说,永不到他家去了,怎么忽然又去碰和?”紫旒道:“这些小孩子们,何必和他认真呢?说说罢了。我听仲英说,鲁、李二公都是罕客,所以特来奉陪。”薇园道:“岂敢!岂敢!久仰得很,今日幸会。”紫旒道:“听仲英说,二位要做金矿股分,这件事很好的。”闲士道:“兄弟无此力量,薇翁是一意要做。因为初到上海,地方不熟,由兄弟引到贵局的罢了。”紫旒道:“兄弟虽不是局中人,然而一向与子翁相好,深知他这个矿办得极得法。前次已经将矿苗寄到日本,请化学师化验过,回信来说成色极高,可以获大利的。子翁已经写信去聘这位化学帅,大约下月就可到了。”闲士道:“所以一个人要讲运气。那一座矿山,放在那里,怎么偏偏被子翁找着呢?”紫旒道:“找着了,也要碰巧和这位抚帅有交情,才肯下这个札子。有了大宪提倡,招起股来,才得顺手。”薇园道:“这么大一个局面,子翁、仲翁两个人就撑持起来,足见得才干不校”子迁道:“这边只办招股,没有甚么事,山东那边人多点。”紫旒道:“这就是子翁实心办事之处。差不多的有了这个局面,那里容不下十来个人?”
说话之间,席面摆好,发出局票,相将入席。花锦楼就在隔壁,首先到了,在紫旒侧首坐下,把一个崭新的金豆蔻盒子放在面前,跟局丫头拿的银水烟筒,也是崭新的,配上一条珠练条。仲英笑道:“这两件行头,一向不曾见过,想是伊老爷新送的?”花锦楼瞅了一眼道:“你管他。”紫旒道:“那个冤大头才化这些冤钱呢!”花锦楼又瞅了紫旒一眼道:“都像你,我们都要喝风了。你伊老爷就是化冤钱,也冤不到我们身上,只梅春里一处,就够你一冤的了。”子迁笑道:“这是一瓶上好的镇江醋,小心不要打翻。”花锦楼道:“你又何苦代你们小葆背履历呢。”
紫旒道:“你们且不要说笑话,我们谈正事罢。薇翁既然答应了大股分,我看子翁的招股章程上也应该列薇翁的大名。
薇翁是路过的,不能常驻局内,他应该派一个人到局办事,这是兄弟统筹全局的办法。因为有鉴于近来招股的毛病,你看甚么煤矿局,甚么铁矿局,起初的时候,莫不是堂哉皇哉的设局招股,弄到后来,总是无声无臭的就这么完结了。那里头有甚么奥妙,我们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然而总逃不出办理不善四个字之范围以外。若要办理得善,头一着先要诸大股东和衷共济,以外的事自然就都好商量了。方才听见仲英说,薇翁打算认五百股,照兄弟愚见,乔子翁认的是一千股,莫若薇翁也认了一千股。有了这两个大股东,事情一就更容易措手了,不知薇翁以为如何?”薇园道:“这倒不忙。等兄弟商量起来看,未尝不可以多认点。”闲士道:“本来招股这件事,大股东越多,零招的散股越容易。但不知山东官场肯认几股?”子迁道:“这个是官督商办的局面,官场股分却并未提及。倘使我们股分招得好,也乐得不要官款,免得事事掣肘。”
说话之间,众局陆续都到了,一时管弦嘈杂,钏动钗飞,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直到九点多钟,方才散席。鲁、李两个先行辞去,子迁、仲英、紫旒三个人,切切私语,有声见此情形,便也先行辞去,子迁也不相留。
