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跻春台
(清) 省三子 编辑
  卷一 元集
  双金钏
  十年鸡
  东瓜女
  过人疯
  义虎祠
  仙人掌
  失新郎
  节寿坊
  卖泥丸
  哑女配
  卷二 亨集
  捉南风
  巧姻缘
  白玉扇
  六指头
  审豺狼
  万花村
  栖凤山
  川北栈
  平分银
  吃得亏
  卷三 利集
  阴阳帽
  心中人
  审烟枪
  比目鱼
  比目鱼
  假先生
  南乡井
  双冤报
  解父冤
  南山井
  巧报应
  卷四 贞集
  螺旋诗
  活无常
  双血衣
  错姻缘
  血染衣
  审禾苗
  孝还魂
  蜂伸冤
  僧包头
  香莲配

  新镌《跻春台》序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是经书中未尝不言善恶之报,以警惕中人,使之改恶从善也。然改恶从善之法,圣贤教人千言万语,不外劝惩。特精言之则为性理,士知学者可解;粗言之则为报应,人不知学者可解。劝惩因人而语,未可徒重精深,而概薄浅近也。
  昔明代大儒吕新吾先生所著《呻吟语》极精深,而教流俗、妇人、孺子、樵夫、牧竖诸人,专以俗歌俚语切训之。其书名曰《吕书五种》,吾先师黄晓谷夫子曾刊之以劝世。此浅近之言,最宜中人以下者也。而后世之效之者甚伙,特借报应为劝惩,引案以证之。俾善宣讲者,传神警觉人也,闻清夜钟声也。
  中邑刘君省三,隐君子也。杜门不出,独著劝善惩恶一书,名曰《跻春台》。列案四十,明其端委,出以俗言,兼有韵语可歌,集成四册。知交者怂恿付梓,省三问序于予。予曰:“此劝善惩恶之俗言,即《吕书五种》教人之法也,读者勿以浅近薄之。”诚由是,积善必有余庆,而余殃可免;作善必召百祥,而降殃可消。将与同人共跻于春台,熙熙然受天之祜,是省三著书之意也夫。
  光绪已亥九月中旬铜山林有仁序于藜照书屋之戒欺轩

  卷一 元集
  双金钏
  大器由来是晚成,莫因小怨坏良心。诬为盗,逼退婚,他年难得跪辕门。
  湖北孝感县有常浩然者,乃遇春六代玄孙,其祖在汉阳府做官,因在属县落业。浩然为人正直端方,曾中武魁状元,在京为官,与刑部侍郎常惠然同寓。惠然亦遇春之后,二人同宗,极其相好,如同亲生。浩然四旬无子,又见仕途险薄,宦竖弄权,各分党类,正直难容,遂辞官回到家乡。其妻孟氏,常劝他买妾延嗣。浩然曰:“贤妻之言差矣!常言道:‘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有子终须有,年老何足忧。金钗十二辈,枉把性命丢。若要麒麟降,须向善中求。’我今无子,或因为官未能忠君爱国、兴利除弊,所以造下罪过,上天加警。夫岂娶妾所能得哉?”于是哀告上天,悔过立誓,凡一切施舍拯救之事,济人利物之举,无不勇力为之。行之数年,孟氏已有四十五岁,忽生一子,取名怀德,夫妻欢喜,善志益坚。同乡有个方仕贵,家极富饶,田土宽广,每年有万金租息。娶妻金氏,所生一女名叫淑英,聪明美秀,夫妇爱如掌珠;况又与怀德同庚,于是请媒说合,结为朱陈。浩然亦允,遂会亲下聘不题。
  一日,浩然见祠堂朽败,祭祀不修,心想:“为善之道,由近及远;行仁之本,自亲而疏。倘若词堂隳颓,本源有缺,不几坏我祖之赫赫威名乎?”即时知会族众,议修祠宇。公房有一叔,名正泰,说道:“修祠乃是美举,但今年岁节荒,银钱甚紧,状元公既有此善念,何不垫头修好,然后派钱补你?”浩然应允,请工办料,任怨任劳,修了一年,方才完工。请众算帐,费了五百余金,正泰东推西文,说派不起。浩然本房之叔正发说道:“此是公事,岂可累及一人?富者也要派些。”及其派就,正泰又叨其莫出。浩然曰:“此事原是我起的念,我就一人捐修,也是无妨。”又想:“祠堂虽然修起,奈无余资办会,还是冷落了;不如再捐田十亩,以为供俸之费,才得尽善尽美。”遂将此意对众说明。众人曰:“状元行此大善,捐金施田,祖宗定要保佑你子孙富贵,功名永世不替的!”