紫旒见有声去后,便对子迁道:“这件事倘使徒事游移,是一定弄不好的,我劝你早定主意的好。”子迁道:“这件事都是仲英闹出来的,此刻骑虎难下。到这里开办了三个多月,来的不满一百股,喜得都是零股,没甚要紧。此刻来了这个大主顾,吃他下去,我没有这个胆量,放了他去,实在是舍不得,总要求你代我出个主意。”紫旒道:“依我是有三条计策:山东抚帅的公子,现在上海,我与他相熟,还说得上两句话,你先放胆吃他下来,然后央求抚帅公子,我们打伙儿走山东,设法认真把他这矿务拿了过来我们办,此是上策。放胆吃了他下来,连前头弄来的,一并絳分了,各走各的路,只把有声丢下,此是中策。这两条计策都不肯行,只索推辞了薇园的股分,只吃点小买卖,此是下策。”子迁道:“紫翁的上策太难,中策太毒,下策又太平常来了,我想大家从长计议,总还可以定一个善法。”仲英道:“我倒有一个善法,我们暂时只管依紫翁的上策做去,做得到便好,倘使做不到,我们将计就计,就行那个中策,岂不干净?”紫旒拍手道:“妙!妙!到底仲哥阅历多,见解不同。我们就依仲哥做去。”子迁道:“这件事最好先见了抚帅公子,打听打听那条上策办得到办不到,再作商量。”紫旒道:“这也容易。你要见抚帅公子,他就在隔壁花锦楼处碰和,说不得我到那边再摆一台酒,代你们介绍介绍,可是说话一切都要留神。”子迁道:“凡紧要的去处,我一切都让你说就是了。”
说罢,一同出了花小葆家,走到花锦楼处,登楼入房,只见和局未散。花锦楼亲自代了伊紫旒,还有陈雨堂、萧志何两个打横对坐,花锦楼对面却坐了一个本房间的丫头。紫旒先介绍了子迁、伯英,与陈、萧两个相见,然后问道:“五少大人呢?”花锦楼道:“到群仙戏园去了。说是等看过金月梅的《纺棉花》就来的。”紫旒道:“碰和了几圈了?”花锦楼道:“刚刚满了五圈。”紫旒道:“快碰完了这一圈,我还要请客呢!”
花锦楼把牌一推道:“那么就不碰罢,何必一定要几圈呢!”紫旒笑道:“左右五少大人未到,就何妨碰完了呢。”一面说,一面要了纸笔,点了菜,又写一张请客条子,到群仙去请五少大人。条子发了出去,又和子迁、仲英切切私语了一回。请客的回来说:“五少大人不在群仙,打听得是到梅春里去了。”
紫旒再写了一张条子,又代送到梅春里去,便坐到花锦楼后面看碰和。刚刚六圈碰完,还在那里算帐,未曾散坐,五少大人带着月梅到了。
紫旒正在招呼,五少大人还没有开口,月梅先冷笑道:“和还没有碰完,台面还没有摆,便写甚么客齐请带局来?”
花锦楼连忙起来,招呼到一旁坐下。紫旒也介绍乔、李过来,相见通名,一面叫摆台面,一面把乔子迁在这里招股办矿一节,略略提起。霎时间台面摆好,紫旒起身让坐,发出局票。酒过三巡,紫旒便对五少大人道:“这位乔子翁向在山东,与一个广东人合办招远金矿,闹到后来,彼此意见不合。子翁本来答应一千股,五百股的股本早已交了出去,自从去年闹翻了,子翁便独到上海来招股开办。可奈前路那个广东人,此刻还在山东。”五少大人道:“那广东人是谁?”子迁道:“姓李,叫李子眩”五少大人道:“此刻打算怎样呢?”紫旒道:“此刻打算求少大人向老帅处说句好话,或者仍旧合办,最好是独归了这一面。”五少大人笑道:“怕不能这么容易罢?我今夜还有两个局,少陪,要先走一步了。”说罢,带了月梅起身自去。紫旒送到楼梯口而回。几个人草草终席,也自散去。
子迁、仲英回到鸿仁里,只见有声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还不曾睡。原来有声从花小葆家出来,便一直回到金矿局,茶房进来说道:“今天有个朋友来过,留下一封信在这里呢。”
说罢,在砚台底下取出一封信来,却是封了口的。有声一看,认得是文述农笔迹,暗想留个便条,何必封口,述农未免过于仔细了。拆开一看,只见写着道:刻得一警信,祸机在一发之顷。急趋报,奈觅行踪不得。
请于明日一早,到舍面谈,万勿迟误。知名。阅毕付丙。
有声看罢,莫名其妙:甚么祸机一发之顷?所以呆呆的出神未睡。要知到底是甚么祸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透消息托故避干连乘危急巧辞图攘夺
且说余有声自从得了述农留下一条之后,心中十分疑惑,通宵不寐。次日一早起来,便进城去寻述农。谁知寻到述农家时,家人说是昨日出城未回,有声闷闷不乐,只得仍旧出城。
走到四牌楼地方,恰好与述农相遇。述农道:“我昨夜在你尊处留下条子之后,恐怕你今早不肯就进城,所以我在朋友家借住了一宿,一早去访你,说是你一早就出去了,我便料得你是找我来了,便赶着进来,恰好在这里相遇。”有声道:“请教有甚要事?甚么祸机不祸机?我昨夜一夜不曾睡,今早特来请教。你说得那么利害,我焉有不在心之理?”述农道:“路上非说话之所,我们找个地方坐了好细说。”说着相将绕到邑庙,在鹤亭茶室泡了一碗茶坐下。
述农道:“那乔子迁金矿招股的事,是个骗局,你知道了么?”有声吃惊道:“你是从那里打听来的?”述农道:“此刻山东抚台已经派了委员到上海来查办,暗查了几天,昨天又亲到局里去打听,一切底细都知道了,只怕日间就要发作。倘使发作起来,封屋拿人,岂不是连累了你?所以我急急的关照你,快点离了那局,免得无辜受累。”有声道:“委员是那个?
怎么我不见有人到局来查?”述农道:“你已经同席吃过了酒,还做梦呢!那个鲁薇园可不就是?”有声吃惊道:“他说是来附股的呢!还有一个李闲士。”述农道:“还不亏了闲士,我才得了信息。这闲土是大马路丰盛祥金子店的东家,薇园到了,便住在他店里。恰好闲士和我是认得的,我出城总到他那里坐一会。前两天我就知道有一个山东委员住在他那里,却不知是办甚么事的。昨天我又出城,闲士和我谈了一会,便道:‘我此刻要和薇园去串一出戏,少陪你了。’我问他串甚么戏?
他便告诉我,说要到鸿仁里金矿局去认股。我说:‘认股是正事,怎么说是串戏?’他才逐一告诉了我。原来他们是个骗局,所以开办了几个月,从不曾登过一个招股告白,须知是个见不得人的事情。山东的招远金矿,人家在那里好好的官督商办,已是一个成局,股分早就招足了。他却冒了人家的名,在这里招股。那边办的是广东人,须知这里上海广帮人最多,又是个往来要道,通商码头,他在这里招摇,自然要被那边知道了。人家得了信,便禀了抚台,认了委员盘费夫马,请派人来澈查。我得了这个信,等他们去过半天之后,便去找你,要告诉你这件事。不料找你两次都不在家,只得留下个条子,约你进来。”
有声道:“我此刻怎么办呢?”述农道:“薇园昨夜已经拟了一个长电禀复,昨夜译了一夜电码,还未译完,大约今天下午这电报要发出去的,总要明后日才有回电。你此刻回去,只说家里有甚紧耍事情,即日要动身回去,就先把行李搬到我家里再说。你搬了出来,凭他怎样办法,总好商量,不然闹在一个窝里,岂不是费了手脚么?虽然你是受他聘的,不与同谋,事情总有分出皂白之日,然而等到事情明白,已就吃了眼前亏了。”有声道:“这个办法甚好,只是打搅尊府不当。”述农道:“你此刻有心肠说客气话呢!快点去罢,我在家里等你,你下午搬来就是了。”有声谢过了,两人给过茶钱,分路别去。
且说有声出得城来,就坐了车回到鸿仁里,免不得要装出满面愁容,向子迁说诳,只说接了家中来信,说有要事,嘱令火速动身,恰好今天有船,即日要走。子迁愕然道:“怎来的那么巧,兄弟日间正打算到山东走一遭,免不得要带着仲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