  告竣之日,合族齐集,浩然站在中堂,将祖宗出世源由,祠中所悬条规,明声朗诵道:
  常浩然立中堂一言禀告,尊一声合族人细听根苗。
  想始祖出世来费力不少,保太祖开基业一品当朝。
  我先祖官此地治家有道,男的男女的女各有规条。
  也有的读诗书在把试考,也有的习弓马在把武操;
  也有的习农桑地中取宝,也有的学工匠度活终朝;
  也有的为商贾江湖常跑,也有的习医卜艺术为高,
  这都是务本业几条正道,为人子守祖训才算英豪。
  全三纲正五伦八德体效,不为非不作歹不犯科条。
  有一等忤逆子全无分晓,贪酒色逞财气满假矜骄。
  或筛桶或唆讼包把状告,或打条或想方白昼持刀;
  或奸淫或估骗或做强盗,无尊卑无老幼只要横豪。
  这几件尽都是祖宗训诰,后辈人若犯了定打不侥。
  倘妇女犯六戒行为不道,罪落在家长身难免板搞。
  做喜事都要来帮忙跑跳,有忧事大齐家努力效劳。
  有是非和口舌总宜和好,切不可挖墙脚自起戈矛。
  近年来家纲隳风气不好,一个个把宗祠当作蓬蒿。
  有门扇和窗格搞去卖了,有桌凳与木料伐作柴烧。
  有渣草与灰尘全不打扫,大殿上起窟洞坑坑包包。
  我不忍才又来修整一到,共费银五百多未化分毫。
  十亩田送祠中出息甚好,每年间春秋祭才够支消。
  余剩的与义学培植文教,济孤寡完嫁娶奖励儿曹。
  我乃是一武夫不善开导,正泰叔你生来见识高超。
  正发叔年虽迈精神还好,你二人当族长把你烦劳。
  你二老人正直又善理料,这规条才能够永远坚牢。
  后生辈你与我快放火炮,常浩然整衣冠亲写报条。
  大齐家站过来忙把喜道,吩咐了管厨司快上酒肴。
  事毕欢饮。
  这常正泰为人奸狡,嘴能舌辩。平日打条想方,唆讼筛桶,武断乡曲,欺压子侄,无恶不作。浩然报他族长,原欲绳以理法,处之尊位,杜其邪谋。他听条规上有几处犯他心病,在席阴谈曰:“怪,我唆讼筛桶都做不得,我一家入拿来饿死不成吗!”不意被怀德听见,时才五岁,顺口答道:“唆讼筛桶,不准入祠!”声音又大,说得正泰满脸通红,还不起价,众人大笑。浩然忙骂曰:“你这孩子,好不晓事!正泰公虽钻衙门,却是与人拨案伸冤,做的好事。你乱开腔,紧防打嘴!”正泰从此含恨,想:“你提我面花,我就要你性命!”心怀鬼胎,候机发泄。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胸藏无情剑,看把谁损伤。
  那常浩然广行善事,应酬浩繁,每年出息不敷,用度看看紧促。那年怀德十岁,杀鸡做生。浩然感寒,大意吃了雄鸡,寒火结胸,烧得胡言乱语,舌黑气吼,日易数医,拨解不开,三日而死。正泰听得大喜,来家烧香,与正发商议,要大办丧事。正发曰:“他家不比往昔,也要将就留些后人。”正泰曰:“放你的屁!浩然是何等人物?大魁天下,宦游多年,赫赫勋名,为方镇之保障;巍巍功德,作国家之重臣。如今死了。岂可草率了事?你不懂事,不要开腔!”正发虽则年高,为人忠厚,无啥胆略,见正泰发怒,便不做声,由他去办。
  正泰主持丧事,亦不问人。于是大会宾客,讣告官绅,做十天道场,开三日祭奠,飘香谒庙,游县走街,发普孝,玩官派,每日百余桌。开奠之日,火戏玩游,狮子龙灯,签子影子,远近风闻,男女混杂。发流水席,昼夜不歇。事毕算帐,正泰浸漏,以少报多,兼之赊欠吃亏,货低价,共费四千余金。正泰回家,闭门不出,四处要帐的闹得天翻地乱。孟氏无奈,只得请正发帮忙,将田地房廊概行卖尽,衣服器皿寻出当完,尚欠二百两金无有出路,孟氏哀求债主各项让些,方才开清。
  从此,母子一贫如洗,无处栖身。幸祖墓有守房两间,搬去居住。孟氏纺织,怀德捡柴,勉强度日。怀德极有孝心,每食都忍口让母。孟氏恐子饿坏。推以哺子。母子互相推让,往往泪湿衣衫。孟氏想起先年何等富贵,至今如此贫困,因此朝愁夕忧,气窜肝脾,遂成隔噎之病。可怜怀德朝夕服侍,无钱医治,虽有粗破家具,又□不起,及寻得人买,又不值钱,拖来拖去,次年即死。怀德孤孤单单,举目无人,又小又怕,无可如何,只得守着母尸伤心痛哭:
  我的妈呀我的娘,为何死得这们忙?
  丢下你儿全不想,孤孤单单怎下场?
  去年儿把十岁上,出林笋子未成行,
  年小要人来抚养,好似鸡儿怎离娘?
  妈也,娘呀!
  爹爹在日有名望,儿似明珠掌上光,
  时抱怀中背背上,买了包子又买糖。
  不幸爹爹把命丧,家族主持做道场,
  一手遮天把事掌,全然不由妈开腔。
  妈也,娘呀!
  酒席办来真妥当,油酥鱼膀糀糀香,
  男女济济如放抢,菜儿包起只哈汤。
  开奠班子一齐唱,锣鼓打的又又长,
  狮子打滚龙灯亮,火炮喧天杀猪羊。
  妈也,娘呀!
  正泰叔公良心丧,明中硚贺暗为殃,
  吃得肉肥膘也长,还要暗地来偷藏。
  待等上山算一帐,才知拉个大筐筐,
  泰公躲避无影响,把妈忧得欲断肠。
  妈也,娘呀!
  帐主逼得无方想,才卖田地与房廊,
  钟表衣服尽典当,弄得母子坐山梁。
  一朝受此苦情况,我妈朝夕泪汪汪,
  日做针黹夜绩纺,顿顿哈的稀汤汤。
  妈也,娘呀!
  忧气伤肝得病恙,拖来拖去入膏肓,
  你儿无钱来调养,一朝撒手往西方。
  丢下你儿无依傍,身是孩儿嫩浆浆,
独自一人无胆量,夜来骇得战慷慷。
  妈也,娘呀!
  你今一旦归泉壤,谁与你儿洗衣裳?
  补巴袍儿油泡涨,定要虱子咬成疮。
  油盐柴米无一样,举目无亲甚惊慌。
  你儿那去寻識識,就不气死也俄亡。
  妈也,娘呀!
  这阵哭得咽喉涨,我妈怎的不起床?
  儿要与妈一路往,免在阳世受凄凉!
  怀德哭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遂引颈自缢。幸来一位救星,是他先年的佃户,在他地上发迹,念其旧思前来看望,急忙解下,曰:“大少爷,如何想得太蠢,此事都做得吗?”怀德曰:“我又穷又怕,无食无依,留命何用?”佃户劝曰:“人子事亲,事死如生,只怕无志,不怕家贫。你若吊死,妈未出门,不是狗扯,便是猪吞。切莫性急,与你调停。”即叫儿子去请正发,商量曰:“我们佃户在他地上发迹者有四五家,各家出些米,你族中富者出些钱,岂不把此事做方圆了?”正发大喜,出首募化,共聚钱六七串,米三四斗。于是买料装殓,开路上山。还剩得有些钱米,交与宗祠佃户曰:“你将此子带去,权住几月,我与他在方境中邀个一百串钱的会,佃点田地,请个长年,此子才有依靠。”佃户应允。正发把会邀妥,帖子也发了。正泰闻知大怒,他也邀个会,要打一千串,只邀怀德会内之人,若不应允,便说藐视了他,“怀德你都硑贺,我就不硑贺吗?”众人知他的心病,便说:“我们都不应允,免得见怪。”正发一日告怀德曰:“会已邀成,却被正泰戳烂了,只看二天,到你岳父家中去借贷些可也。”
  怀德听了,次日果去,正逢岳父在门外。且说方仕贵家虽富足,极其悭吝,平日片善不修,半文不舍,只想狠心积钱,多买地方,家中钱物锁了又锁,妻子儿女用不得一丝一毫。见怀德今日忽来,便问曰:“你来做啥?”怀德以母死无依,借钱佃业之故告之。仕贵曰:
  说起钱就无缘,我家紧得莫缝钻。去年买了飞蛾坝,今岁又买鹞子山。余钱都用尽,帐又拉几千。顿顿都在吃稀饭,半年未有沾油盐。快往别处叹,莫把你上耽。心想留你吃顿饭,家中无米也枉然。
  说罢,独自进内去了。
  怀德莫趣回来,告知正发。正发曰:“你如何这样粗卤,怎不告我就去了?他见你这样光景,忧也忧不了,还有钱借跟你吗?”怀德曰:“要如何去?”正发曰:“你岳父是个势利之人,要借些衣冠,办些礼物,请个跟班,借匹牲口,见你是宦门公子,才喜欢。”怀德曰:“二天再去何如?”正发曰:“这下不对了,看你岳父出门去了,你去会你岳母,看借得到么?”
  再说仕贵进内,对妻说道:“先年瞎了眼,把女儿放与常家;如今贫困已极,将要讨口,不如把亲毁了。”金氏曰:“那都使得?他是宦门公子,家族不依,定要兴词告状,怕(不)怕丢丑。他虽贫穷,你若把他周济,自然要翻身的。不然,你若大的家业,就盘也盘得他起,切不可做此背义之事。”仕贵曰:“放你的屁!养女攀高门才可沾光,我辛苦挣的银钱,岂可拿与穷鬼?不巴家的婆娘,不要开腔!”
  至冬月,汉阳当铺请仕贵算帐,怀德闻知,即到岳家。金氏出外。见怀德身虽褴褛,貌还清秀,留进屋内待饭。言及借钱,金氏曰:“你岳父的银钱尽是锁了的,我手中一时莫得,你明年若逢岳父出门,你到我家拿些回去。”于是留宿一夜。怀德折铺就睡,见床上有根钏子,拿来一看,光华射目,心想:“此钏何来?若是失落,怎在铺上放得端端正正?定是我妻见我借不到钱,将钏赠我,不好明拿,故放此处。若将此钏当了,也可度活日期。”